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天律云泥-《天煞小萌主》

  天庭,通政司。

  这是一座位于三十三重天最底层的庞大建筑群,灰白色的巨石垒砌成无数高耸的廊柱与殿堂,风格古朴到近乎刻板。没有仙宫常见的云雾缭绕、霞光瑞彩,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秩序感。每日,来自三界四方、各府各司、乃至边陲关隘的奏章、文书、军报,如同永不枯竭的江河,汇入此地,再经由一套运行了数万年的严密程序,分拣、登记、抄录、转送。

  巳时三刻,一份由北疆双川镇守使府加急送出的公文,通过传送阵的微光,出现在通政司“边务急递房”的玉石案台上。

  当值的录事仙官是个面皮白净的中年人,姓周,天仙修为,在这个清水衙门坐了三百多年。他熟练地拿起公文,查验封印——青黑色玄冰纹,确实是烬雪关的独有印记。掂了掂分量,略沉,除了奏章本体,似乎还附有东西。

  他小心地破开外层防水防火的“青蠡封”,取出内里的明黄奏章。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开头几行,正准备按流程登记,动作却猛地僵住。

  “臣,双川镇守使刘渊,谨奏:劾天河关主将王洪,通敌走私、构陷同僚、阵前弑杀……”

  周录事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迅速合上奏章,仿佛那明黄的封皮烫手。眼角余光瞥见附袋里还有一枚留影石的复制品,幽幽泛着冷光。

  天河关王洪……那可是琅琊王氏的人,更是大皇子张玉衡麾下的得力干将。而这上奏的……是三皇子刘渊。

  周录事的心跳快了几拍。他不动声色地将奏章重新封装好,在登记玉册上写下:“北疆双川镇守使刘渊,呈报边务事宜一件,加急。” 事由,他只含糊写了“边务”,未提具体内容。

  然后,他唤来一名心腹小吏,低声吩咐:“送去司法殿,亲手交给当值的太乙真人,就说……是加急边务,需真人亲阅。”

  小吏领命而去。

  周录事看着那小吏消失在廊柱尽头,这才缓缓坐下,端起早已凉透的仙茶抿了一口,眼中神色复杂。他知道,这潭水,要浑了。

  司法殿位于通政司西侧,建筑更为森严。巨大的黑曜石殿门常闭,门前蹲踞着两尊獬豸石像,双目圆睁,据说能辨忠奸。殿内光线常年偏暗,只有两侧墙壁上镶嵌的“明心玉”发出稳定的冷白光芒,照得人影清晰,却无半分暖意。

  太乙真人今日当值。这位老仙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杏黄道袍,正伏在堆满卷宗的巨大玉案后,眉头紧锁地审阅一份地仙界宗门纷争的裁决书。他执掌司法殿文书初审已逾千年,见惯了各种匪夷所思的案子,早已练就一副古井无波的心肠。

  但当那份来自双川的加急奏章送到他案头时,他还是感到了久违的头疼。

  拆开,阅看。

  越看,眉头锁得越紧。

  李敢……王洪……幽冥玄铁……阵前灭口……留影石为证……

  每一项指控都触目惊心,证据链看似完整。尤其是那枚留影石复制品中记录的画面与王洪的印信,做不得假。按《天庭律·军法篇》,通敌走私禁品,构陷杀害有功将士,数罪并罚,足够将王洪绑上斩仙台,受九雷轰顶、仙魂俱灭之刑。

  太乙真人放下奏章,长长叹了口气。事情若如此简单,反倒好了。可这王洪……他揉了揉眉心。罢了,按律办事吧。他提起朱笔,在奏章封面批下:“事涉太乙仙将,案情重大,证据待核。拟呈报张天师(司法殿主事之一)决断,并抄送兵部备案。”

  刚批完,准备唤来文吏办理后续流程,殿外却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太特殊了,沉稳,从容,带着一种天生的居高临下。司法殿内当值的几位仙吏、文书,闻声皆是一凛,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

  殿门被推开,并非粗暴,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一身明黄蟠龙袍,头戴紫金冠的张玉衡迈步而入。他面容俊朗,气质温润如玉,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只是路过进来瞧瞧。但那双眼睛扫过殿内时,所有人都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大殿下。”太乙真人起身,拱手为礼,心中却是咯噔一下。

