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栄上海研发中心坐落在浦东一个静谧的科技园区内，独栋的灰色建筑线条冷峻。上午九点整，高桥亲自在门口迎接，笑容比昨日多了几分亲切。
“欢迎各位莅临。”他引着众人穿过明亮的大堂，刷卡进入内部区域。“研发中心分为A、B、C三区，今天主要参观A区的材料合成与表征实验室。”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臭氧和冷却液混合的味道。走廊洁净无尘，两侧是透明的玻璃隔间，里面各种精密仪器无声运转，穿着白大褂的技术人员专注操作。
第一站是高温合成实验室。
透过观察窗，能看到一台通体银白的立式炉体，炉壁上密布着传感器接口。“这是我们自主设计的多功能高温气固反应系统，”一位年轻的工程师介绍，“最高工作温度2300℃，可精确控制十二种反应气体的分压和流速，主要用于新型陶瓷前驱体的合成。”
数据屏上实时显示着炉内温度和压力曲线，平稳得近乎完美。
“温度波动控制精度是多少？”张明远问。
“正负1.5℃以内，在2000℃以上区间。”工程师回答。
“很了不起。”张明远点头，随即又问，“长期运行的故障率呢？比如加热元件的寿命？”
工程师愣了一下，看向高桥。
高桥接过话头：“关键耗材的寿命我们都有详细统计和预测性维护方案。张教授感兴趣的话，稍后可以提供一些不涉及核心设计的通用数据。”
回答得体，但回避了具体数字。
第二站是力学性能测试间。一台巨大的多轴疲劳试验机正在工作，夹具间夹着一片泛着金属光泽的样品，机器发出低频而有规律的加载声。
“这台设备可以模拟从常温到1800℃、多种应力状态下的材料疲劳行为。”田中裕也今天亲自担任部分讲解，“我们尤其关注材料在热-力-化学多场耦合下的失效机理。”
他调出一组数据曲线，“比如这种我们新开发的镍基合金，在模拟航空发动机高压涡轮环境下，其高温低周疲劳寿命比上一代提升了40%。”
数据很漂亮，图表专业。李明恺认真看着，忽然问：“田中博士，数据曲线的散点分布似乎有些特别，在失效前期有一个明显的‘寿命平台期’，这是材料本身的特性，还是测试条件的某种系统性影响？”
问题很细，直指数据解读。
田中看了李明恺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意外，但很快被专业态度覆盖。“很好的观察。这确实与我们的加载波形设计有关。为了更真实模拟实际工况中的应力松弛效应，我们在每个载荷循环中引入了一个微小的保载时间，这个平台期反映的就是材料在该应力水平下的蠕变累积阶段。”
他调出加载波形的细节图加以说明。解释严谨，无懈可击。
李明恺点头，没再追问。他心里却在想崔浩邮件里提到的“论文数据疑点”。那需要更合适的时机。
参观继续。穿过一条走廊时，李明恺注意到一个门牌上写着“三号表征实验室”，心头一凛。就是崔浩提到装有那台“双束电镜-FIB”联用设备的实验室。
果然，高桥在门前停下，刷卡开门。“这里是我们的微观分析核心区域，尤其是这台最新配置的双束电镜-FIB系统，可以进行纳米尺度的材料加工和原位观测。”
实验室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宽敞。巨大的白色主机安静地矗立在防震台上，旁边的控制台屏幕黑着。一位女性技术员正坐在电脑前处理图像。
“这台设备性能非常强大。”田中介绍道，“离子束可以用于精确切割和沉积，电子束用于高分辨成像和成分分析。对于研究辐照损伤、界面行为等至关重要。”
“可以演示一下吗？”陆晨忽然开口，语气平和。
田中看向那名技术员。技术员点点头，熟练地启动系统。控制屏亮起，复杂的软件界面弹出。她放入一个标准校准样品，开始操作。
电子束下的图像清晰呈现。但当技术员尝试切换到离子束模式，进行一个简单的刻蚀演示时，操作似乎遇到了点小阻碍。她调整了几个参数，又试了一次，才成功。
整个过程花了比预期更长一点的时间，而且技术员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看来离子束需要一点预热。”高桥笑着解释，“精密设备总是有点小脾气。”
李明恺几乎可以确定，这就是崔浩说的“离子源故障率高”的表现。操作员对设备状态的微小不流畅感，外人很难察觉，但内行能看出端倪。
