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雨歇犹闻旧岁声-《沪上烟雨烬余簮》

  沈砚洲将第三张泛黄的照片平铺在紫檀木桌上时,窗外的雨恰好停了。暮色漫过法租界的红砖墙,把照片上的人影晕成模糊的轮廓——1926年的闸北码头,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短褂,肩上扛着半袋洋面,身后跟着个梳麻花辫的姑娘,手里攥着支银簪,簪头的莲纹在逆光里闪着细碎的光。

  “这张没烧着。”苏蘅卿的指尖轻轻点在照片边缘,那里有圈浅浅的焦痕,像被火舌舔过,却在她的麻花辫梢留了完整的弧度,“那年我刚满十五,你总说要赚够钱,在霞飞路给我买栋带花园的房子。”

  沈砚洲从铜烟盒里抽出支雪茄,火柴划亮的瞬间,照亮他眼底的纹路。照片里的姑娘是苏蘅卿,攥着的银簪正是后来在大火里烧得只剩半截的“莲生贵子”簪。那时他在码头扛活,她在纱厂纺纱,每个月最盼的就是休工日,能一起去城隍庙的湖心亭喝碗阳春面。

  “后来纱厂停工,你娘把这簪子当了,换了两斗米。”他吐了口烟圈,烟丝燃烧的味道混着雨后的栀子花香,在书房里漫开,“我去当铺赎的时候,老板说早被人买走了,那人留了句话,说‘等莲儿长大了,自然会拿回来’。”

  苏蘅卿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湿意。她想起1927年的春天,自己发着高烧躺在阁楼的木板床上,沈砚洲攥着她的手说“等你好了,我们就去拍张正经的合影”。可没等她退烧,闸北就起了大火,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她被邻居拽着往外跑时,只看见沈砚洲冲进火场的背影,手里还攥着刚赎回来的银簪。

  “我总以为你死在里面了。”她拿起桌上的描金漆盒,里面拼合的银簪与翡翠在暮色里泛着冷光,“直到三年前在巴黎的华人画展上,看到你画的《闸北残雪》,画角有个小小的莲纹印章——那是你当年刻在簪子上的记号。”

  沈砚洲掐灭雪茄,烟灰落在锃亮的黑皮鞋上。他记得在巴黎的日子,每个深夜都在画板上画那支断簪,画得指尖渗出血,染红了画布上的残雪。画廊老板说“这画太苦了”,他却只是笑笑——比起失去她的苦,这点疼算什么。

  书房的挂钟敲了八下,福伯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往青瓷炉里添了块檀香。“先生,苏小姐,晚餐备好了。”他的目光在桌上的照片上停了停,又迅速移开——这个跟随沈家三十年的老人,比谁都清楚那场大火在两个年轻人心里刻下的疤。

  餐厅的水晶灯映着苏蘅卿月白色的旗袍,领口的兰草绣纹在光线下泛着柔光。沈砚洲给她盛了碗莼菜汤,碧绿的莼菜在青瓷碗里打着转,像极了1925年他们在苏州河上划的小舢板。

  “下周去苏州吧。”他忽然开口,用银匙轻轻搅动着汤里的姜丝,“你娘的坟该培土了,顺便去看看当年你说的那片荷塘。”

  苏蘅卿的手顿了顿,银匙碰到碗沿,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母亲是1928年病逝的,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别恨砚洲,他是为了救你才……”后面的话被咳声淹没,成了永远的谜。直到去年在樟木箱里找到那枚断簪,她才拼凑出真相——沈砚洲当年冲进火场,是为了抢出她母亲的救命药。

  “药铺的王掌柜还在吗?”她轻声问,夹起一筷子清炒豆苗,那是沈砚洲最爱吃的,当年总说“吃了豆苗,力气大得能扛动整个码头”。

  “上个月去了。”沈砚洲的声音低了些,“走的时候很安详,手里还攥着本《本草纲目》,是你娘当年给他的。”

  窗外传来黄包车的铃铛声,从霞飞路一直响到巷口。苏蘅卿想起1931年的冬天,她在巴黎的小阁楼里收到个包裹,里面是件驼色大衣和张字条:“巴黎的雪比沪上冷,别冻着。”字迹有力,却在末尾洇了个小墨点,像滴没忍住的泪。后来她才知道,沈砚洲为了给她寄这件大衣,在码头通宵卸了三船货。

  “那件大衣还在。”她抬头时,水晶灯的光落在眼底,像盛了半盏星光,“去年翻出来,发现里衬绣着朵小莲花,针脚歪歪扭扭的,是你绣的吧?”

