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文件的准备工作在高度保密下进行。
沈南星主导，张明远和李明恺提供技术内核。他们模拟了一份所谓的“李明恺在宸星工作期间遗留的临时笔记”，内容涉及对某种“高温涂层等离子体改性工艺”的零星思考和几组不完整的数据记录。
笔记写得很有技巧：数据单位混用，关键参数模糊，逻辑链条存在几处微小的、但足以让行家起疑的矛盾。比如，在一组关于“能量阈值”的草算旁，标注的参考文献是一篇早已被学术圈指出有计算错误的论文；另一处提到的“最优沉积速率”，与材料热力学的基本常识有细微偏差。
“这些错误要足够隐蔽，让急于求成的人一眼看去觉得‘专业’，但让真正严谨的专家或者事后深入分析时能看出问题。”张明远在确认最终版本时说，“最重要的是，里面不能有任何一点与我们真实的改性YSZ工艺参数重合。”
文件被转换成一份陈旧的PDF，文件名设为“个人工作笔记备份_未整理_2019-12-18”，并人为添加了一些元数据痕迹，使其看起来像是在旧电脑硬盘角落沉睡已久的东西。
投放渠道，选择了马文涛。
根据王建国的进一步调查，马文涛有个嗜好——周末在二手数码市场倒腾些旧手机、旧硬盘，赚点外快。他有个固定的摊位。
一个周日的上午，一个戴着帽子口罩的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马文涛的摊位上买了一部旧手机。付钱时，“不小心”将一个小小的、贴着“杂物”标签的U盘遗落在摊位的角落。
马文涛在收摊时发现了U盘。他插上自己的老式笔记本看了看，里面除了几个游戏安装包，就是这个名为“个人工作笔记备份”的PDF。他草草扫了几眼，满屏都是看不懂的化学式和图表，便随手丢进了自己的旧货堆里，想着哪天当废品一起卖掉。
几天后，赵斌再次联系马文涛，询问“上次给的东西有没有机会递上去”。马文涛正为毫无进展发愁，忽然想起了那个U盘。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把PDF文件发给了赵斌，附言：“从一堆旧硬盘里翻出来的，不知道有没有用，你看看。”
文件，就这样“自然”地流到了目标手中。
课题组这边，对周期性条纹的分析有了初步结果。
李明恺发现，条纹的强度分布与样品在双束设备中接受离子束处理时的“局部热历史”存在某种统计相关性。虽然无法直接反推出具体工艺，但这强烈暗示，条纹确实可能是一种由特定工艺条件在材料表面留下的、可供检测的“微弱痕迹”。
他将这个发现整理成一份简短的内部报告，核心结论是：“观测到一种可能与特定离子束处理条件相关的微弱周期性表面信号，其物理机制尚不明确，但具备作为工艺一致性辅助判据的潜力。”
报告按照约定，也分享给了渡边绫和小林信介。
渡边收到报告后非常兴奋，第二天就拉着李明恺讨论了近一个小时，提出了好几种可能的物理模型进行验证，完全是沉浸在科研中的状态。
小林则不同。他收到报告后，整整一天异常沉默，几乎没离开过座位，一直在运行各种复杂的分析程序。下班前，他罕见地主动找到李明恺。
“李工，关于那份报告中的信号。”小林的声音依旧平淡，“我尝试用我们内部的某些算法模型进行了拟合，发现其频率特征，与我们数据库中记录的、某种特定设备维护周期下的本底噪声……有微弱的相似性。当然，这很可能只是巧合。”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设备维护周期”这个词，让李明恺心中一动。这和小林上次提到的“伪影”方向截然不同，更像是在……小心翼翼地引导，或者试探？
“设备维护周期的噪声？”李明恺露出恰当的好奇，“这倒是个新思路。如果能确定，对我们评估不同实验室设备状态对数据可比性的影响，会很有帮助。小林君，能分享更多关于这种噪声特征的信息吗？比如，它通常和哪些维护操作相关？”
小林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信息不多，主要是历史数据统计分析得出的模糊关联。我需要向总部申请更多权限才能获取详细资料。不过，”他话锋一转，“如果李工有兴趣，我们可以将这一相关性作为一个小的子课题，在本次合作框架下，进行更深入的数据挖掘。这或许能成为我们合作的一个额外产出。”
提议很正式，也符合合作精神。但李明恺听出了弦外之音：昭栄方面，可能希望借助燧人的数据和现场研究能力，来“共同研究”他们自己设备可能存在的、与特定工艺相关的“特征信号”。