他没有点破，反而说：“这么先进的设备，维护成本一定很高吧。特别是离子源，我记得寿命好像不太长？”
田中看了他一眼：“是的，离子源是耗材。但我们有严格的维护计划和备件库存。”他没有具体说寿命多长，维护成本多高。
参观的最后一站是数据监控中心。一整面墙都是屏幕，显示着各实验室设备的实时状态、实验进度、以及海量数据流。
“这里是我们研发的‘大脑’。”高桥不无自豪地说，“所有实验数据实时汇聚，通过我们自主研发的分析平台进行处理和挖掘，寻找规律，预测性能。”
屏幕上滚动着复杂的图表和算法流程。那个叫小林的“记录员”此刻正坐在一个工位上，专注地看着屏幕，手指偶尔敲击键盘。
沈南星看着这面数据墙，轻声对陆晨说：“这就是他们想要的数据流的样子。”
陆晨微微点头。展示这一切，既是实力震慑，也是在暗示他们理想中的合作模式——燧人的数据，也应该这样汇入他们的“大脑”。
参观结束，众人被带到一间小会议室休息，提供茶点。
气氛似乎比昨天轻松了一些。高桥笑着说：“看了我们的实验室，陆总觉得如何？有没有什么合作灵感？”
陆晨端起茶杯：“非常震撼，昭栄的研发体系化和数据化程度，值得我们学习。尤其是数据中心的理念，对我们很有启发。”他先给予肯定，然后话锋一转，“不过，这么庞大的体系，运行起来对内部协同的要求一定极高。我很好奇，像上海研发中心与日本总部研究所之间，技术路线和资源分配是如何协调的？会不会有理念或优先级上的冲突？”
问题看似在请教管理经验，实则触及跨国企业常见的内部张力。
高桥的笑容不变：“总部的战略规划和前沿探索更强，我们中国研发中心更侧重应用落地和本地化需求，互补大于冲突。当然，定期沟通和项目评审机制是必不可少的。”
回答很官方。
这时，李明恺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他拿出自己的平板电脑，调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献——正是田中裕也五年前发表在一本知名期刊上的论文。
“田中博士，我昨晚又拜读了您这篇关于‘高温涂层热震失效机理’的论文，深受启发。”李明恺语气恭敬，“尤其是图7，关于不同冷却速率下裂纹扩展长度的实验数据与模型预测的对比，吻合度非常高。我想请教一下，当时你们是如何精确控制那么快的冷却速率的？我们自己在尝试重复类似实验时，在速率的稳定性和重复性上总遇到困难。”
他将平板转向田中，屏幕上正是论文的图7。
田中看着自己的论文，眼神专注。几秒钟后，他说：“那组实验使用了我们特制的急冷装置，通过高压氦气喷射实现快速冷却。速率控制的关键在于气流场的均匀性和反馈控制系统。”
回答很流利。但李明恺注意到，田中在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了一下桌面。
“原来如此。”李明恺点头，随即又露出些许困惑，“不过，我对比了您论文里图7a和图7b的数据点，发现相同冷却速率下，裂纹长度数据的误差范围似乎有点不一致？图7a的误差棒明显更小。这是不同批次实验导致的，还是统计处理方法不同？”
问题问得非常具体，甚至有些吹毛求疵。但态度依然是虚心请教。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张明远和沈南星都看向田中。
田中沉默了片刻。这次沉默比刚才任何一次都要长一点。然后他缓缓说：“时间有点久，具体实验细节我需要查一下原始记录才能确认。可能如你所说，是不同实验批次或数据分析时的参数设置略有差异。”
他没有否认不一致，但把原因归咎于细节和记忆模糊。
高桥立刻接过话：“科研论文中的数据，有时确实会因各种细微条件而有波动。重要的是整体趋势和结论。李工程师如此细致，令人佩服。”他试图把话题从具体数据疑点上移开。
但李明恺心中已然有数。田中那一瞬间的沉默和不自然的敲击动作，以及回避正面解释的态度，让崔浩情报的可信度大增。这个学术疑点可能确实存在，至少田中本人对此并非完全坦然。
这个小插曲似乎让气氛又微妙地收紧了一些。
休息时间结束，众人回到昨天的大会议室，开始新一轮谈判。
高桥率先抛出一个新提议：“经过昨天的交流和今天的参观，我想我们对彼此的技术实力有了更直观的了解。或许我们可以先从一个具体的、小范围的技术合作项目开始，建立互信。比如，共同研究一下改性YSZ材料在某种特定辐照环境下的行为？我们可以提供辐照设备和部分数据库支持。”
