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栄中国总部大楼28层，会议室。
落地窗外是陆家嘴的繁华天际线，黄浦江像一条灰色的缎带缓缓流过。室内温度恒定在22℃，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木质香氛味道。长条会议桌光可鉴人，两侧各摆了五张椅子。昭栄这边已经坐了四人：高桥健一，那位戴金丝眼镜的日本技术总监田中裕也，一名年轻的女翻译，以及——一个坐在角落、膝上放着笔记本电脑的年轻男人。
那人戴着黑框眼镜，穿着合身的深蓝色西装，看起来二十五六岁。他的位置没有名牌，面前只放了一瓶水和一支笔。
崔浩警告里的“记录员”。
陆晨带着团队在对面落座。沈南星打开笔记本，张明远整理技术文件，李明恺则把装有演示资料的平板电脑轻轻放在桌上。他的目光和那个“记录员”接触了不到半秒，对方便垂下眼帘，手指在键盘上开始轻敲。
“陆总，欢迎。”高桥站起身，微微鞠躬。他的中文比上次更流利了些。“这位是昭栄总部极端环境材料研究所的副所长，田中裕也博士。”
田中约莫五十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藏青色西装。他起身，用日语说了一句，翻译紧随其后：“田中博士说，很高兴能与贵国新兴的技术企业交流。”
礼节性的开场。陆晨点头回应。
“那么，我们直接进入正题。”高桥示意秘书分发议程，“今天上午主要讨论技术合作的可能性，下午聚焦知识产权与商业框架。首先，想请燧人科技介绍一下在抗辐照碳化硅材料方面的最新进展。”
张明远看向陆晨，陆晨微微点头。
“好的。”张明远打开投影，屏幕亮起。“首先，感谢昭栄提供这次交流机会。燧人科技在碳化硅晶体生长领域，目前聚焦于两个方向……”
他的陈述条理清晰，从等离子体诊断系统的工程化，到改性YSZ掺杂路线的初步突破，再到小剂量辐照测试的2.3%缺陷增长率数据。该展示的都展示了，该保留的也都巧妙地用“进一步验证中”、“工艺优化空间”等措辞带过。
田中裕也全程没有表情，只是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几笔。高桥则始终保持着淡淡的微笑。
演示结束，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
“非常扎实的工作。”高桥率先开口，“尤其是等离子体诊断系统的工程化落地，这在业界也是前沿尝试。不过——”他话锋一转，“张教授刚才提到，改性YSZ掺杂样品在1×10^13 n/c剂量下的缺陷增长率是2.3%。我想请教，这个测试是在哪个实验室完成的？测试标准是什么？”
问题来了。张明远如实回答：“测试在西南应用物理研究所的射线装置实验室完成，标准参照ASTM E521。”
“西南所。”田中裕也第一次开口，通过翻译，“他们的射线装置，中子通量稳定性如何？我记得去年有一次设备故障，导致通量波动超过15%。”
这是个极其专业的质疑，直指数据可靠性。
“那次故障后，西南所更换了核心部件，并引入了冗余监控系统。”张明远平静回应，“我们的测试是在设备维护完成后进行的，全程有实时通量监测数据。如果贵方需要，我们可以提供监测日志。”
“暂时不用。”田中摆摆手，转而看向李明恺，“李工程师，我注意到您在演示中提到‘钆掺杂对空位型缺陷的捕获截面有明显提升’。这个结论是基于理论计算，还是实验观测？”
李明恺没想到对方会直接点自己。他稳了稳心神：“基于两者的结合。我们先做了第一性原理计算，筛选出几种可能的掺杂元素，然后通过实验验证了钆的效果。”
“计算用的软件是？”
“VASP，结合了我们自己编写的缺陷演化模块。”
“模型参数呢？比如晶格常数、交换关联泛函的选择，这些如何确定的？”田中追问，语气依然平和，但问题一个比一个细。
