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苔痕深锁旧时账-《沪上烟雨烬余簮》

  苏宅的青砖在雨里浸得发黑,墙根的青苔顺着砖缝爬上来,像给百年老宅镶了道绿边。沈砚洲扶着苏蘅卿踏上石阶时,门环上的铜锈蹭在掌心,带着潮湿的涩意——这扇门,苏蘅卿已有十年没踏进来过,自祖父去世后,苏宅便由远房亲戚照管,内里早没了当年的生气。

  “地窖在西厢房后头。”苏蘅卿的声音很轻,雨丝打在她的伞面上,溅起的水珠沾在鬓角,像未干的泪痕,“小时候捉迷藏,我常躲在里面,祖父总说那是苏家的‘根’。”

  沈砚洲推开西厢房的木门,霉味混着尘土扑面而来。靠墙的博古架歪在一边,上面的青花瓷瓶碎了半只,釉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他用手电筒照向地面,青砖上有处明显的凹陷,边缘的苔痕比别处浅——这是常被踩踏的痕迹。

  “是这里。”苏蘅卿蹲下身,指尖抚过凹陷处的花纹,那是个简化的“苏”字,“祖父说,只有苏家人才认得这个记号。”

  沈砚洲撬开青砖的瞬间,听见齿轮转动的轻响。地窖的入口缓缓打开,一股更浓重的湿气涌上来,带着淡淡的酒气——苏家祖上是酿酒的,这地窖原是酒窖,后来才改成储藏密室。

  绳梯垂下去时,水珠顺着梯级滴落,在下面的积水中砸出细小的涟漪。沈砚洲先爬下去,手电筒的光束扫过四周,墙壁上的酒坛倒了大半,碎瓷片间长着白色的霉斑,唯有最里面的石壁是干燥的,上面挂着把生锈的铜锁,锁孔里塞着团油纸。

  “锁是新换的。”沈砚洲捻起油纸,上面的桐油味还很淡,“最多不过半年。”

  苏蘅卿爬下来时,脚踝在绳梯上崴了一下。沈砚洲伸手扶住她,掌心触到她旗袍下的肌肤,温热的触感混着雨水的冰凉,让两人都顿了顿。她慌忙站稳,手电筒的光落在铜锁上:“这锁的样式,是沈记五金铺的新款,去年才上市。”

  沈砚洲的眉峰蹙起。沈记五金是沈家的产业,他认得这锁的暗纹——这意味着,半年内有人用沈家的锁,锁住了苏家的地窖。

  他从怀表链上解下根细铁丝,三两下便撬开了铜锁。石壁后的暗格不大,里面只放着个樟木盒子,盒盖上的描金牡丹已褪成浅黄,边角处刻着个极小的“沈”字。

  “是祖母的嫁妆盒。”苏蘅卿的声音发颤,“她临终前交给祖父,说要等‘合适的时候’再给我。”

  盒子打开的瞬间,两人都屏住了呼吸。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叠泛黄的账册,最上面放着封信,信封上的字迹是沈砚洲母亲的笔迹:“蘅卿亲启,若见此信,便是沈家欠苏家的,该还了。”

  苏蘅卿展开信纸,手抖得厉害。沈砚洲凑过去看,字迹娟秀却带着力透纸背的急切:

  “民国十六年竞标案,沈父确与苏公合谋做假账,非为私利,实为保沪上实业不落入外商之手。然此事被商会副会长赵坤知晓,以此要挟,逼沈父将半数利润分给他。苏公悔悟,将真账藏于玉簪,托我保管,原是想待风声过后公之于众。

  “不料赵坤贪得无厌,竟想独吞实业会大权,暗中勾结日本人,欲借假账之事扳倒沈苏两家。我恐真账落入贼人之手,将其转移至苏宅地窖,又恐你二人日后因祖辈之事生隙,特留此信为证。

  “今闻赵坤欲对砚洲不利,我已将赵坤通日证据藏于账册夹层。若我遭遇不测,盼你二人联手,既为祖辈正名,也为沪上除去此獠。”

  信纸的末尾,日期正是沈母旧居失火的前一天。

  “原来……”苏蘅卿的眼泪落在信纸上,晕开一片墨迹,“祖父的悔恨,不是因为做假账,是因为连累了沈家。”

  沈砚洲拿起账册,指尖抚过封面的磨损处。账册里的字迹是苏老爷子的,一笔一划都透着郑重,记录着当年实业会的资金流向,其中几页用红笔标注着“赵记”,后面跟着的数字触目惊心——足够买下半条霞飞路。

  “赵坤不仅贪财,还通日。”沈砚洲的声音冷得像地窖里的石壁,“家母的火,定是他放的,为了灭口。”

  苏蘅卿突然指向账册的夹层,那里露出半张照片的边角。沈砚洲小心地抽出照片,上面是五个穿西装的男人,站在实业会的牌匾下,其中沈父与苏老爷子并肩而立,中间的男人正是赵坤,嘴角噙着笑,眼里却没半点暖意。

  “这两个人是谁?”苏蘅卿指着最右边的两个陌生男人。

  沈砚洲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人的袖口,那里别着枚银质徽章,是日本商会的标志:“是日本驻沪的商业代表,佐藤一郎。另一个……像是赵坤的副手,去年突然辞职,据说回了乡下。”

  地窖的入口突然传来响动,像是有人踩碎了瓦片。沈砚洲迅速将账册和信塞进怀里,熄灭手电筒:“有人来了。”

  两人躲在酒坛后面,透过碎瓷片的缝隙往外看。地窖门被推开,一束手电光扫进来,照亮了赵坤那张布满横肉的脸。他身后跟着两个黑衣保镖,手里都握着短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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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搜仔细点!”赵坤的声音带着酒气,“沈砚洲那小子肯定来过,账册要是落到他手里,咱们都得去吃枪子!”