提议很具体，而且恰好落在燧人当前最核心的攻关方向上。但“共同研究”往往意味着数据共享和成果共有。
陆晨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昭栄对‘琉璃’项目也有兴趣？”
问题很突然。
高桥面不改色：“我们对所有可能推动材料科技进步的重大项目都抱有敬意和兴趣。当然，我们尊重贵国项目的自主性。”
“那么，”陆晨继续，“如果我们双方合作，昭栄能否承诺，不利用合作中获得的信息，直接或间接地干扰或损害‘琉璃’项目的进展，包括但不限于通过供应链、知识产权或其他方式向项目组或相关方施加压力？”
这个问题直接、尖锐，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它把昨天和今天所有暗流下的猜疑，一下子摆到了台面上。
高桥脸上的笑容终于淡了下去。他斟酌了几秒，才说：“陆总，商业合作建立在互信基础上。这样的承诺条款，似乎暗示了对昭栄商业道德的不信任，这让我有些遗憾。”
“不是不信任，是明确规则。”陆晨语气平稳，“清晰的规则才能保障长远的合作。就像昭栄的合同草案里，也有大量保护自身利益的条款一样。”
谈判再次陷入僵局，但这次僵局与昨天不同。昨天是条款细节之争，今天是合作基础与根本意图的碰撞。
眼看气氛凝固，陆晨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他不动声色地拿出来，瞥了一眼。
是林海发来的加密信息，只有一句话：
“管委会刚通知，下周要组织‘重点企业涉外技术合作安全评估’专项会议，要求我们主要负责人参加。点名提到了我们正在进行的‘与国际材料公司的技术磋商’。”
信息后面附了一个会议通知的截图。
陆晨按熄屏幕，抬头看向高桥。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在高桥的金丝眼镜上反射出一点冷光。
上海谈判桌上是技术条款的博弈。
开发区管委会的会议室里，是另一重规则下的考量。
这两条线，终于要在某个点上交汇了。
“欢迎各位莅临。”他引着众人穿过明亮的大堂，刷卡进入内部区域。“研发中心分为A、B、C三区，今天主要参观A区的材料合成与表征实验室。”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臭氧和冷却液混合的味道。走廊洁净无尘，两侧是透明的玻璃隔间，里面各种精密仪器无声运转，穿着白大褂的技术人员专注操作。
第一站是高温合成实验室。
透过观察窗，能看到一台通体银白的立式炉体，炉壁上密布着传感器接口。“这是我们自主设计的多功能高温气固反应系统，”一位年轻的工程师介绍，“最高工作温度2300℃，可精确控制十二种反应气体的分压和流速，主要用于新型陶瓷前驱体的合成。”
数据屏上实时显示着炉内温度和压力曲线，平稳得近乎完美。
“温度波动控制精度是多少？”张明远问。
“正负1.5℃以内，在2000℃以上区间。”工程师回答。
“很了不起。”张明远点头，随即又问，“长期运行的故障率呢？比如加热元件的寿命？”
工程师愣了一下，看向高桥。
高桥接过话头：“关键耗材的寿命我们都有详细统计和预测性维护方案。张教授感兴趣的话，稍后可以提供一些不涉及核心设计的通用数据。”
回答得体，但回避了具体数字。
第二站是力学性能测试间。一台巨大的多轴疲劳试验机正在工作，夹具间夹着一片泛着金属光泽的样品，机器发出低频而有规律的加载声。
“这台设备可以模拟从常温到1800℃、多种应力状态下的材料疲劳行为。”田中裕也今天亲自担任部分讲解，“我们尤其关注材料在热-力-化学多场耦合下的失效机理。”
他调出一组数据曲线，“比如这种我们新开发的镍基合金，在模拟航空发动机高压涡轮环境下，其高温低周疲劳寿命比上一代提升了40%。”
数据很漂亮，图表专业。李明恺认真看着，忽然问：“田中博士，数据曲线的散点分布似乎有些特别，在失效前期有一个明显的‘寿命平台期’，这是材料本身的特性，还是测试条件的某种系统性影响？”
问题很细，直指数据解读。