他们想拉燧人一起下水，把水搅浑，或者……分摊风险与注意力。
“这是个很有价值的提议。”李明恺没有立刻答应，“我需要和陆总以及林工商量一下，评估其对主课题进度的影响和资源分配。”
“当然。期待你们的反馈。”
小林离开后，李明恺立刻将这次对话报告给了陆晨和林海。
“他们在找台阶下，或者想转移焦点。”林海分析，“把我们拉进对他们设备问题的研究，一来可以淡化这个信号可能指向其工艺秘密的敏感性，二来也能共享我们的分析能力。”
“答应他。”陆晨思考后决定，“但要有条件。这个子课题必须完全公开透明，所有数据和分析方法共享，并且明确其‘探索性’和‘非结论性’的性质。我们要的，是借这个机会，更深入地接触他们所谓‘设备噪声数据库’的结构和内容，哪怕只是边缘信息。”
技术上的试探与反试探，进入了一个更微妙、更需合作的阶段。
与此同时，燧人与西南所联合推动的行业标准草案工作，取得了关键进展。
在西南所组织召开的第二轮研讨会上，燧人提出的“碳化硅长晶炉热场均匀性评价方法”得到了与会主要设备厂商和科研单位的基本认可，被正式写入草案的“测试方法篇”。
会议结束后，西南所的陈主任私下对张明远说：“草案下一步会提交到行业协会的标准技术委员会讨论。昭栄作为国际成员，肯定会看到，也肯定会提出意见。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我们准备好了。”张明远回答。
“不止是技术意见。”陈主任提醒，“标准之争，从来不只是技术优劣。影响力、市场地位、国际话语权，都很重要。燧人现在有技术，有国家项目背书，但产业影响力还弱。下一步，你们需要考虑联合更多的国内企业和院所，形成一个‘共识群体’。”
这是金玉良言。燧人开始有意识地接触其他几家在碳化硅领域有特色的国内企业和研究机构，探讨在标准草案上的共同立场。
一颗关于“标准”的种子，已经埋下。而所有人都知道，当它发芽时，必然会面临风雨。
周末，李明恺接到了赵斌的第二次电话。
这次，赵斌的语气更加急切，甚至带着点得意。
“李工，考虑得怎么样了？我这边可是又有了点新‘材料’哦。”赵斌压低声音，“你以前在宸星那台电脑里，还真留下点有意思的东西。虽然零零碎碎，但拼凑起来，也能看出点门道嘛。要是让昭栄的专家看看，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还有你们公司，会不会觉得……你当初离职，没那么干净？”
李明恺按照陆晨的指示，没有断然拒绝，而是用一种烦躁又无奈的语气回应：“赵斌，你到底想怎么样？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能说明什么？你别再来烦我了行不行？”
“别急嘛。”赵斌听出李明恺的烦躁，更加确信自己的“材料”起了作用，“我就是个传话的。有人很欣赏你的能力，价钱真的可以再谈。或者……你也不想那些‘笔记’之类的东西，流传得到处都是吧？对你，对燧人，影响都不好。”
“笔记？什么笔记？”李明恺佯装不解。
“嘿嘿，你心里清楚。”赵斌含糊其辞，没有直接点破PDF，可能是怕李明恺警觉，“这样，你再想想。想通了，联系我。不然，下次可能就不是电话了。”
电话挂断。
李明恺放下手机，脸上烦躁的表情瞬间消失，转为冷静。赵斌果然上钩了，他拿到了那份“钓鱼文件”，并把它当成了新的筹码。但他并没有立刻公开抛出，而是继续用来施压和勒索，说明他们要么还在核实，要么想获取更大利益。
他把通话录音和情况再次汇报。
陆晨听完录音，对王建国说：“可以启动对赵斌和那个‘硬盘老陈’团伙的进一步调查了，重点查他们的资金往来和近期接触的可疑人员。另外，马文涛那边，暂时不要动，继续观察。”
他又对沈南星说：“准备第二份‘澄清材料’，针对那份‘钓鱼文件’里预设的错误点进行专业批驳。一旦对方公开抛出，我们要有能力在第一时间，从技术层面将其彻底瓦解。”
“明白。”
“李工，”陆晨最后看向李明恺，“下周开始，配合小林推进那个关于‘设备噪声’的子课题。保持专业，保持好奇，同时记录下他们提供的每一点信息。”
“好的，陆总。”
夜色中，燧人科技大楼依然亮着不少窗户。
有的光下，是沉浸在实验数据中的研究员；有的光下，是推演着法律条款和商业策略的负责人；有的光下，是监控着数据流和网络安全的工程师。
而在这座城市另一些不见光的角落，贪婪在滋长，交易在进行，陷阱在铺设。
护城河在艰难地一寸寸挖掘、夯实。
而河对岸的阴影里，窥探的目光从未移开，并且，似乎变得更加焦灼。
