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幽冥初印象-《天煞小萌主》

  忘川的水声在身后渐远。

  当最后一级青石台阶踏尽,刘渊抬头,看见了那座传说中的都城。

  酆都。

  城如其名——玄黑色的城墙高逾百丈,墙砖并非凡物,每一块都泛着幽幽的暗金纹路,像是凝固了千万年的魂魄精华。城墙向两侧延伸,目力所及不见尽头,仿佛这城墙本身便是阴阳两界的界碑。城门洞开,门扉是两扇雕刻着十八层地狱景象的青铜巨门,门环是狰狞的鬼首,口中衔着幽幽燃烧的碧绿鬼火。

  但最令刘渊意外的,是这里的“秩序”。

  没有想象中的鬼哭狼嚎、怨魂肆虐。城门前有两条队伍,一列是人形魂魄,面色或茫然或悲戚,但都安静排队;另一列则是各种兽形、甚至奇形怪状的魂魄,被阴差以锁链拘着,也少有骚动。阴差们身着制式黑袍,胸前绣着不同的冥文,动作干练,查验文书、核验身份、分派通道,一切井井有条。

  “是不是觉得,和想象中不太一样?”狐妗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她微微仰头,青丘幻术自然运转,双眸泛起淡紫光泽,正在解析这座鬼城的法则结构。“鬼气森然,却无暴戾混乱之感。这治理手段,比许多仙家府城还要严谨。”

  刘渊微微颔首,时间法域以极微弱的幅度张开——仅限周身三尺。这是他新近领悟的用法,将法域压缩到极致,感知精度反而大增。瞬间,无数细微的信息流涌入识海:

  ——空气里流动的并非纯粹阴气,而是混杂着一种厚重、承载的“地脉之力”,这显然是后土娘娘的手笔。

  ——那些暗金色的城墙纹路,并非装饰,而是一套极其复杂的阵法脉络,与整个幽冥大地连接,兼具防御、镇压、疏导之效。

  ——就连脚下青石板的纹路走向,都暗合某种轮回道韵,行走其上,魂魄会自然平静。

  “以大地法则为基,轮回秩序为骨,构建出如此恢弘却严谨的鬼国……”刘渊轻叹,“外婆她,这些年当真不易。”

  就在这时,城门内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一队约百人的阴兵鱼贯而出,分列两侧。这些阴兵与寻常阴差不同,身着暗金战甲,手持制式长戈,魂体凝实近乎实质,眼中鬼火森严,竟个个都有真仙境的波动。为首的更是一名鬼将,身高三丈,青面獠牙,气息赫然达到金仙层次。

  阴兵列队完毕,从城门内缓步走出一位王者。

  他头戴九旒冠冕,身着玄色阎君袍,上绣山河地理、万鬼来朝之象。面容约莫中年,三缕长须,肤色是一种久不见天日的苍白,但双目开合间神光湛然,不怒自威。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中托着一本厚重书册,书册非金非玉,封面是两个太古冥文——《生死》。

  十殿阎罗之首,秦广王,亲至。

  “奉后土娘娘法旨,”秦广王声音平和,却清晰地传到刘渊与狐妗耳中,甚至压过了城门前的一切嘈杂,“迎接储君殿下驾临幽冥。殿下远来辛苦。”

  说话间,他已走到近前,并未行大礼,只是微微躬身——以他阎君之尊、金仙巅峰之位,如此姿态已足显尊重。

  刘渊亦拱手还礼:“有劳秦广王亲迎,晚辈惶恐。”

  “殿下不必客气。”秦广王直起身,目光在刘渊身上停留一瞬,尤其在刘渊周身那无形的时间涟漪处多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随即恢复平静。“娘娘已在承天效法殿等候。请随我来——我们步行入城,正好也让殿下看看这酆都风貌。”

  “正合我意。”

  一行人步入城门。青铜巨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发出沉闷如远古叹息的声响。

  城内景象,与城外又是不同。

  街道极宽,足以让十驾马车并行。地面铺着黝黑的“冥石板”,这种石材传说是忘川河底沉积的魂沙经地火淬炼而成,走在上面,魂魄会有一种奇异的安定感。两侧建筑鳞次栉比,风格统一:玄黑为墙,暗金描边,檐角多悬挂铜铃,铃舌却是一截指骨,随风轻摇,发出空灵又带着几分凄清的“叮咚”声,这声音似乎能安抚魂体内的躁动。

  魂魄很多。

  身着各色朝代服饰的男女老少,形态各异的精怪妖兽,甚至有些半透明、散发着微光的特殊灵体,皆在街上行走。但他们并非漫无目的,而是沿着街道上不同颜色的光带流动——白色光带上的魂魄大多平和,黑色光带上的则多有阴差押送,红色光带人数最少,上面的魂魄皆气息强横,甚至有仙道波动。