田中看了李明恺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意外，但很快被专业态度覆盖。“很好的观察。这确实与我们的加载波形设计有关。为了更真实模拟实际工况中的应力松弛效应，我们在每个载荷循环中引入了一个微小的保载时间，这个平台期反映的就是材料在该应力水平下的蠕变累积阶段。”
他调出加载波形的细节图加以说明。解释严谨，无懈可击。
李明恺点头，没再追问。他心里却在想崔浩邮件里提到的“论文数据疑点”。那需要更合适的时机。
参观继续。穿过一条走廊时，李明恺注意到一个门牌上写着“三号表征实验室”，心头一凛。就是崔浩提到装有那台“双束电镜-FIB”联用设备的实验室。
果然，高桥在门前停下，刷卡开门。“这里是我们的微观分析核心区域，尤其是这台最新配置的双束电镜-FIB系统，可以进行纳米尺度的材料加工和原位观测。”
实验室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宽敞。巨大的白色主机安静地矗立在防震台上，旁边的控制台屏幕黑着。一位女性技术员正坐在电脑前处理图像。
“这台设备性能非常强大。”田中介绍道，“离子束可以用于精确切割和沉积，电子束用于高分辨成像和成分分析。对于研究辐照损伤、界面行为等至关重要。”
“可以演示一下吗？”陆晨忽然开口，语气平和。
田中看向那名技术员。技术员点点头，熟练地启动系统。控制屏亮起，复杂的软件界面弹出。她放入一个标准校准样品，开始操作。
电子束下的图像清晰呈现。但当技术员尝试切换到离子束模式，进行一个简单的刻蚀演示时，操作似乎遇到了点小阻碍。她调整了几个参数，又试了一次，才成功。
整个过程花了比预期更长一点的时间，而且技术员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看来离子束需要一点预热。”高桥笑着解释，“精密设备总是有点小脾气。”
李明恺几乎可以确定，这就是崔浩说的“离子源故障率高”的表现。操作员对设备状态的微小不流畅感，外人很难察觉，但内行能看出端倪。
他没有点破，反而说：“这么先进的设备，维护成本一定很高吧。特别是离子源，我记得寿命好像不太长？”
田中看了他一眼：“是的，离子源是耗材。但我们有严格的维护计划和备件库存。”他没有具体说寿命多长，维护成本多高。
参观的最后一站是数据监控中心。一整面墙都是屏幕，显示着各实验室设备的实时状态、实验进度、以及海量数据流。
“这里是我们研发的‘大脑’。”高桥不无自豪地说，“所有实验数据实时汇聚，通过我们自主研发的分析平台进行处理和挖掘，寻找规律，预测性能。”
屏幕上滚动着复杂的图表和算法流程。那个叫小林的“记录员”此刻正坐在一个工位上，专注地看着屏幕，手指偶尔敲击键盘。
沈南星看着这面数据墙，轻声对陆晨说：“这就是他们想要的数据流的样子。”
陆晨微微点头。展示这一切，既是实力震慑，也是在暗示他们理想中的合作模式——燧人的数据，也应该这样汇入他们的“大脑”。
参观结束，众人被带到一间小会议室休息，提供茶点。
气氛似乎比昨天轻松了一些。高桥笑着说：“看了我们的实验室，陆总觉得如何？有没有什么合作灵感？”
陆晨端起茶杯：“非常震撼，昭栄的研发体系化和数据化程度，值得我们学习。尤其是数据中心的理念，对我们很有启发。”他先给予肯定，然后话锋一转，“不过，这么庞大的体系，运行起来对内部协同的要求一定极高。我很好奇，像上海研发中心与日本总部研究所之间，技术路线和资源分配是如何协调的？会不会有理念或优先级上的冲突？”
问题看似在请教管理经验，实则触及跨国企业常见的内部张力。
高桥的笑容不变：“总部的战略规划和前沿探索更强，我们中国研发中心更侧重应用落地和本地化需求，互补大于冲突。当然，定期沟通和项目评审机制是必不可少的。”
回答很官方。
这时，李明恺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他拿出自己的平板电脑，调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献——正是田中裕也五年前发表在一本知名期刊上的论文。
“田中博士，我昨晚又拜读了您这篇关于‘高温涂层热震失效机理’的论文，深受启发。”李明恺语气恭敬，“尤其是图7，关于不同冷却速率下裂纹扩展长度的实验数据与模型预测的对比，吻合度非常高。我想请教一下，当时你们是如何精确控制那么快的冷却速率的？我们自己在尝试重复类似实验时，在速率的稳定性和重复性上总遇到困难。”