沈南星主导，张明远和李明恺提供技术内核。他们模拟了一份所谓的“李明恺在宸星工作期间遗留的临时笔记”，内容涉及对某种“高温涂层等离子体改性工艺”的零星思考和几组不完整的数据记录。
笔记写得很有技巧：数据单位混用，关键参数模糊，逻辑链条存在几处微小的、但足以让行家起疑的矛盾。比如，在一组关于“能量阈值”的草算旁，标注的参考文献是一篇早已被学术圈指出有计算错误的论文；另一处提到的“最优沉积速率”，与材料热力学的基本常识有细微偏差。
“这些错误要足够隐蔽，让急于求成的人一眼看去觉得‘专业’，但让真正严谨的专家或者事后深入分析时能看出问题。”张明远在确认最终版本时说，“最重要的是，里面不能有任何一点与我们真实的改性YSZ工艺参数重合。”
文件被转换成一份陈旧的PDF，文件名设为“个人工作笔记备份_未整理_2019-12-18”，并人为添加了一些元数据痕迹，使其看起来像是在旧电脑硬盘角落沉睡已久的东西。
投放渠道，选择了马文涛。
根据王建国的进一步调查，马文涛有个嗜好——周末在二手数码市场倒腾些旧手机、旧硬盘，赚点外快。他有个固定的摊位。
一个周日的上午，一个戴着帽子口罩的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马文涛的摊位上买了一部旧手机。付钱时，“不小心”将一个小小的、贴着“杂物”标签的U盘遗落在摊位的角落。
马文涛在收摊时发现了U盘。他插上自己的老式笔记本看了看，里面除了几个游戏安装包，就是这个名为“个人工作笔记备份”的PDF。他草草扫了几眼，满屏都是看不懂的化学式和图表，便随手丢进了自己的旧货堆里，想着哪天当废品一起卖掉。
几天后，赵斌再次联系马文涛，询问“上次给的东西有没有机会递上去”。马文涛正为毫无进展发愁，忽然想起了那个U盘。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把PDF文件发给了赵斌，附言：“从一堆旧硬盘里翻出来的，不知道有没有用，你看看。”
文件，就这样“自然”地流到了目标手中。
课题组这边，对周期性条纹的分析有了初步结果。
李明恺发现，条纹的强度分布与样品在双束设备中接受离子束处理时的“局部热历史”存在某种统计相关性。虽然无法直接反推出具体工艺，但这强烈暗示，条纹确实可能是一种由特定工艺条件在材料表面留下的、可供检测的“微弱痕迹”。
他将这个发现整理成一份简短的内部报告，核心结论是：“观测到一种可能与特定离子束处理条件相关的微弱周期性表面信号，其物理机制尚不明确，但具备作为工艺一致性辅助判据的潜力。”
报告按照约定，也分享给了渡边绫和小林信介。
渡边收到报告后非常兴奋，第二天就拉着李明恺讨论了近一个小时，提出了好几种可能的物理模型进行验证，完全是沉浸在科研中的状态。
小林则不同。他收到报告后，整整一天异常沉默，几乎没离开过座位，一直在运行各种复杂的分析程序。下班前，他罕见地主动找到李明恺。
“李工，关于那份报告中的信号。”小林的声音依旧平淡，“我尝试用我们内部的某些算法模型进行了拟合，发现其频率特征，与我们数据库中记录的、某种特定设备维护周期下的本底噪声……有微弱的相似性。当然，这很可能只是巧合。”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设备维护周期”这个词，让李明恺心中一动。这和小林上次提到的“伪影”方向截然不同，更像是在……小心翼翼地引导，或者试探？
“设备维护周期的噪声？”李明恺露出恰当的好奇，“这倒是个新思路。如果能确定，对我们评估不同实验室设备状态对数据可比性的影响，会很有帮助。小林君，能分享更多关于这种噪声特征的信息吗？比如，它通常和哪些维护操作相关？”
小林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信息不多，主要是历史数据统计分析得出的模糊关联。我需要向总部申请更多权限才能获取详细资料。不过，”他话锋一转，“如果李工有兴趣，我们可以将这一相关性作为一个小的子课题，在本次合作框架下，进行更深入的数据挖掘。这或许能成为我们合作的一个额外产出。”
提议很正式，也符合合作精神。但李明恺听出了弦外之音：昭栄方面，可能希望借助燧人的数据和现场研究能力，来“共同研究”他们自己设备可能存在的、与特定工艺相关的“特征信号”。
他们想拉燧人一起下水，把水搅浑，或者……分摊风险与注意力。
