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簮上霜凝砚边潮-《沪上烟雨烬余簮》

  沪上的深秋总缠着雨,像扯不断的棉线,把霞飞路的梧桐叶泡得发褐,贴在青石板上,踩过去能听见细碎的“吱呀”声。苏蘅卿蹲在苏宅西厢房的地板上,指尖刚触到樟木箱的铜锁,就被箱缝里漏出的木香裹住——那是父亲生前最爱的香樟,十年前亲手打了这箱子,说要装她的嫁妆,如今却只装着些旧书画,还有个绣着蘅芜的锦盒,压在箱底最沉的地方。

  雨丝从窗棂缝钻进来,落在锦盒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苏蘅卿解开锦盒的绦子,里面躺着支白玉簪:簪头雕着半朵蘅芜,花瓣边缘有道浅痕,是三年前在静安寺的冲突里,被流弹崩断的。后来沈砚洲把它拿去修,回来时簪尾多了行细字,刻的是“洲”字,他说“往后我护着你,断不了”,可现在想来,那花像雨里的雾,散得比什么都快。

  “吱呀——”

  堂屋的门被风推开,带进来满室雨气。苏蘅卿赶紧把簪子收进袖口,转身时撞进道熟悉的目光——沈砚洲站在门槛外,深色风衣的下摆沾着泥点,领口别着的银质袖扣,还是当年她送他的生辰礼,此刻被雨打湿,泛着冷光。

  “你怎么进来的?”苏蘅卿的声音发紧。上卷末在租界码头,她亲眼看见他和烟帮的人握手,而父亲当年的“意外”,就和烟帮脱不了干系。自那以后,她换了三次门锁,可他总能像今天这样,悄无声息地站在她面前。

  沈砚洲没答,只是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个牛皮纸袋,放在八仙桌上。袋口露出半张照片,是苏父生前和个陌生男人的合影,背景是十六铺的码头,两人手里各举着半块玉佩。“你父亲当年和烟帮的‘老鬼’有过交集,这照片是从老鬼的书房里找到的。”他的声音比窗外的雨还冷,“老鬼上周在法租界被杀了,死前留了句话,说‘簪子藏着路’。”

  苏蘅卿的指尖猛地攥紧袖口的白玉簪。簪子的凉意透过衣料渗进来,像三年前沈砚洲在医院给她包扎伤口时,指尖的温度——那时他还不是商会里人人忌惮的沈先生,只是会在她练琴时,悄悄坐在廊下听的砚洲。

  “烟帮的话你也信?”她往后退了半步,后背抵到樟木箱,箱里的书画硌得她肩胛骨疼,“我父亲是被烟帮害死的,你现在和他们混在一起,还来问我簪子?沈砚洲,你到底想干什么?”

  沈砚洲的眉峰动了动,伸手想碰她的肩膀,却在半空停住。他低头看着八仙桌上的照片,指腹蹭过照片里苏父的脸:“我没和烟帮混在一起。老鬼是被‘新门’的人杀的——你以为父亲的死是意外?他当年查到新门在租界偷运军火,要把证据交给巡捕房,才被他们伪装成‘沉船事故’。”

  “新门?”苏蘅卿愣住了。新门是去年才在沪上兴起的势力,首领从来没露过面,只知道和法租界的领事走得近。她之前只盯着烟帮,倒把这股新势力漏了。

  雨下得更急了,打在窗玻璃上,像有人在外面敲。沈砚洲走到窗边,撩开窗帘的一角,外面的弄堂里站着两个穿黑西装的人,领口别着银色的玫瑰徽章——那是新门的标志。“他们跟着我来的。”他转过身,风衣的扣子解开两颗,露出里面的白衬衫,领口处有道新鲜的划痕,“老鬼死前把半块玉佩给了我,说要找苏小姐手里的另一半——你父亲的遗物里,有没有块刻着‘蘅’字的玉佩?”

  苏蘅卿突然想起樟木箱最底层,压着个红布包,里面确实有块玉佩,刻着“蘅”字,边缘和照片里的半块刚好能对上。她蹲下去翻箱子,手指刚碰到红布,就听见外面传来“砰”的一声——是枪声,打在院门上,震得窗棂都在抖。

  “别出声。”沈砚洲冲过来捂住她的嘴,把她按在樟木箱后面。两人贴得极近,她能闻见他风衣上的雨气,混着淡淡的烟草味,是他紧张时才会有的味道。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人在踢堂屋的门,骂骂咧咧的声音透过门板传进来:“沈先生,识相的就把玉佩和簪子交出来,不然苏小姐可就没命了!”

  苏蘅卿的心跳得飞快,指尖的白玉簪硌得掌心发疼。她突然想起三年前,也是这样的雨天,她在静安寺被绑匪掳走,沈砚洲单枪匹马闯进来,身上挨了两刀,却还是把她护在怀里,说“别怕,我在”。那时的他,眼里没有现在的冷意,只有慌里慌张的心疼。

  “他们要的是我,你从后窗走。”苏蘅卿推开他的手,声音却在发颤。她知道新门的手段,他们抓不到沈砚洲,肯定会对她下手。

  沈砚洲却笑了,是她很久没见过的笑,带着点无奈的温柔:“当年没让你出事,现在更不会。”他从风衣里掏出把枪,塞进她手里,“你从后窗去隔壁的裁缝铺,找王老板,他会带你去巡捕房。我引开他们,晚点去找你。”