他将平板转向田中，屏幕上正是论文的图7。
田中看着自己的论文，眼神专注。几秒钟后，他说：“那组实验使用了我们特制的急冷装置，通过高压氦气喷射实现快速冷却。速率控制的关键在于气流场的均匀性和反馈控制系统。”
回答很流利。但李明恺注意到，田中在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了一下桌面。
“原来如此。”李明恺点头，随即又露出些许困惑，“不过，我对比了您论文里图7a和图7b的数据点，发现相同冷却速率下，裂纹长度数据的误差范围似乎有点不一致？图7a的误差棒明显更小。这是不同批次实验导致的，还是统计处理方法不同？”
问题问得非常具体，甚至有些吹毛求疵。但态度依然是虚心请教。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张明远和沈南星都看向田中。
田中沉默了片刻。这次沉默比刚才任何一次都要长一点。然后他缓缓说：“时间有点久，具体实验细节我需要查一下原始记录才能确认。可能如你所说，是不同实验批次或数据分析时的参数设置略有差异。”
他没有否认不一致，但把原因归咎于细节和记忆模糊。
高桥立刻接过话：“科研论文中的数据，有时确实会因各种细微条件而有波动。重要的是整体趋势和结论。李工程师如此细致，令人佩服。”他试图把话题从具体数据疑点上移开。
但李明恺心中已然有数。田中那一瞬间的沉默和不自然的敲击动作，以及回避正面解释的态度，让崔浩情报的可信度大增。这个学术疑点可能确实存在，至少田中本人对此并非完全坦然。
这个小插曲似乎让气氛又微妙地收紧了一些。
休息时间结束，众人回到昨天的大会议室，开始新一轮谈判。
高桥率先抛出一个新提议：“经过昨天的交流和今天的参观，我想我们对彼此的技术实力有了更直观的了解。或许我们可以先从一个具体的、小范围的技术合作项目开始，建立互信。比如，共同研究一下改性YSZ材料在某种特定辐照环境下的行为？我们可以提供辐照设备和部分数据库支持。”
提议很具体，而且恰好落在燧人当前最核心的攻关方向上。但“共同研究”往往意味着数据共享和成果共有。
陆晨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昭栄对‘琉璃’项目也有兴趣？”
问题很突然。
高桥面不改色：“我们对所有可能推动材料科技进步的重大项目都抱有敬意和兴趣。当然，我们尊重贵国项目的自主性。”
“那么，”陆晨继续，“如果我们双方合作，昭栄能否承诺，不利用合作中获得的信息，直接或间接地干扰或损害‘琉璃’项目的进展，包括但不限于通过供应链、知识产权或其他方式向项目组或相关方施加压力？”
这个问题直接、尖锐，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它把昨天和今天所有暗流下的猜疑，一下子摆到了台面上。
高桥脸上的笑容终于淡了下去。他斟酌了几秒，才说：“陆总，商业合作建立在互信基础上。这样的承诺条款，似乎暗示了对昭栄商业道德的不信任，这让我有些遗憾。”
“不是不信任，是明确规则。”陆晨语气平稳，“清晰的规则才能保障长远的合作。就像昭栄的合同草案里，也有大量保护自身利益的条款一样。”
谈判再次陷入僵局，但这次僵局与昨天不同。昨天是条款细节之争，今天是合作基础与根本意图的碰撞。
眼看气氛凝固，陆晨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他不动声色地拿出来，瞥了一眼。
是林海发来的加密信息，只有一句话：
“管委会刚通知，下周要组织‘重点企业涉外技术合作安全评估’专项会议，要求我们主要负责人参加。点名提到了我们正在进行的‘与国际材料公司的技术磋商’。”
信息后面附了一个会议通知的截图。
陆晨按熄屏幕，抬头看向高桥。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在高桥的金丝眼镜上反射出一点冷光。
上海谈判桌上是技术条款的博弈。
开发区管委会的会议室里，是另一重规则下的考量。
这两条线，终于要在某个点上交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