李明恺感觉到后背开始出汗。这些细节一旦说错，很容易被抓住漏洞。他按照事先准备的回答：“晶格常数采用实验测量值，泛函选用PBEsol，这是处理固体材料常用的……”
“PBEsol确实常用。”田中打断他，“但对于含有稀土元素的体系，是否考虑过加上U参数来修正强关联效应？”
这是一个更深的技术点。如果回答“没考虑”，会被认为模型粗糙；如果回答“考虑了”，对方可能要求出示计算细节。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明恺身上。
角落里的“记录员”也停下了敲击键盘的手指。
李明恺深吸一口气。“我们初期模型没有加U参数，但在后续的验证计算中补充了。加U后，钆的4f电子局域化效应更明显，但对缺陷捕获能力的基本趋势判断没有改变。具体的数据对比，在我们即将发表的论文中有详细讨论。”
他撒了一个小谎——论文还在写，根本没投。但这是唯一能既保住专业性又不暴露细节的回答。
田中盯着他看了两秒，然后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高桥适时接回话题：“技术细节我们可以后续再深入。我更好奇的是，燧人对于抗辐照材料这条技术路线的长远规划是什么？是专注于服务‘琉璃’这类国家项目，还是有更广泛的产业化设想？”
问题抛给了陆晨。
“两者都有。”陆晨回答，“国家项目是我们的起点和基石，但最终目标是实现关键材料的自主可控，并推动其在能源、航天等更广泛领域的应用。”
“那么，昭栄或许可以在这个过程中提供帮助。”高桥微笑，“我们拥有全球领先的辐照实验数据库、三十年的工程应用经验，以及覆盖从材料到器件的完整专利组合。如果燧人愿意，我们可以开放部分数据库供你们参考，也可以授权关键专利，加速你们的研发进程。”
诱饵抛出来了。
“代价呢？”陆晨直接问。
“代价很小。”高桥说，“我们只希望建立一个‘技术共享与协同机制’。具体来说，双方可以共建一个数据交换平台，实时共享研发进展和测试数据，以便及时发现技术风险，优化路径。同时，对于双方合作产生的任何新技术，知识产权共有，商业化收益按贡献比例分配。”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核心就是崔浩警告的“实时数据流”和“知识产权捆绑”。
“实时数据共享，涉及我们的核心工艺参数。”陆晨缓缓说，“这部分信息，目前还不便对外公开。”
“我们可以签署最严格的保密协议。”高桥早有准备，“而且，昭栄也可以对等开放部分核心数据。这是真正的深度合作，不是单方面的索取。”
“如果我们只愿意进行阶段性的成果交换，而非实时数据流呢？”沈南星插话。
“那合作的深度和价值就会大打折扣。”高桥遗憾地摇头，“抗辐照材料研发周期长、风险高，如果不能及时看到对方的进展和问题，协同效应就无法发挥。这就像两个人蒙着眼睛爬山，各走各的，很容易摔跤。”
比喻很形象，但背后的控制意图也很明显。
谈判陷入短暂僵局。
这时，角落里的“记录员”忽然轻声开口，用的是流利的中文：“高桥总监，我能补充一个技术问题吗？”
所有人都看向他。
高桥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恢复笑容：“当然，小林，请说。”
被称作小林的年轻人推了推眼镜，看向李明恺：“李工程师，刚才您提到用VASP软件计算。我想知道，你们在模拟中子辐照产生的级联碰撞时，是如何处理原子位移阈能的？是采用固定值，还是随晶向和温度变化的动态模型？”
问题极其专业，直击计算模拟的核心难点。而且，他问的不是“有没有考虑”，而是“如何处理的”，默认你已经做了，就等着看你如何描述细节。
李明恺的大脑飞速运转。他确实做过相关模拟，但用的是西南所那套国产软件，不是VASP。而VASP在这方面的处理……他并不熟悉细节。