  沈砚洲的耳尖微微发红,这在他是极少有的失态。当年在巴黎学画,夜里睡不着,就借着煤油灯的光笨拙地学绣花,针扎破了手指,血滴在驼色布料上,像朵小小的红梅。他本想绣朵和簪子上一样的缠枝莲,最后却只绣出个歪歪扭扭的花苞。

  “明天去锦绣阁。”他转移话题,给她夹了块桂花糕,“张老板说新到了批云锦,做件夹袄正好,你穿石青色好看。”

  苏蘅卿望着他鬓角的银丝,那是近两年才添的,像被霜打了的芦苇。她知道他为了查1927年的火案,这半年来几乎没合过眼,档案室的旧报纸堆得比人高,租界里的眼线换了一波又一波,昨天甚至有人在他的咖啡里下了药。

  “别查了,砚洲。”她的声音带着恳求,指尖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那里有道陈年的伤疤,是当年被火场的碎玻璃划的,“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沈砚洲反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旗袍布料传过去。他想起三天前在码头找到的老账本,上面记着1927年3月12日,有批“洋油”从虹口码头运进闸北,收货方是个叫“宏昌商行”的空壳公司,老板的名字,和现在法租界巡捕房的某位总探长一模一样。

  “有些事,过不去。”他看着她的眼睛,那里的碧色比翡翠簪头更清澈,“就像这枚断簪,就算埋在土里,也总会在雨天隐隐作痛。”

  餐厅的挂钟又敲了一下,九点了。福伯端来两碗银耳羹,冰糖熬得恰到好处,甜而不腻。苏蘅卿舀了一勺,忽然想起1926年的中秋,他们在阁楼的天台上分吃一块月饼,沈砚洲把莲蓉馅都挖给她,自己啃着硬邦邦的饼皮,说“我喜欢吃皮,有嚼劲”。

  “当年你说要在荷塘边盖座小木屋。”她的声音混着银耳羹的甜香,“屋前种栀子花,屋后种竹子,说等我们老了,就坐在竹椅上看夕阳。”

  沈砚洲的喉结滚了滚,从西装内袋里摸出张图纸,摊在餐桌上。是座小木屋的设计图,铅笔勾勒的线条有些模糊,显然画了很久——屋前确实有片荷塘,屋后是竹林,屋檐下还挂着个小小的风铃,旁边写着“莲儿喜欢听风铃声”。

  “上个月托苏州的朋友画的。”他的指尖划过图纸上的荷塘,“等这阵子的事了了,我们就去盖起来。”

  苏蘅卿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落在图纸的荷叶上,晕开小小的墨痕。她知道“这阵子的事”指的是什么——沈砚洲查到当年的大火与租界的鸦片走私有关,那些人不会让他活着看到小木屋盖起来。可她没说破,只是轻轻把图纸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那里还揣着半块1927年的桂花糕,是沈砚洲在火场前塞给她的,硬得像石头,她却藏了十五年。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银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在餐厅的地板上,像铺了层碎银子。沈砚洲看着苏蘅卿鬓边的碎发,想起当年总爱替她梳麻花辫,手指笨得总扯疼她的头皮,她却从不吭声,只是红着脸说“轻点就好”。

  “明天我给你梳头吧。”他忽然说,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用那支补好的簪子。”

  苏蘅卿抬起泪眼,望着他眼底的认真,忽然用力点了点头。她知道前路或许布满荆棘,但只要身边有这个人,有这支历经劫火却终得拼凑的银簪,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愿意陪着他走下去。

  夜风穿过回廊,带着栀子花的甜香,吹动了餐厅的窗帘。桌上的青瓷碗里,银耳羹还冒着热气,像极了那些在岁月里从未冷却的暖意。而那枚静静躺在描金漆盒里的“莲生贵子”簪,在月光的映照下,断口处的焦痕仿佛渐渐淡去,露出银骨深处,被时光打磨得愈发温润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