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工坊试探藏机锋-《沪上烟雨烬余簮》

  沈氏纺织厂的汽笛声刺破晨雾时,苏蘅卿正站在厂门口的梧桐树下。月白旗袍外罩了件藏青短褂,是她连夜改的——母亲留下的旧衣,袖口缝着暗袋,刚好能放下那支羊脂玉簪。

  苏小姐,这边请。穿灰布工装的学徒领着她往里走,机器的轰鸣声震得人耳膜发疼。纺织车间像座钢铁丛林,女工们低头踩着踏板,棉纱在织机上流淌成银河,其中最亮的那缕,正是沈家引以为傲的。

  苏蘅卿的指尖在口袋里攥紧了玉簪。簪头的断裂处抵着掌心,与织机的震动形成奇妙的共鸣——母亲曾说,苏家的缠枝莲绣样,与沈家的织法原是同源,都脱胎于明代的技艺。

  沈先生在设计室等您。学徒在雕花木门旁停步。门内传来钢笔划过图纸的沙沙声,混着淡淡的咖啡香,与车间的机油味格格不入。

  苏蘅卿推开门时,沈砚洲正背对着她站在窗前。晨光透过百叶窗,在他深灰西装上切出明暗交错的条纹,像极了她绣绷上的乱针绣。他转过身,手里捏着张绣样:试试用绣这个。

  绣样上是支玉簪,簪头却雕着沈家的族徽——三枚交错的棉纱锭子。苏蘅卿的呼吸顿了半秒,接过绣样时,指尖故意蹭过他的指腹,触到薄茧,像是常年握钢笔与车床手柄磨出的。

  沈先生是想考较我?她将绣样铺在梨木桌上,案头的颜料管上标着,竟是油画颜料。

  是想请苏小姐帮忙。他按下墙上的电铃,副官周明立刻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三捆丝线:银白的、绯红的,还有捆泛着珍珠光泽的,洋人要订批绣着家族纹章的手帕,普通绣娘绣不出的韧度。

  苏蘅卿的目光落在上。这种丝线浸过桐油,遇火不燃,正是母亲从火场里刨出来的那种。她抽出一根,对着光看:沈先生就不怕,我把的秘方绣进帕子里?

  沈砚洲的咖啡勺顿在骨瓷杯沿,发出清脆的响:苏家若想要秘方,二十年前就不会用缠枝莲绣样来换了。

  这句话像枚针,刺破了她强装的平静。她猛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映着她的影子,也藏着她看不懂的深意。

  午时的工间休息铃响时,苏蘅卿已绣完半幅帕子。银白的在绢面上游走,将沈家的棉纱锭子绣得栩栩如生,锭子间却用绯红藏了朵极小的玉簪花,是她故意留的破绽。

  苏小姐的手艺,比布庄老板说的还神。周明送午饭进来,托盘里除了阳春面,还有碟桂花糖藕,沈先生说,您是苏州人,该爱吃这个。

  糖藕的甜香漫过来时,苏蘅卿忽然想起苏州老宅的天井。母亲总在黄梅天蒸糖藕,蒸汽裹着桂花香,父亲坐在竹椅上看账册,玉簪就插在母亲的发髻上......这些记忆被火场的浓烟熏得发黄,却在闻到糖藕香的瞬间,突然鲜活起来。

  沈先生呢?她用筷子拨弄着糖藕,莲子的空洞像一个个没说出口的疑问。

  在车间查新机器。周明的目光在帕子上的玉簪花处顿了顿,苏小姐可知,之所以比洋布细,是因为每根纱线都要经过四十八道工序?

  这正是契约上写的核心机密。苏蘅卿的指尖一颤,糖汁滴在帕子上,晕出个浅黄的圆:周副官懂得真多。

  都是沈先生教的。周明笑了笑,三年前苏绣阁那场火,烧毁的不只是苏家,还有沈家准备用来对抗洋商的新纱锭图纸......

  周明。沈砚洲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的工装袖口沾着机油,机器查完了?