如果说“我们用国产软件”，会被认为技术层次不够。
如果硬编VASP的细节，很可能被当场戳穿。
两难。
会议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张明远想开口解围，但被陆晨用眼神制止。
李明恺看着那个小林。对方镜片后的眼睛平静无波，像在等待一个已知的答案。
就在李明恺准备冒险一搏时，陆晨忽然开口了。
“小林先生的问题非常专业。”陆晨的声音平稳地插入，“不过，关于级联碰撞的模拟，我们近期主要精力放在实验验证上，理论模拟的细节还在完善。如果昭栄在这方面有成熟的经验，我们倒很想听听贵方的建议。”
他把问题轻轻推了回去，同时承认了自己的“不完善”，反而显得坦诚。
小林似乎没料到这个回应，愣了一下，看向高桥。
高桥哈哈一笑，打了个圆场：“理论模拟确实复杂，各家有各家的方法。小林是我们数据挖掘团队的，对算法敏感，职业病，职业病。我们还是回到合作框架的讨论上吧。”
危机暂时化解。
但李明恺后背的衬衫已经湿了一片。他清楚地意识到，那个小林刚才的问题，就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目的可能就是测试他们的技术底细，甚至诱使他们说出错误的细节，以便后续攻击。
崔浩的警告，千真万确。
上午的谈判在略显微妙的气氛中结束。昭栄安排了午餐，在大楼内的餐厅包间。
午餐时，高桥和田中不再谈技术，而是聊起了上海的美食和日本的樱花。气氛看似轻松，但每个人都绷着一根弦。
午餐后有二十分钟休息时间。陆晨团队被带到一间小休息室。
门一关，张明远立刻压低声音：“那个小林，绝对是冲着技术细节来的。他问的问题，不是普通记录员会关心的。”
“而且他中文太好了。”沈南星补充，“几乎没口音，用词非常精准。”
李明恺看向陆晨：“陆总，下午他们还可能从各个角度试探。我们……”
“下午换策略。”陆晨说，“不再被动回答技术细节。主动提问，把压力抛回去。”
“问什么？”
“问昭栄自己的技术弱点。”陆晨看向李明恺，“李工，你准备的那个晶界脆性问题，下午找个机会，以请教的名义提出来。”
“怎么提？”
“就说，我们在做热循环实验时，观察到涂层界面裂纹有特定的偏转现象，想知道昭栄的涂层技术是如何解决类似问题的。”陆晨说，“问题要具体，但语气要诚恳，是‘请教’，不是‘质疑’。”
李明恺明白了。这是要把暗处的技术疑虑，放到明面上来试探对方的反应。
如果昭栄自信满满地给出解答，说明他们可能已经克服了这个问题。
如果对方回避或含糊其辞，那这个弱点就很可能真实存在。
休息时间结束，众人回到会议室。
下午的议题转向知识产权和商业框架。高桥拿出了一份长达二十页的“合作意向书草案”。
沈南星快速浏览关键条款，眉头越皱越紧。
草案中，昭栄提出了一个复杂的“专利价值评估模型”，要求对双方的所有相关专利进行打分，然后基于分值确定交叉许可的比例和费用。模型的计算方法晦涩，但明显对昭栄庞大的专利库有利。
更关键的是，草案要求燧人承诺，在未来五年内，如果任何基于本次合作产生的技术进行了对外授权或转让，昭栄享有优先购买权，且购买价格“不高于第三方出价的80%”。
这是近乎苛刻的限制条款。
“高桥总监，”沈南星放下草案，“这个优先购买权和折扣条款，恐怕我们需要慎重考虑。这严重限制了燧人未来技术的自主处置权。”
“这是为了保护合作双方的前期投入。”高桥解释，“如果燧人轻易将合作技术转让给第三方，昭歳的前期技术开放和数据共享，就失去了价值。”
“但80%的折扣，是否过低？”
“我们可以讨论具体比例。”高桥微笑，“但原则是，合作产生的技术，双方应该共享其长期价值，而不是一方单独获利。”
谈判进入艰难的条款拉锯战。每一条，沈南星都寸土必争。
就在双方就某个赔偿条款争执不下时，李明恺看准一个间歇，举了举手。
