第110章 北境折-《女帝今日不落泪》

  京师的冬天,寒意彻骨。

  太和殿前那场因册封女侯而起的风波,虽然在摄政王沈知遥那毫不掩饰的屠刀威胁之下,被强行压了下去,但其掀起的余波,却如这冬日的寒流一般,渗透进了朝堂的每一个角落。

  文臣们,战战兢兢,对那位行事愈发离经叛道的皇太女,生出了更深的畏惧。他们发现,自己手中那套引以为傲的“礼法”、“祖制”,在绝对的权力面前,脆弱得如同一张薄纸。

  武将们,则更是屈辱与愤懑交加。霍山山的存在,如同一根尖刺,深深地扎进了他们那以男性为主导、讲究论资排辈的封闭世界。他们被迫接受了一个女人成为他们的同僚,甚至地位还在许多人之上。每一次朝会,当看到那身着三品将军甲胄的女子,与他们并肩而立时,都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当众扇了一记耳光。

  朝堂之上,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一种建立在恐惧与高压之下的、死水般的平衡。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潭死水的下面,正酝酿着更加汹涌的暗流。而打破这片死寂的,是一封来自北境的捷报。

  这日的朝会,气氛比往常更显凝重。

  李霓凰端坐于凤座之上,手中拿着一份刚刚由八百里加急从北境送回的军报。她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那双清冷的凤眸,比殿外的冰雪,还要寒上三分。

  “诸位爱卿。”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殿内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半月之前,北蛮左贤王,趁我朝内乱初定,率三万铁骑,突袭云州。北境总兵陈敬,副总兵王破虏,率麾下将士,浴血奋战,于黑水河畔,大破蛮兵,斩首八千,俘虏三千,左贤王仅率残部,狼狈北逃。此一战,扬我大胤国威,可保北境,至少五年无虞。”

  捷报!

  而且是如此酣畅淋漓的一场大捷!

  这消息,如同一阵春风,吹散了笼罩在太和殿上空许久的阴霾。

  “天佑我大胤!殿下洪福齐天!”

  “陈敬、王破虏二位将军,真乃我朝之柱石啊!”

  “大胜!大胜啊!”

  殿内顿时响起了一片赞颂之声。尤其是那些武将,更是个个面露喜色,与有荣焉。北境边军,向来是大胤战力最强的部队,如今立下如此大功,也让他们这些京中的同僚,脸上有了光彩。

  威国公石雄,更是排众而出,激动地躬身道:“殿下,陈敬与王破虏二位将军,皆是前镇北将军萧凛的旧部。萧将军蒙冤而死,他们却依旧能忠于朝廷,为国尽忠,于危难之际,立此不世之功,其心可嘉,其功当赏!老臣恳请殿下,重赏北境有功将士,以安军心,以励三军!”

  “石国公所言,正合本宫之意。”李霓凰的目光,从石雄那张激动的脸上扫过,语气平淡地说道,“陈敬、王破虏,忠勇可嘉,功勋卓着。本宫决定,晋陈敬为左武卫大将军,封云州侯!晋王破虏为右领军大将军,封雁门伯!其余有功将士,亦官升三级,赏银万两!”

  封侯!封伯!

  这赏赐之重,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要知道,自太-祖开国之后,异姓封侯,向来是慎之又慎。即便是石雄自己,也是凭借着累世军功,才挣下了如今这个国公的爵位。

  而现在,皇太后一开口,便直接封出了一个侯爵,一个伯爵!

  这份恩宠,不可谓不厚重。

  石雄等一众武将,闻言大喜过望,纷纷跪倒在地,高呼道:“殿下圣明!”