  “那是‘业路’。”秦广王见刘渊注目,便开口解释,语气如同最耐心的导游,“白为善业路,黑为恶业路,红为修行路。魂魄入城,先经‘孽镜台’映照生前业力,再由判官初判,便按此分路,前往不同区域等候细审或直接发配。如此分流,可免秩序混乱。”

  刘渊点头。这办法看似简单,却极高效。他注意到,每条业路旁都有少量的阴差值守,但他们更多是引导而非弹压,绝大多数魂魄都默默沿着光带前行,仿佛这本就是天地至理。

  行不过半里,前方出现一座宏伟殿宇。

  殿前广场上,魂魄排成十数条长龙。殿门高悬匾额:“审判司”。门口左右立柱上刻着一副对联:

  “阳世奸雄违天害理皆由己

  阴司报应古往今来放过谁”

  笔力千钧,森然凛冽。

  此刻,殿内正在审案。透过敞开的大门,可见公堂之上,一位身着红袍、头戴判官帽的文官正端坐案后,面容清癯,三缕黑须,手中一支判官笔闪烁着因果流光。正是首席文判官,崔钰。

  堂下跪着一名身着前朝官服的魂魄,看补子品级不低,此刻却瑟瑟发抖。

  崔判官的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出:“李守义,阳世为官三十五载,历任户部侍郎、江宁知府。经查,任内贪墨赈灾银两共计一百八十万两,致三县灾民饿毙四千七百余人;为掩盖罪责,构陷同僚王清臣,致其满门流放,途中病死三人。此外,另有纵仆行凶、强占民田等罪二十七桩。孽镜台前,尔可认罪?”

  那官员魂魄连连叩头:“下官……不,罪魂认罪!但求判官大人开恩,罪魂愿献出所有家产……不,所有阴德!求从轻发落!”

  崔判官面无表情,低头翻阅手中一卷竹简——那是随着魂魄一同从孽镜台飞出的“功过簿”。片刻,他抬头:“尔生前亦曾修桥三座,施粥两年,救活灾民百余,积累阴德一百三十刻。按《冥律》,可抵部分罪业。”他提起判官笔,在虚空中一划,一道金光没入那官员魂体,其魂体顿时黯淡不少。“贪墨、构陷、致死人命为主罪,判:剥衣亭寒冰狱一百五十年,铜柱地狱五十年,后转入畜生道,轮回十世为劳畜,偿前世罪业。所余阴德,折算为减刑三十年,即刻执行。”

  言出法随。两名牛头阴差上前,铁链一套,那官员魂魄惨叫一声便被拖走,送往殿后某处——那里显然有直通地狱的通道。

  崔钰这才抬头,似乎早就知道刘渊一行在外,隔着大门,对着秦广王与刘渊的方向微微颔首,便继续审理下一案。

  秦广王低声道:“崔判官执掌初判,日审三百魂,从无差错。殿下,我们继续前行?”

  刘渊深深看了一眼那繁忙却井然有序的公堂,点了点头。他能感觉到,那判官笔每一次划落,都牵动着精微的因果法则,而整个审判司大殿,本身就是一件庞大的法则器物,确保审判的公正与高效。

  再往前,街道一侧出现一个类似当铺的建筑,匾额写着“功德阁”。这里魂魄也不少,但氛围迥异,许多魂魄脸上带着期盼甚至欣喜。

  一个老妇魂魄,颤巍巍地将一枚散发着微弱白光的玉佩状物品递给柜台后的主事鬼吏。鬼吏将玉佩放在一个类似秤的器物上,秤杆上一串冥文亮起:“阴德八刻”。

  老妇紧张地问:“大人,够……够换一户好人家吗?不求大富大贵,只求父母慈爱,衣食无忧……”

  鬼吏查阅手中簿册,道:“八刻阴德,可换‘小康之家,父母康健’命格一次。若愿再加两刻,可添‘幼时聪慧’之福。”

  老妇面露难色:“老身……只有这些了。”

  “也可。”鬼吏取出一枚木牌,写上批注,盖印,递给老妇。“持此牌,于轮回台前交付孟婆即可。下一世,保你如愿。”

  老妇千恩万谢地去了。

  也有魂魄在兑换“减刑”。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魂魄,用自己的阴德兑换了“刀山狱减刑十年”,虽然依旧要受刑,却面露庆幸。

  刘渊默默看着。功德兑换,赏善罚恶,因果循环,在这里以最直观、最务实的方式呈现。这固然是维护秩序的手段,但也何尝不是给予魂魄一线希望和努力的方向?