“抱歉打断一下。我有个技术问题，想向田中博士请教。”
所有人都看向他。
李明恺打开平板，调出一张处理过的电镜图片——隐去了样品来源和参数，只留下裂纹走向的示意图。
“我们在进行高温热循环实验时，观察到涂层界面裂纹倾向于沿某些特定晶界扩展，如图所示。我们猜测这可能与晶界处的元素偏聚或应力集中有关。想请教昭栄在类似材料的涂层设计中，是如何优化界面、避免这种定向开裂的？”
他把平板转向田中。
田中看着图片，眼神专注地看了十几秒。然后他抬起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们的测试温度循环范围是多少？升降温速率呢？”
问题回到了李明恺身上。
“最高温度1650℃，最低温度200℃，循环一百次。升降温速率是每分钟50℃。”李明恺回答的是改性YSZ的数据，但听起来具有通用性。
“速率太快了。”田中摇头，“每分钟50℃的热冲击，会在界面产生巨大的热应力。我们的工艺通常控制在每分钟20℃以下，并且会设计梯度过渡层来缓冲应力。此外，在涂层制备时，我们会通过等离子体参数调制，主动在界面区域引入微量的压应力，来抵消部分拉应力。”
他回答得非常具体，甚至给出了部分工艺思路。
李明恺心中一震——田中给出的“压应力”思路，恰恰可能是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方向之一。这说明，昭栄不仅意识到了问题，而且有解决方案。
“原来如此，感谢您的指点。”李明恺诚恳地说，同时记下了这个关键信息。
这个插曲似乎让谈判气氛缓和了一些。高桥顺势提议：“看来双方在技术层面有很多可以深入交流的地方。我建议，我们今天先把框架性原则定下来，具体的技术合作细节和知识产权条款，可以成立联合工作组，后续慢慢细化。”
又来了，“联合工作组”。
陆晨知道，这是对方在试图打开一个常驻的介入渠道。
“联合工作组的提议可以探讨。”陆晨接过话，“但职责和权限需要非常明确。而且，在燧人方面，工作组必须由我方人员主导，昭歳方以顾问形式参与。”
“这恐怕难以发挥协同效应。”高桥摇头。
“那就换个思路。”陆晨说，“我们可以在特定的技术课题上，设立短期的‘专项技术小组’，课题结束，小组解散。这样既能聚焦问题，又不会形成长期的架构依赖。”
双方再次陷入僵持。
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黄浦江对岸的楼宇，开始亮起灯光。
谈判从上午九点持续到下午六点，除了午餐，几乎没有休息。每个人都露出了疲态。
高桥看了看表，终于说：“今天讨论了很多，也暴露了不少需要进一步理清的问题。我建议暂时休会。我们内部需要消化一下今天的讨论，贵方可能也需要时间。”
他顿了顿，抛出一个新提议：“明天上午，我们是否可以换一种形式？不局限于这间会议室。我们邀请各位参观一下昭栄在上海的研发中心，特别是材料表征实验室。也许在更轻松的环境下，我们能找到更多的共同语言。”
参观实验室。这既是展示实力，也可能是一种更隐蔽的试探和施压。
陆晨与沈南星交换了一个眼神。
“可以。”陆晨说，“我们也很有兴趣学习。”
“那么，明天上午九点，我来接各位。”高桥起身，笑容依旧。
双方礼节性握手告别。
走出昭栄大楼时，上海的夜幕已经完全降临。晚风带着江水的湿气吹来，让人精神一振。
坐进车里，沈南星才长长吐出一口气：“累死了。每句话都要在脑子里转三圈。”
张明远揉着太阳穴：“那个田中，技术功底深不可测。小林更是防不胜防。”
李明恺沉默着，还在回想田中关于“界面压应力”的解答。
陆晨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霓虹，缓缓说：“今天只是试探。明天参观实验室，才是真正的考题。”
他想起系统里那个价值80点的“谈判对手关键诉求解析”。