  “那你怎么办?”苏蘅卿抓住他的手腕,他的手冰凉,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还有半块玉佩。”沈砚洲掰开她的手,把个冰凉的东西塞进她掌心——是那半块刻着“洲”字的玉佩,和她手里的“蘅”字刚好拼成完整的圆,“找到巡捕房的李探长,把玉佩给他,他知道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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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的门被撞开了,脚步声涌进堂屋。沈砚洲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朝着堂屋的方向跑去,枪声和打斗声立刻响起来。苏蘅卿咬着牙,从后窗爬出去,雨水打在脸上,混着眼泪往下流。她攥着玉佩和簪子,往裁缝铺的方向跑,跑过弄堂时,看见沈砚洲被两个黑西装的人按在墙上,他的风衣被划破,嘴角淌着血,却还在笑,像是在告诉她“快跑”。

  裁缝铺的门虚掩着,苏蘅卿推开门冲进去,王老板正坐在缝纫机前,手里拿着块蓝色的布料,看见她进来,立刻放下布料,把她拉进里间:“沈先生早就打过招呼,说你可能会来。快,从后门走,李探长在巷口等你。”

  里间的后门连着条窄巷,巷口停着辆黑色的轿车,李探长靠在车门上,看见她来,立刻打开车门:“苏小姐,快上车!沈先生引着新门的人往霞飞路去了,我们得赶紧去支援!”

  苏蘅卿坐进车里,手里还攥着玉佩和簪子。车开得飞快,窗外的雨景往后退,她突然想起沈砚洲刚才的眼神,想起他领口的划痕,想起他塞给她玉佩时的温度——她好像一直都在误会他,他从来没和烟帮混在一起,他一直在查父亲的死因,一直在保护她。

  车到霞飞路时,枪声已经停了。李探长带着巡捕冲进条弄堂,苏蘅卿跟在后面,看见沈砚洲靠在墙上,手里还握着枪,黑西装的人倒在地上,他的腿上中了枪,血把深色的风衣染成了黑紫色。

  “沈砚洲!”苏蘅卿跑过去,蹲在他身边,眼泪掉在他的风衣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沈砚洲睁开眼,看见她,笑了笑:“没……没受伤吧?”他伸手想擦她的眼泪,却没力气,手垂在半空中。

  李探长让人把沈砚洲抬上救护车,苏蘅卿跟着上车,手里还攥着那两块拼在一起的玉佩。救护车的警笛声里,她突然想起袖口里的白玉簪,掏出来一看,簪头的裂痕里好像藏着什么——她用指甲抠了抠,掉出张薄得像蝉翼的纸,上面是父亲的字迹,写着“新门首领,是沈家长辈”。

  苏蘅卿的心脏猛地一沉。沈家是沪上的老牌家族,沈砚洲的二叔沈明山,去年突然去了法租界,再也没回来——难道新门的首领,是沈明山?那沈砚洲这些年在商会周旋,岂不是在和自己的二叔作对?

  救护车停在医院门口,沈砚洲被推进手术室。苏蘅卿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手里攥着簪子和玉佩。窗外的雨还在下,梧桐叶落了一地,像铺了层褐色的地毯。她想起父亲生前常说的话:“蘅卿,沪上的烟雨最会骗人,看着温柔,其实藏着刀。”

  现在她才明白,沈砚洲就是这烟雨中的一把刀,却把最温柔的一面都给了她。他明明知道二叔是新门首领,却还是要查父亲的死因,还是要保护她,哪怕被家族排挤,被新门追杀。

  手术室的灯灭了,医生走出来说:“子弹取出来了,没伤到骨头,就是失血过多,需要好好休养。”

  苏蘅卿走进病房时,沈砚洲还在睡着。他的眉头皱着,像是在做噩梦,嘴角还带着点血迹。她坐在床边,把簪子放在他的枕边,簪尾的“洲”字刚好对着他的手。然后她把拼好的玉佩放在床头柜上,看着他苍白的脸,轻声说:“沈砚洲,我知道你在查什么了。以后,我和你一起查——父亲的仇,我们一起报。”

  沈砚洲的睫毛动了动,像是听见了她的话。窗外的雨渐渐小了,晨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他的脸上,暖得像三年前豫园的阳光。苏蘅卿看着枕边的白玉簪,簪上的霜气渐渐化了,变成细小的水珠,像在流泪,又像在笑——原来这簪子藏着的不只是密信,还有他没说出口的话,和她一直没懂的心意。

  病房外传来脚步声,是李探长来了。他手里拿着份文件,递给苏蘅卿:“苏小姐,这是老鬼死前留下的军火清单,新门下周要在吴淞口偷运军火——沈先生醒了的话,我们得赶紧商量对策。”

  苏蘅卿接过文件,指尖碰到纸页上的字,突然觉得不再害怕。她回头看了眼病床上的沈砚洲,他还在睡着,却好像比刚才安稳了些。她知道,接下来的路会很难,要对付新门,对付沈明山,还要揭开父亲死亡的全部真相。但她不再是一个人了,她有沈砚洲,有这簪子和玉佩,还有父亲留下的勇气。

  雨彻底停了,晨光从窗口涌进来,把病房照得亮堂堂的。苏蘅卿把文件放在床头柜上,轻轻握住沈砚洲的手——他的手还是凉的,却比刚才多了点温度。她想起他说过的“往后我护着你”,现在她想告诉他:“往后,我们一起护着彼此。”

  枕边的白玉簪,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簪尾的“洲”字和床头柜上的“蘅”字玉佩,像是在无声地应和——沪上的烟雨再冷,只要两人同心,总能等到潮落烟散,等到簮语不再迟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