  周明立刻闭了嘴,躬身退出去。沈砚洲走到桌边,目光落在那滴糖渍上:苏州的糖藕,该用南湖的莲子才够糯。

  苏蘅卿的心跳漏了半拍。南湖是苏州苏绣阁后巷的湖,沈家怎会知晓?她捏紧筷子:沈先生去过苏州?

  去过。他拿起那半幅帕子,指尖抚过藏着的玉簪花,宣统三年,跟着祖母去苏绣阁订寿礼。那天你父亲在天井里晒绣品,一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正用银线缠玉簪玩。

  苏蘅卿猛地抬头,撞翻了手边的面碗。阳春面的汤洒在裤脚,烫得她却感觉不到疼——那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就是十岁的她。

  你......

  我认出你了,在画展那天。沈砚洲的声音低沉如大提琴,你耳后有颗朱砂痣,像被绣线点上去的。

  记忆突然决堤。十岁那年的黄梅天,她确实在天井里玩母亲的玉簪,一个穿洋装的少年站在月亮门外看她,白衬衫的领口别着支钢笔,像极了此刻他胸前的那支。

  为什么......她的声音抖得不成调,为什么当年见死不救?

  沈砚洲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转身看向窗外。车间的蒸汽正从烟囱里涌出,在蓝天上扯出稀薄的白练:那天我在法国,收到电报时,火已经烧了三天三夜。

  未等苏蘅卿再问,设计室的门突然被推开。顾曼笙闯进来,烫发凌乱,旗袍的开衩撕到了大腿根:沈砚洲!你父亲把的海外代理权给了洋商!

  沈砚洲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才,顾家和洋行签的约!顾曼笙抓起案头的油画颜料,狠狠砸在地上,靛蓝的颜料溅在苏蘅卿的帕子上,都是因为这个女人!你把心思都放在她身上,才让人钻了空子!

  苏蘅卿下意识护住帕子,却被顾曼笙一把推开:乡下来的狐狸精,也配碰沈家的东西!

  够了!沈砚洲将苏蘅卿拉到身后,眼神冷得像冰,顾曼笙,你父亲勾结洋商,你当我不知道?

  顾曼笙的脸瞬间惨白:你胡说!

  三年前苏绣阁的火,是你表舅放的,为了销毁沈家藏在那里的新纱锭图纸。沈砚洲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现在又想故技重施,用代理权换洋商的支持?

  苏蘅卿的心脏骤然缩紧。原来母亲喊的沈家的人,指的是顾家!她攥着帕子的指尖泛白,藏在暗袋里的玉簪硌得生疼——簪头的断裂处,正是当年被那把火烤裂的。

  我要去找你父亲!顾曼笙尖叫着跑出去,高跟鞋踩在颜料上,留下串串狼狈的蓝脚印。

  设计室里一片狼藉。沈砚洲的指尖按在太阳穴上,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苏蘅卿看见他西装内袋露出的药瓶,标签上的外文她不认识,只觉得那金属瓶身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沈先生......

  没事。他直起身,将药瓶塞回口袋,目光落在被颜料污损的帕子上,可惜了这半幅绣。

  苏蘅卿忽然抓起绣针,蘸着未干的靛蓝颜料,在污渍处绣了只振翅的蝴蝶。蝶翅半蓝半白,正好遮住污渍,也盖住了那朵玉簪花。

  破了的绣品,补好了更值钱。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就像......被火焚过的玉簪,未必不能重见天日。

  沈砚洲的目光在蝴蝶翅膀上停留了很久,忽然道:今晚来我家,沈老太太想见你。

  暮色笼罩沈府时,苏蘅卿才明白深宅大院四个字的分量。青砖高墙爬满薜荔,朱漆大门上的铜环雕着缠枝莲,竟与她玉簪上的纹样分毫不差。

  苏姑娘这边请。管家领着她穿过抄手游廊,廊下的宫灯映着池水,锦鲤在荷叶间游弋,像极了她绣绷上的银线。

  沈老太太的佛堂里飘着檀香。老太太坐在铺着软垫的太师椅上,半边脸仍有些僵硬,看见苏蘅卿时,枯瘦的手忽然抖了抖:你腕上的蓝布条......