也许，是时候看看了。
落地窗外是陆家嘴的繁华天际线，黄浦江像一条灰色的缎带缓缓流过。室内温度恒定在22℃，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木质香氛味道。长条会议桌光可鉴人，两侧各摆了五张椅子。昭栄这边已经坐了四人：高桥健一，那位戴金丝眼镜的日本技术总监田中裕也，一名年轻的女翻译，以及——一个坐在角落、膝上放着笔记本电脑的年轻男人。
那人戴着黑框眼镜，穿着合身的深蓝色西装，看起来二十五六岁。他的位置没有名牌，面前只放了一瓶水和一支笔。
崔浩警告里的“记录员”。
陆晨带着团队在对面落座。沈南星打开笔记本，张明远整理技术文件，李明恺则把装有演示资料的平板电脑轻轻放在桌上。他的目光和那个“记录员”接触了不到半秒，对方便垂下眼帘，手指在键盘上开始轻敲。
“陆总，欢迎。”高桥站起身，微微鞠躬。他的中文比上次更流利了些。“这位是昭栄总部极端环境材料研究所的副所长，田中裕也博士。”
田中约莫五十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藏青色西装。他起身，用日语说了一句，翻译紧随其后：“田中博士说，很高兴能与贵国新兴的技术企业交流。”
礼节性的开场。陆晨点头回应。
“那么，我们直接进入正题。”高桥示意秘书分发议程，“今天上午主要讨论技术合作的可能性，下午聚焦知识产权与商业框架。首先，想请燧人科技介绍一下在抗辐照碳化硅材料方面的最新进展。”
张明远看向陆晨，陆晨微微点头。
“好的。”张明远打开投影，屏幕亮起。“首先，感谢昭栄提供这次交流机会。燧人科技在碳化硅晶体生长领域，目前聚焦于两个方向……”
他的陈述条理清晰，从等离子体诊断系统的工程化，到改性YSZ掺杂路线的初步突破，再到小剂量辐照测试的2.3%缺陷增长率数据。该展示的都展示了，该保留的也都巧妙地用“进一步验证中”、“工艺优化空间”等措辞带过。
田中裕也全程没有表情，只是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几笔。高桥则始终保持着淡淡的微笑。
演示结束，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
“非常扎实的工作。”高桥率先开口，“尤其是等离子体诊断系统的工程化落地，这在业界也是前沿尝试。不过——”他话锋一转，“张教授刚才提到，改性YSZ掺杂样品在1×10^13 n/c剂量下的缺陷增长率是2.3%。我想请教，这个测试是在哪个实验室完成的？测试标准是什么？”
问题来了。张明远如实回答：“测试在西南应用物理研究所的射线装置实验室完成，标准参照ASTM E521。”
“西南所。”田中裕也第一次开口，通过翻译，“他们的射线装置，中子通量稳定性如何？我记得去年有一次设备故障，导致通量波动超过15%。”
这是个极其专业的质疑，直指数据可靠性。
“那次故障后，西南所更换了核心部件，并引入了冗余监控系统。”张明远平静回应，“我们的测试是在设备维护完成后进行的，全程有实时通量监测数据。如果贵方需要，我们可以提供监测日志。”
“暂时不用。”田中摆摆手，转而看向李明恺，“李工程师，我注意到您在演示中提到‘钆掺杂对空位型缺陷的捕获截面有明显提升’。这个结论是基于理论计算，还是实验观测？”
李明恺没想到对方会直接点自己。他稳了稳心神：“基于两者的结合。我们先做了第一性原理计算，筛选出几种可能的掺杂元素，然后通过实验验证了钆的效果。”
“计算用的软件是？”
“VASP，结合了我们自己编写的缺陷演化模块。”
“模型参数呢？比如晶格常数、交换关联泛函的选择，这些如何确定的？”田中追问，语气依然平和，但问题一个比一个细。
李明恺感觉到后背开始出汗。这些细节一旦说错，很容易被抓住漏洞。他按照事先准备的回答：“晶格常数采用实验测量值，泛函选用PBEsol，这是处理固体材料常用的……”