“这是个很有价值的提议。”李明恺没有立刻答应，“我需要和陆总以及林工商量一下，评估其对主课题进度的影响和资源分配。”
“当然。期待你们的反馈。”
小林离开后，李明恺立刻将这次对话报告给了陆晨和林海。
“他们在找台阶下，或者想转移焦点。”林海分析，“把我们拉进对他们设备问题的研究，一来可以淡化这个信号可能指向其工艺秘密的敏感性，二来也能共享我们的分析能力。”
“答应他。”陆晨思考后决定，“但要有条件。这个子课题必须完全公开透明，所有数据和分析方法共享，并且明确其‘探索性’和‘非结论性’的性质。我们要的，是借这个机会，更深入地接触他们所谓‘设备噪声数据库’的结构和内容，哪怕只是边缘信息。”
技术上的试探与反试探，进入了一个更微妙、更需合作的阶段。
与此同时，燧人与西南所联合推动的行业标准草案工作，取得了关键进展。
在西南所组织召开的第二轮研讨会上，燧人提出的“碳化硅长晶炉热场均匀性评价方法”得到了与会主要设备厂商和科研单位的基本认可，被正式写入草案的“测试方法篇”。
会议结束后，西南所的陈主任私下对张明远说：“草案下一步会提交到行业协会的标准技术委员会讨论。昭栄作为国际成员，肯定会看到，也肯定会提出意见。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我们准备好了。”张明远回答。
“不止是技术意见。”陈主任提醒，“标准之争，从来不只是技术优劣。影响力、市场地位、国际话语权，都很重要。燧人现在有技术，有国家项目背书，但产业影响力还弱。下一步，你们需要考虑联合更多的国内企业和院所，形成一个‘共识群体’。”
这是金玉良言。燧人开始有意识地接触其他几家在碳化硅领域有特色的国内企业和研究机构，探讨在标准草案上的共同立场。
一颗关于“标准”的种子，已经埋下。而所有人都知道，当它发芽时，必然会面临风雨。
周末，李明恺接到了赵斌的第二次电话。
这次，赵斌的语气更加急切，甚至带着点得意。
“李工，考虑得怎么样了？我这边可是又有了点新‘材料’哦。”赵斌压低声音，“你以前在宸星那台电脑里，还真留下点有意思的东西。虽然零零碎碎，但拼凑起来，也能看出点门道嘛。要是让昭栄的专家看看，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还有你们公司，会不会觉得……你当初离职，没那么干净？”
李明恺按照陆晨的指示，没有断然拒绝，而是用一种烦躁又无奈的语气回应：“赵斌，你到底想怎么样？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能说明什么？你别再来烦我了行不行？”
“别急嘛。”赵斌听出李明恺的烦躁，更加确信自己的“材料”起了作用，“我就是个传话的。有人很欣赏你的能力，价钱真的可以再谈。或者……你也不想那些‘笔记’之类的东西，流传得到处都是吧？对你，对燧人，影响都不好。”
“笔记？什么笔记？”李明恺佯装不解。
“嘿嘿，你心里清楚。”赵斌含糊其辞，没有直接点破PDF，可能是怕李明恺警觉，“这样，你再想想。想通了，联系我。不然，下次可能就不是电话了。”
电话挂断。
李明恺放下手机，脸上烦躁的表情瞬间消失，转为冷静。赵斌果然上钩了，他拿到了那份“钓鱼文件”，并把它当成了新的筹码。但他并没有立刻公开抛出，而是继续用来施压和勒索，说明他们要么还在核实，要么想获取更大利益。
他把通话录音和情况再次汇报。
陆晨听完录音，对王建国说：“可以启动对赵斌和那个‘硬盘老陈’团伙的进一步调查了，重点查他们的资金往来和近期接触的可疑人员。另外，马文涛那边，暂时不要动，继续观察。”
他又对沈南星说：“准备第二份‘澄清材料’，针对那份‘钓鱼文件’里预设的错误点进行专业批驳。一旦对方公开抛出，我们要有能力在第一时间，从技术层面将其彻底瓦解。”
“明白。”
“李工，”陆晨最后看向李明恺，“下周开始，配合小林推进那个关于‘设备噪声’的子课题。保持专业，保持好奇，同时记录下他们提供的每一点信息。”
“好的，陆总。”
夜色中，燧人科技大楼依然亮着不少窗户。
有的光下，是沉浸在实验数据中的研究员；有的光下，是推演着法律条款和商业策略的负责人；有的光下，是监控着数据流和网络安全的工程师。
而在这座城市另一些不见光的角落，贪婪在滋长，交易在进行，陷阱在铺设。
护城河在艰难地一寸寸挖掘、夯实。
而河对岸的阴影里，窥探的目光从未移开，并且，似乎变得更加焦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