  在他们看来,这无疑是皇太后在向他们,向整个大胤的传统军功集团,释放一个善意的信号。或许,之前的提拔霍山山,只是一时权宜之计。这位殿下,终究还是要依靠他们这些真正的、在沙场上拼杀出来的男儿,来拱卫她的江山。

  就连文臣队列中的张居言等人,也暗自点头。

  此举,确实是帝王心术。一拉一打,既用霍山山这颗棋子,敲打了骄横的武将集团,又用丰厚的赏赐,安抚了真正手握兵权、战功赫赫的边军猛将。如此一来,恩威并施,朝局可定。

  李霓凰看着阶下众人的反应,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她放下手中的军报,继续用那清冷的声音,下达了第二道命令:

  “传旨兵部,拟诏。宣云州侯陈敬、雁门伯王破虏,即刻卸下兵权,交由副将暂代。十日之内,返回京师,接受封赏,另有重用。”

  这道命令,更是理所当然。

  边将立下大功,召回京师,封赏爵位,委以京中要职,这本就是历朝历代,防止边将拥兵自重、尾大不掉的常规操作。

  没有人觉得有任何不妥。

  旨意,很快便拟好了。盖上了皇太女的凤印,与摄政王的王印之后,一名专司传旨的使官,快马加鞭,带着这份足以改变无数人命运的诏书,向着那冰天雪地的北境,疾驰而去。

  ……

  京师,陷入了一场微妙的等待。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北方。

  朝堂之上,关于“女科”的争议,似乎都暂时平息了。那些原本打算死谏到底的老臣,也暂时偃旗息鼓。因为他们明白,与一个女人当官相比,如何平稳地将那支战功赫赫的北境雄师,纳入朝廷的绝对掌控之下,才是眼下更重要的事情。

  西山大营的新任主帅霍山山,这几日也异常低调。她每日只是在营中操练兵马,整肃军纪,对于朝堂之事,不闻不问。

  时间,就在这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气氛中,一天天过去。

  十天,是圣旨抵达北境,再快马加鞭返回的极限时间。

  然而,十天过去了。

  北境,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朝堂之上,开始出现了一些不安的议论。

  “为何还未有消息?从京师到云州,八百里加急,来回最多十日。”

  “或许是路上被风雪耽搁了?”

  “不可能!传旨的官道,向来是畅通无阻的。”

  就连李霓凰的脸上,也多了一丝不易察 なさい的凝重。

  唯有摄政王沈知遥,依旧如故。他每日上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一尊没有感情的玉雕。没有人能从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看出任何端倪。他似乎一点也不担心,那两位新封的侯爷伯爵,会抗旨不遵。

  又过了三天。

  第十三日的清晨,一名风尘仆仆、满身冰霜的传旨官,终于出现在了德胜门外。

  他没有带回那两位被封赏的将军,甚至连一名随行的亲兵都没有。

  他只是孤身一人,怀中,抱着一个用黄绫包裹的、沉甸甸的奏折匣子。

  当他被带上太和殿时,整个人几乎已经冻僵了,嘴唇发紫,连话都说不出来。

  李霓凰示意内侍,赐下热茶。

  那传旨官喝下几口热茶,缓过一口气,才从怀中,颤颤巍巍地,取出了那个奏折匣子,高高举过头顶,声音沙哑地说道:

  “启禀……启禀殿下……云州侯、雁门伯,接旨之后……叩谢天恩。只是……只是他们言道,北境军情紧急,蛮兵虽退,但贼心不死,边防……一日不可无帅。他们……他们不敢擅离职守,辜负殿下重托。故而……故而联名上了一道奏折,请殿下……御览。”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心,都猛地向下一沉!

  不敢擅离职守?

  这是何等冠冕堂皇的借口!

  这分明,就是抗旨!是公然的、对朝廷最高权威的挑衅!

  李霓凰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她死死地盯着那个奏折匣子,眼神中,迸射出骇人的寒光。

  内侍将奏折匣子呈了上来。

  李霓凰没有立刻打开,她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众人。她看到,文臣们,一个个面露惊骇与愤怒;而那些武将,尤其是威国公石雄等人,则是一脸的难以置信,与深深的……不安。

  他们前几日,还在为北境将士受到重用而欣喜。可现在,这封突如其来的奏折,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们所有人的脸上。

  “念。”

  李霓ahoang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

  一名专门负责宣读奏折的翰林学士,战战兢兢地走上前来,打开匣子,取出那份由陈敬与王破虏二人联名签署的奏折,展开,用一种微微颤抖的声音,开始宣读:

  “罪臣,北境总兵陈敬、副总兵王破虏,冒死上奏皇太女殿下:”

  “……伏蒙天恩,擢臣等为侯为伯,加官进爵,此诚三生未有之殊荣。臣等北境将士,闻之无不感泣涕零,誓为殿下效死,以报浩荡皇恩于万一……”

  奏折的开头,是长篇累牍的、充满了感激与效忠的言辞。姿态放得极低,言辞也极为恳切。

  但是,当翰林学士念到中段时,话锋,陡然一转。

  “……然,北境苦寒,与蛮族接壤三千里,大小战事,无日无之。臣等皆为萧凛将军旧部,于此戍边,已逾十年。与麾下十万将士,名为上下,实为兄弟。同食一锅之饭,共饮一江之水。早已人马相熟,血脉相连。临阵对敌,只需一个眼神,便知彼此心意。此,乃我北境边军,百战百胜之根本!”

  “……今,殿下欲召臣等还京,委以重任,臣等感激涕零。然,阵前换帅,乃兵家大忌。若臣等离去,新帅乍到,与将士不熟,与军情不通,与地形不晓。倘若蛮兵趁机来犯,云州危矣,北境危矣,则社稷危矣!此,非臣等所愿见也!”

  听到这里,殿内已经是一片哗然。

  “一派胡言!这分明就是托词!”

  “什么阵前换帅!蛮兵已退,何来军情紧急?!”

  “他们这是……这是想拥兵自重啊!”

  翰林学士的额头上,已经满是冷汗,但他不敢停下,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念下去。而接下来的一段话,则像一道真正的晴天霹雳,将所有人都震得魂飞魄散!

  “……故而,臣等斗胆,恳请殿下收回成命!臣等,不求封侯拜相之荣,不慕京师繁华之贵!只愿效仿前朝冠军大将军故例,永镇北境!为殿下,为大胤,拱卫国门!臣等在,则北境在!臣等死,亦当化为英魂,守护云州一草一木!恳请殿下恩准!罪臣陈敬、王破虏,泣血叩首!”

  “永镇北境!!!”

  当这四个字,从翰林学士的口中,无比清晰地吐出来时,整个太和殿,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所有人的大脑,都陷入了一片空白。

  永镇北境?

  效仿前朝冠军大将军故例?

  那是什么故例?那是前朝末年,天下大乱,边将手握重兵,上表朝廷,请求世袭罔替,永镇边疆!从那以后,藩镇割据,天下分崩离析,最终导致前朝覆灭!

  这……这已经不是抗旨了!

  这是在向朝廷,索要一方独立的王国!这是在公然地、赤-裸-裸地,进行政治和军事上的双重勒索!

  “反了!反了!他们这是要造反啊!”都察院御史魏征明,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份奏折,老泪纵横。

  威国公石雄,更是如遭雷击,整个人都瘫软了下去,面如死灰。他终于明白,自己,乃至整个朝堂,都错得有多离谱。

  陈敬和王破虏,他们根本不是什么忠臣!他们是潜伏在北境的、比王瓒等人更加可怕的……枭雄!

  他们打着为国尽忠的旗号,用一场大胜,作为自己的政治资本,然后,反过来,狠狠地咬了朝廷一口!

  这一口,足以致命!

  整个太和殿,彻底陷入了混乱与恐慌之中。

  唯有两个人,依旧保持着平静。

  李霓凰,她坐在凤座之上,脸色已经由铁青,转为了一种冰冷的、毫无血色的苍白。她死死地攥着凤椅的扶手,指甲因为用力,甚至深深地掐进了紫檀木之中。

  而另一个人,则是沈知遥。

  他缓缓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他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笑意。

  他等的,就是这个。

  旧的门阀世家,已经倒下。

  而新的、更加棘手的敌人,终于,从那冰天雪地的北境,露出了他们狰狞的獠牙。

  那份写着“永镇北境”的奏折,就静静地躺在御案之上,像一封来自地狱的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