“PBEsol确实常用。”田中打断他，“但对于含有稀土元素的体系，是否考虑过加上U参数来修正强关联效应？”
这是一个更深的技术点。如果回答“没考虑”，会被认为模型粗糙；如果回答“考虑了”，对方可能要求出示计算细节。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明恺身上。
角落里的“记录员”也停下了敲击键盘的手指。
李明恺深吸一口气。“我们初期模型没有加U参数，但在后续的验证计算中补充了。加U后，钆的4f电子局域化效应更明显，但对缺陷捕获能力的基本趋势判断没有改变。具体的数据对比，在我们即将发表的论文中有详细讨论。”
他撒了一个小谎——论文还在写，根本没投。但这是唯一能既保住专业性又不暴露细节的回答。
田中盯着他看了两秒，然后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高桥适时接回话题：“技术细节我们可以后续再深入。我更好奇的是，燧人对于抗辐照材料这条技术路线的长远规划是什么？是专注于服务‘琉璃’这类国家项目，还是有更广泛的产业化设想？”
问题抛给了陆晨。
“两者都有。”陆晨回答，“国家项目是我们的起点和基石，但最终目标是实现关键材料的自主可控，并推动其在能源、航天等更广泛领域的应用。”
“那么，昭栄或许可以在这个过程中提供帮助。”高桥微笑，“我们拥有全球领先的辐照实验数据库、三十年的工程应用经验，以及覆盖从材料到器件的完整专利组合。如果燧人愿意，我们可以开放部分数据库供你们参考，也可以授权关键专利，加速你们的研发进程。”
诱饵抛出来了。
“代价呢？”陆晨直接问。
“代价很小。”高桥说，“我们只希望建立一个‘技术共享与协同机制’。具体来说，双方可以共建一个数据交换平台，实时共享研发进展和测试数据，以便及时发现技术风险，优化路径。同时，对于双方合作产生的任何新技术，知识产权共有，商业化收益按贡献比例分配。”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核心就是崔浩警告的“实时数据流”和“知识产权捆绑”。
“实时数据共享，涉及我们的核心工艺参数。”陆晨缓缓说，“这部分信息，目前还不便对外公开。”
“我们可以签署最严格的保密协议。”高桥早有准备，“而且，昭栄也可以对等开放部分核心数据。这是真正的深度合作，不是单方面的索取。”
“如果我们只愿意进行阶段性的成果交换，而非实时数据流呢？”沈南星插话。
“那合作的深度和价值就会大打折扣。”高桥遗憾地摇头，“抗辐照材料研发周期长、风险高，如果不能及时看到对方的进展和问题，协同效应就无法发挥。这就像两个人蒙着眼睛爬山，各走各的，很容易摔跤。”
比喻很形象，但背后的控制意图也很明显。
谈判陷入短暂僵局。
这时，角落里的“记录员”忽然轻声开口，用的是流利的中文：“高桥总监，我能补充一个技术问题吗？”
所有人都看向他。
高桥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恢复笑容：“当然，小林，请说。”
被称作小林的年轻人推了推眼镜，看向李明恺：“李工程师，刚才您提到用VASP软件计算。我想知道，你们在模拟中子辐照产生的级联碰撞时，是如何处理原子位移阈能的？是采用固定值，还是随晶向和温度变化的动态模型？”
问题极其专业，直击计算模拟的核心难点。而且，他问的不是“有没有考虑”，而是“如何处理的”，默认你已经做了，就等着看你如何描述细节。
李明恺的大脑飞速运转。他确实做过相关模拟，但用的是西南所那套国产软件，不是VASP。而VASP在这方面的处理……他并不熟悉细节。
如果说“我们用国产软件”，会被认为技术层次不够。
如果硬编VASP的细节，很可能被当场戳穿。