  苏蘅卿下意识捂住手腕。那布条下是块烧伤的疤痕,是从火场里逃出来时被横梁烫伤的。

  像,真像......老太太浑浊的眼睛亮起来,指着条案上的紫檀木匣,打开看看。

  匣子里铺着红绸,里面躺着支玉簪——与苏蘅卿藏着的那支一模一样,只是簪头完好无损,刻着个字。

  这是对簪。老太太的声音含混不清,却带着刻骨的温柔,当年我和你外婆......结的手帕交,一支刻,一支刻......

  苏蘅卿的眼泪突然涌了上来。原来母亲让她找沈家,不是为了恩怨,是为了认亲!她颤抖着从暗袋里摸出自己的玉簪,两支簪子拼在一起,断裂处严丝合缝,像从来没分开过。

  沈家对不住苏家......老太太抓住她的手,指腹在她的烫伤疤痕上摩挲,当年若不是......

  话未说完,佛堂的门被推开。沈砚洲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如纸:妈,医生说您不能激动。

  老太太却像没听见,只是把两支玉簪塞到苏蘅卿手里:藏好......别让顾家......

  话音未落,她忽然剧烈地喘息起来。医生和护士立刻涌进来,沈府顿时乱作一团。苏蘅卿被挤到角落,紧紧攥着那对失而复得的玉簪,听见沈砚洲在人群里喊:准备车,去医院!

  混乱中,她的帕子掉在地上。被靛蓝蝴蝶盖住的地方,不知何时被沈砚洲用钢笔写了行小字:今夜三更,仓库见。

  子夜的纺织厂仓库弥漫着桐油味。苏蘅卿按着墙根往里走,月光从气窗照进来,在地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她猛地转身,却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是沈砚洲,身上带着医院的消毒水味。

  你来了。他的声音带着疲惫,却很稳,我母亲说的对,这对玉簪藏着......

  藏着新纱锭的图纸?苏蘅卿抬头,月光照亮他眼下的青黑,缠枝莲纹里藏着织法,对不对?

  沈砚洲的瞳孔骤然收缩。他从怀里掏出个放大镜,对着簪头的刻痕:你看这纹路,转三圈是经线密度,再转两圈是纬线......

  话音未落,仓库外突然传来枪声!沈砚洲立刻将苏蘅卿按在货架后,自己挡在她身前。子弹穿透木板的声音刺耳,混着顾曼笙尖利的喊叫:沈砚洲!把玉簪交出来!

  苏蘅卿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看着沈砚洲紧握着枪的手,那只握钢笔、执绣样、咳得发抖的手,此刻却稳如磐石。

  拿着这个。他将玉簪塞给她,又塞来一把钥匙,后门通往黄浦江,有艘船在等你。

  那你呢?

  我引开他们。他的指尖擦过她的脸颊,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活下去,苏蘅卿。带着玉簪,让和苏绣,都活下去。

  枪声越来越近。沈砚洲猛地推了她一把,自己转身朝仓库深处跑去,枪声立刻追着他的方向而去。苏蘅卿攥着玉簪和钥匙,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忽然想起他在设计室说的那句话:破了的绣品,补好了更值钱。

  她咬咬牙,转身冲向后门。黄浦江的风带着咸腥味扑过来,远处传来汽笛声,像在为这场沪上的惊变,奏响未完的序曲。

  她不知道,沈砚洲在仓库里与顾家周旋时,口袋里的药瓶摔碎了;更不知道,林慕言正站在江边的码头上,手里捏着张船票,望着她即将登上的那艘船,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

  夜色如墨,黄浦江的水静静流淌,载着这对玉簪的秘密,也载着两个年轻人尚未说出口的情愫,驶向更深的未知。而沪上的烟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