  保镖翻倒酒坛的声音刺耳,沈砚洲能感觉到苏蘅卿的肩膀在发抖,便轻轻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冰凉,却在被他握住的瞬间,渐渐安定下来。

  “坤爷,您看这锁!”一个保镖喊道。

  赵坤走到石壁前,看见被撬开的铜锁,脸色骤变:“人刚走不久!追!”

  脚步声远去后,沈砚洲才重新点亮手电筒。苏蘅卿的手心全是汗,却仍紧紧攥着那半张照片:“他怎么知道我们会来?”

  “苏宅的远房亲戚。”沈砚洲想起方才进门时,那亲戚眼神闪烁,“定是被赵坤买通了。”

  他们爬出地窖时,雨势更大了。苏蘅卿崴伤的脚踝疼得厉害,沈砚洲干脆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往停车的方向走。她的脸颊贴在他的西装上,能闻到雪松墨混着雨水的味道,竟让人心安。

  “赵坤既然敢来搜,说明他急了。”苏蘅卿的声音埋在他的衣襟里,“账册里的证据,足够让他掉脑袋。”

  沈砚洲低头看她,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下巴处凝成水珠:“还有通日的罪证,这在沪上,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车刚开出苏宅的巷口,就听见身后传来枪声。沈砚洲猛踩油门,轿车像离弦的箭般冲出去,后视镜里,赵坤的车正追上来,车灯在雨幕里划出两道刺眼的光。

  “坐稳了!”沈砚洲打转方向盘,轿车拐进条狭窄的弄堂。这里是法租界和华界的交界,巷子纵横交错,像个巨大的迷宫。

  赵坤的车很快被甩开,但沈砚洲没有回沈公馆,而是将车开到了霞飞路的一处公寓——这是沈家的秘密据点,连管家都不知道。

  公寓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床和一张书桌,墙上挂着幅《沪上烟雨图》,是沈母的手笔。沈砚洲将苏蘅卿放在床上,转身想去拿医药箱,却被她拽住了衣角。

  “沈母的信里说,沈家欠苏家的。”她看着他的眼睛,雨珠还挂在睫毛上,“可祖父也说过,苏家欠沈家的。我们到底,谁欠谁的?”

  沈砚洲蹲在她面前,轻轻为她检查脚踝的伤势:“都不欠了。从我们找到账册的那一刻起,沈苏两家的账,就该算清了。”

  他的指尖触到她脚踝的淤青,动作很轻,像是怕碰碎什么珍宝。苏蘅卿突然想起小时候,在实业会的宴会上,她不小心摔碎了酒杯,是沈砚洲替她挡了祖父的责骂,还偷偷塞给她一块奶糖,糖纸是粉色的,和她今天旗袍的颜色一样。

  “那时候你总穿白色西装。”她轻声说。

  沈砚洲的动作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笑意:“那时候你总梳两条辫子,像个小丫头。”

  雨还在下,敲打着公寓的玻璃窗,像在为这迟来的坦诚伴奏。沈砚洲打开账册,借着台灯的光,仔细查看夹层里的证据。苏蘅卿靠在他身边,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记录,突然明白祖父临终前的叹息——那不是悔恨,是牵挂。

  “佐藤一郎下周要和赵坤在码头交易,一批军火。”沈砚洲指着账册上的记录,“这是扳倒他们的最好机会。”

  苏蘅卿的目光落在书桌的抽屉上,那里露出半截信纸,是沈母的笔迹,上面写着:“砚洲,若遇苏家长女,善待之。沈家与苏家,原是命中注定要共渡难关的。”

  她没有告诉沈砚洲这封信的存在,只是将照片重新夹回账册:“码头的事,我熟。祖父以前常带我去,那里有苏家的旧仓库,可以藏身。”

  沈砚洲合上账册,看着窗外的雨幕。霞飞路的霓虹在雨里晕成一片模糊的光,像极了沪上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他知道,下周的码头交易,不仅是为了给两家祖辈正名,更是为了守住沪上最后的体面。

  而他与苏蘅卿之间,这场因碎簪而起的纠葛,早已在烟雨朦胧中,生出了别样的牵绊。

  台灯的光晕里,沈砚洲的指尖与苏蘅卿的指尖不经意地相触,像两滴雨水汇入同一片水洼,再也分不清彼此。雨声淅沥,仿佛在诉说着,沪上的烟雨,才刚刚开始浓起来。

  欲知后事如何 且看下章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