  “设此功德阁,亦是无奈之举。”秦广王忽然轻叹,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轮回资源有限,若不以此法疏导,鼓励魂魄自发积累善业、消解恶业,地狱早已人满为患,轮回通道恐怕早已崩溃。即便如此……”

  他顿了顿,指向城市最深处,那里隐隐有巨大的六色漩涡光华冲天而起,即便相隔甚远,也能感受到其中浩瀚、复杂、令人灵魂战栗的法则波动。

  “轮回殿就在前方。殿下,请随我来,一看便知。”

  越靠近城市中心,周围的建筑越发宏大肃穆,魂魄也越发稀少,取而代之的是更多气息强大的阴神、鬼将。终于,穿过最后一道巍峨的牌坊,眼前的景象让刘渊和狐妗都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片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广阔空间,仿佛酆都城内的所有建筑都是为了拱卫它而存在。

  空间中央,是六个巨大无匹、缓缓旋转的漩涡。每一个漩涡都是一种颜色:天青、土黄、血红、暗灰、浊绿、漆黑。六色漩涡以某种玄奥的轨迹运转,彼此间有亿万道纤细的光丝连接,构成一个庞大到极致的立体法阵——六道轮回盘的本体投影。

  漩涡下方,是无边无际的魂魄海洋。他们按照不同的业路光带,被自动分流到六个巨大的平台上,每个平台都有数不尽的通道,将魂魄送入对应的漩涡。投送过程安静得诡异,绝大多数魂魄都面无表情,仿佛意识已被某种力量暂时蒙蔽。

  然而,刘渊的时间法域敏锐地捕捉到了异常。

  那六个巨大的漩涡,光芒并不稳定。尤其是代表“天道”的天青漩涡和“人道”的土黄漩涡,光芒时明时暗,旋转的速度也偶有滞涩。连接漩涡的亿万光丝,不少显得纤细脆弱,甚至有些地方出现了微小的断裂,虽然很快有后备的法则之力补充修复,但那种“修补”的痕迹很明显。整个轮回盘运转时,发出一种低沉、疲惫的嗡鸣,仿佛一个负荷过重的巨轮在勉强运转。

  更让刘渊心惊的是,在轮回盘最深处,那六色光华交织的核心点,他隐约“看”到了一道细微的、仿佛贯穿了万古时光的“裂痕”。裂痕处,并非虚无,而是流淌着一种深沉到极致的“暗”,那种“暗”似乎在缓慢地吞噬着轮回盘散逸出的本源力量。

  “殿下看到了?”秦广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无尽的沉重。“那便是上古末期,域外天魔入侵时留下的创伤。一击之下,轮回本源受损,六道运转自此有了瑕疵。这些年来,轮回通道的负荷能力,不足鼎盛时的七成。而三界生灵亡魂不绝,每日涌入幽冥的魂魄,从未减少,反而因诸多劫难,时有增加。”

  他指向那些光芒不稳的漩涡:“天道、人道,是魂魄转生的大宗,压力最大。许多本该投入此二道的魂魄,因通道不稳、容量有限,不得不暂缓,滞留于幽冥,等待通道‘空位’。枉死城日益拥挤,便因此故。而那些恶业深重需入地狱受刑者,刑期届满后,同样需要轮回通道才能转生,这又进一步加剧了拥堵。”

  刘渊沉默。眼前这运转着三界生死轮回的宏伟巨构,竟是在带伤运行,且已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他能想象,维持这样一套系统的运转,需要何等庞大的能量和精密的操控。

  “这些年,”秦广王望着轮回盘,眼中流露出敬意,“全赖后土娘娘以自身大地道祖之本源,日夜温养修补,才勉强维持轮回不崩。娘娘她……已有数万年未曾真正闭关休憩过了。她常说,轮回若停,三界秩序立溃,那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刘渊心头震动。他想起外婆那慈祥温和的笑容,想起她亲手烹制的家常菜肴,想起她游戏时的开怀……却从未听她提过半句这般沉重的负担。

  这便是大地之母的担当吗?默默承载,无言付出。

  狐妗悄悄握住了刘渊的手,冰凉的手指传递着无声的安慰与支持。

  秦广王转过身,对刘渊郑重道:“殿下,娘娘盼您已久。这些烦难,本不该让您初来便见识。但娘娘说,您未来要肩负的,或许比这更重。早些明白三界运转之艰,并非坏事。”

  刘渊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对秦广王拱手:“多谢阎君指点。晚辈……受教了。”

  他再次抬头,望向那疲惫运转的六道轮回盘,望向那深处细微却顽强的裂痕,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原来,他要建立的“新秩序”,所要面对和解决的,远不止天庭的权斗、边境的战火。

  这承载众生生死轮回的基石,已然有了裂痕。

  而修补它,守护它,或许,正是他这条时间之道,注定要奔赴的旅程。

  “我们走吧,”刘渊轻声道,“莫让外婆久等。”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狐妗听出了其中某种东西,正在悄然凝聚,如同冻土深处酝酿的春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