两难。
会议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张明远想开口解围，但被陆晨用眼神制止。
李明恺看着那个小林。对方镜片后的眼睛平静无波，像在等待一个已知的答案。
就在李明恺准备冒险一搏时，陆晨忽然开口了。
“小林先生的问题非常专业。”陆晨的声音平稳地插入，“不过，关于级联碰撞的模拟，我们近期主要精力放在实验验证上，理论模拟的细节还在完善。如果昭栄在这方面有成熟的经验，我们倒很想听听贵方的建议。”
他把问题轻轻推了回去，同时承认了自己的“不完善”，反而显得坦诚。
小林似乎没料到这个回应，愣了一下，看向高桥。
高桥哈哈一笑，打了个圆场：“理论模拟确实复杂，各家有各家的方法。小林是我们数据挖掘团队的，对算法敏感，职业病，职业病。我们还是回到合作框架的讨论上吧。”
危机暂时化解。
但李明恺后背的衬衫已经湿了一片。他清楚地意识到，那个小林刚才的问题，就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目的可能就是测试他们的技术底细，甚至诱使他们说出错误的细节，以便后续攻击。
崔浩的警告，千真万确。
上午的谈判在略显微妙的气氛中结束。昭栄安排了午餐，在大楼内的餐厅包间。
午餐时，高桥和田中不再谈技术，而是聊起了上海的美食和日本的樱花。气氛看似轻松，但每个人都绷着一根弦。
午餐后有二十分钟休息时间。陆晨团队被带到一间小休息室。
门一关，张明远立刻压低声音：“那个小林，绝对是冲着技术细节来的。他问的问题，不是普通记录员会关心的。”
“而且他中文太好了。”沈南星补充，“几乎没口音，用词非常精准。”
李明恺看向陆晨：“陆总，下午他们还可能从各个角度试探。我们……”
“下午换策略。”陆晨说，“不再被动回答技术细节。主动提问，把压力抛回去。”
“问什么？”
“问昭栄自己的技术弱点。”陆晨看向李明恺，“李工，你准备的那个晶界脆性问题，下午找个机会，以请教的名义提出来。”
“怎么提？”
“就说，我们在做热循环实验时，观察到涂层界面裂纹有特定的偏转现象，想知道昭栄的涂层技术是如何解决类似问题的。”陆晨说，“问题要具体，但语气要诚恳，是‘请教’，不是‘质疑’。”
李明恺明白了。这是要把暗处的技术疑虑，放到明面上来试探对方的反应。
如果昭栄自信满满地给出解答，说明他们可能已经克服了这个问题。
如果对方回避或含糊其辞，那这个弱点就很可能真实存在。
休息时间结束，众人回到会议室。
下午的议题转向知识产权和商业框架。高桥拿出了一份长达二十页的“合作意向书草案”。
沈南星快速浏览关键条款，眉头越皱越紧。
草案中，昭栄提出了一个复杂的“专利价值评估模型”，要求对双方的所有相关专利进行打分，然后基于分值确定交叉许可的比例和费用。模型的计算方法晦涩，但明显对昭栄庞大的专利库有利。
更关键的是，草案要求燧人承诺，在未来五年内，如果任何基于本次合作产生的技术进行了对外授权或转让，昭栄享有优先购买权，且购买价格“不高于第三方出价的80%”。
这是近乎苛刻的限制条款。
“高桥总监，”沈南星放下草案，“这个优先购买权和折扣条款，恐怕我们需要慎重考虑。这严重限制了燧人未来技术的自主处置权。”
“这是为了保护合作双方的前期投入。”高桥解释，“如果燧人轻易将合作技术转让给第三方，昭歳的前期技术开放和数据共享，就失去了价值。”
“但80%的折扣，是否过低？”
“我们可以讨论具体比例。”高桥微笑，“但原则是，合作产生的技术，双方应该共享其长期价值，而不是一方单独获利。”
谈判进入艰难的条款拉锯战。每一条，沈南星都寸土必争。
就在双方就某个赔偿条款争执不下时，李明恺看准一个间歇，举了举手。
“抱歉打断一下。我有个技术问题，想向田中博士请教。”
所有人都看向他。
李明恺打开平板，调出一张处理过的电镜图片——隐去了样品来源和参数，只留下裂纹走向的示意图。