  “真人不必多礼。”张玉衡笑容和煦,走到玉案前,目光很自然地落在刚刚批阅的那份明黄奏章上,“听闻今日有边关加急奏报?可是北疆出了什么变故?本宫奉父皇之命,总揽文事,关切边情,特来看看。”

  话说得冠冕堂皇。奉天帝之命总揽文事不假,但司法殿独立运作,寻常奏报根本无需经他之手。所谓“看看”,实为越权。

  太乙真人面色平静:“回殿下,确有一份北疆奏章,乃双川镇守使刘渊所呈,劾天河关主将王洪数项重罪。老朽刚批阅完,正准备按律呈报张天师并抄送兵部。”

  “哦?三弟的奏章?”张玉衡似是来了兴趣,很自然地伸出手,“涉及边关大将,非同小可。本宫既领文事,理当先阅,也好心中有数,必要时可向父皇陈情。”

  他的手就悬在那里,没有收回的意思。

  殿内一片寂静。几名仙吏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太乙真人沉默了两息。按律,张玉衡无权直接调阅司法殿正在审理的案卷,尤其是指控将领的奏章。但“律”字,在眼前这位大皇子面前,有时很轻。

  “殿下,”太乙真人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此案证据颇为确凿,留影石中录有王洪将军与罗刹交易、亲手盖印之影像。按律,当立即呈报,并请兵部配合,隔离审查涉事将领……”

  “真人。”张玉衡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打断了他的话,手指在玉案上轻轻敲了敲,发出清脆的响声,“你执掌司法文书多年,最是明白事理。有些事,不能只看纸面证据,更要看……背后牵扯。”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低了些,却字字如锥,刺入太乙真人耳中:“王洪的姐姐,是母后身边最得用的女官,侍奉母后近千年,情深意重。真人,你说……母后若知道,她身边人的亲弟弟,被一份来自边关的、真伪尚待核实的奏章告发,会作何感想?会不会觉得,是有人……在借题发挥,意有所指?”

  太乙真人握着拂尘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张玉衡直起身,恢复了那种温润的笑意,但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三弟年轻气盛,刚去幽冥走了一遭,或许见了些不平事,心中激愤,可以理解。但这天庭的规矩,边关的稳定,却不是靠一时意气能维护的。这份奏章……”

  他再次伸出手,这次,语气已不容置疑:“本宫先带回去‘细阅’。若确有不妥之处,自会与三弟沟通,或呈报父皇定夺。真人,你说这样处置,是不是更稳妥些?也免得……一些不必要的风波,伤了天庭的和气,更伤了……母子、兄弟的情分?”

  “母子”、“兄弟”四个字,他咬得略重。

  太乙真人看着张玉衡伸出的手,又看了看案上那份墨迹未干的奏章。殿内明心玉的冷光,照得他须发愈白,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他想起了李敢诉状中描述的,那支从背后射来的、带着“夜枭”标记的破法箭;也想起了自己在这司法殿枯坐千年,所见的无数桩最终不了了之的“铁案”。

  良久,他几不可察地,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张玉衡满意地笑了,优雅地拿起那份奏章,连同那枚留影石复制品,纳入袖中。

  “真人辛苦了。”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去,明黄袍角掠过光洁的黑曜石地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殿门外,殿内凝固的空气才仿佛重新开始流动。几名仙吏偷偷交换着眼色,俱是松了口气的模样。

  太乙真人缓缓坐回玉案后,看着空荡荡的案面,那里本该有一份关乎一位枉死将士沉冤、一位边关大将生死的奏章。他提起朱笔,想在登记册上补注什么,笔尖悬停半晌,最终只是无力地放下。

  他望向殿外,天庭永恒的祥云瑞霭之后,是深不见底的三十三重天。那里有律法,有权柄,有亲情,有利益,交织成一张他千年也未能看透的巨网。

  一声极轻的叹息,消散在司法殿冰冷寂静的空气里。

  而此刻,袖中揣着那份奏章的张玉衡,已踏云离开了司法殿范围。他脸上的温润笑意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寒。

  “刘渊……”他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厉色一闪,“刚得了点幽冥的机缘,就敢把手伸到我碗里来……王洪这条狗再不济,也是我养的。打狗,也不看看主人?”

  他身形一转,云路偏折,并未回自己的宫殿,而是朝着天河关驻天庭办事府邸的方向,悄然飞去。

  夜幕,即将笼罩这片看似光明的天宇。一场针对奏章、证据、乃至人命的剿杀与掩盖,已在黑暗中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