“我们在进行高温热循环实验时，观察到涂层界面裂纹倾向于沿某些特定晶界扩展，如图所示。我们猜测这可能与晶界处的元素偏聚或应力集中有关。想请教昭栄在类似材料的涂层设计中，是如何优化界面、避免这种定向开裂的？”
他把平板转向田中。
田中看着图片，眼神专注地看了十几秒。然后他抬起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们的测试温度循环范围是多少？升降温速率呢？”
问题回到了李明恺身上。
“最高温度1650℃，最低温度200℃，循环一百次。升降温速率是每分钟50℃。”李明恺回答的是改性YSZ的数据，但听起来具有通用性。
“速率太快了。”田中摇头，“每分钟50℃的热冲击，会在界面产生巨大的热应力。我们的工艺通常控制在每分钟20℃以下，并且会设计梯度过渡层来缓冲应力。此外，在涂层制备时，我们会通过等离子体参数调制，主动在界面区域引入微量的压应力，来抵消部分拉应力。”
他回答得非常具体，甚至给出了部分工艺思路。
李明恺心中一震——田中给出的“压应力”思路，恰恰可能是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方向之一。这说明，昭栄不仅意识到了问题，而且有解决方案。
“原来如此，感谢您的指点。”李明恺诚恳地说，同时记下了这个关键信息。
这个插曲似乎让谈判气氛缓和了一些。高桥顺势提议：“看来双方在技术层面有很多可以深入交流的地方。我建议，我们今天先把框架性原则定下来，具体的技术合作细节和知识产权条款，可以成立联合工作组，后续慢慢细化。”
又来了，“联合工作组”。
陆晨知道，这是对方在试图打开一个常驻的介入渠道。
“联合工作组的提议可以探讨。”陆晨接过话，“但职责和权限需要非常明确。而且，在燧人方面，工作组必须由我方人员主导，昭歳方以顾问形式参与。”
“这恐怕难以发挥协同效应。”高桥摇头。
“那就换个思路。”陆晨说，“我们可以在特定的技术课题上，设立短期的‘专项技术小组’，课题结束，小组解散。这样既能聚焦问题，又不会形成长期的架构依赖。”
双方再次陷入僵持。
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黄浦江对岸的楼宇，开始亮起灯光。
谈判从上午九点持续到下午六点，除了午餐，几乎没有休息。每个人都露出了疲态。
高桥看了看表，终于说：“今天讨论了很多，也暴露了不少需要进一步理清的问题。我建议暂时休会。我们内部需要消化一下今天的讨论，贵方可能也需要时间。”
他顿了顿，抛出一个新提议：“明天上午，我们是否可以换一种形式？不局限于这间会议室。我们邀请各位参观一下昭栄在上海的研发中心，特别是材料表征实验室。也许在更轻松的环境下，我们能找到更多的共同语言。”
参观实验室。这既是展示实力，也可能是一种更隐蔽的试探和施压。
陆晨与沈南星交换了一个眼神。
“可以。”陆晨说，“我们也很有兴趣学习。”
“那么，明天上午九点，我来接各位。”高桥起身，笑容依旧。
双方礼节性握手告别。
走出昭栄大楼时，上海的夜幕已经完全降临。晚风带着江水的湿气吹来，让人精神一振。
坐进车里，沈南星才长长吐出一口气：“累死了。每句话都要在脑子里转三圈。”
张明远揉着太阳穴：“那个田中，技术功底深不可测。小林更是防不胜防。”
李明恺沉默着，还在回想田中关于“界面压应力”的解答。
陆晨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霓虹，缓缓说：“今天只是试探。明天参观实验室，才是真正的考题。”
他想起系统里那个价值80点的“谈判对手关键诉求解析”。
也许，是时候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