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孽缘旧事(四)-《小道下山,荡尽魑魅》

  自从那夜之后,日子,在一种微妙的怪异中,缓缓向前。

  王恒依旧每隔几天就去市里卖画。

  有时候,他回来时会显得神采飞扬,眉梢眼角都带着藏不住的喜悦,会从怀里掏出一些零钱,买回一块热乎乎的麦芽糖,或者一小串红艳艳的糖葫芦,献宝似的递给许幽兰。

  “今天运气不错,画卖得很好。”他会这样说。

  可更多的时候,他回来时却沉默得像一块石头,整个人都笼罩在一股阴郁的气息里。他会一言不发地放下书箱,坐在饭桌前,端起碗就往嘴里扒饭,眼神空洞,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许幽兰跟他说话,他常常要愣上半天,才像是刚从一个遥远的世界里被拽回来一样,茫然地“啊?”一声。

  “阿恒,你怎么了?”

  “没事。”他总是摇头,躲开她的注视,“就是……市里太远了,来回跑,有点累。”

  累?

  这个借口,一次两次尚可,说得多了,便显得苍白无力。

  许幽兰的心,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慢慢地、慢慢地勒紧了。她开始睡不安稳,夜里常常会惊醒,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身边的人,感受到他温热的身体,那颗悬着的心才能稍稍回落。

  她甚至开始留意他换下的衣服。

  有时,上面会沾染着一股她从未闻过的、混杂着烟草和劣质酒水的浑浊气味。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疯狂地生根发芽,爬满心墙。

  这天,王恒又像往常一样,推开院门,放下那个半旧的书箱,朝着飘出饭菜香气的屋里走去。

  许幽兰已经把两碗米饭,一盘青菜,还有一小碟咸菜摆在了桌上。昏黄的油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阿恒,你回来了?”她迎上去,帮他把书箱放到墙角,“今天画卖得怎么样?”

  王恒的心情似乎极差,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闷着头在桌边坐下,端起碗筷,心不在焉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嘴里含糊地应着。

  “还行,还行……就是价钱不怎么样。”

  许幽兰没有动筷子,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一双清亮的眸子直直地看着王恒。

  那样的注视,让王恒觉得浑身不自在,像是被什么东西扎着一样。他不敢迎上她的视线,眼神有些躲闪,扒饭的动作也显得愈发急躁。

  “阿恒,”许幽兰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重量,“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王恒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

  他抬起头,脸上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没事啊,我能遇到什么事。就是……就是市里路程远,有些累而已。”

  “有些累?”

  许幽兰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语气里透着一股深深的失望。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我托镇上卖布的王大婶,让她去市里的儿子帮我打听了一下……”

  她的声音很平缓,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王恒的心上。

  “王大婶的儿子说,那个你常去的街口,已经有大半个月,没见过一个背着书箱的年轻画师了。”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王恒瞬间变得煞白的脸。

  “你还不肯跟我说实话吗?”

  王恒彻底愣住了,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张着嘴,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没想到,从不怎么出远门的幽兰,竟然会去打听这些。

  一丝慌乱爬上他的脸,他语无伦次地辩解着:“我,我……我换了个地方卖画!对,换了个地方!那个街口人太少了,生意不好……”

  “砰!”

  一声不大的声音打断了王恒的话。

  许幽兰将一个东西重重地扔在了桌子上。

  那是一个洗得有些发白的布质荷包,是她亲手缝的,用来装那些银元的。

  荷包落在桌上,没有发出预想中沉甸甸的闷响,反而只传来几声清脆又空洞的“叮当”声。

  那声音,像是几枚孤零零的硬币,在空旷的袋子里无助地碰撞。

  原本鼓鼓囊囊、承载着他们未来希望的荷包,如今已经干瘪了下去。

  许幽兰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那个荷包,眼圈一点点地红了。

  她不顾一切地跟着这个男人,从繁华的渝州来到这穷乡僻壤,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家千金,到如今洗衣做饭尽显世俗的家庭人妻,她不怕吃苦,不怕清贫,她只怕欺骗和隐瞒。

  可现在,她连一句实话都换不来。

  那份委屈和心痛,像潮水一般将她淹没。

  王恒的视线,从那个干瘪的荷包,缓缓移到许幽兰那双泛红的眼睛上。

  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崇拜和爱慕,只剩下失望,和一种他看不懂的悲伤。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在寂静的屋子里突兀地响起。

  王恒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他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嘴角渗出了一丝血迹。

  “对不起……幽兰……对不起……”

  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是我没出息……我……呜……呜呜……”

  压抑的哭声从他的指缝间溢出,充满了悔恨和自我厌恶。

  “我只是……只是想多赚点钱……想让你过得好一点……我没有想到……我真的没有想到会这样……呜呜……”

  他断断续续地,将自己如何再次踏入赌坊,如何从小赢到大输,如何一步步把许夫人给的那些积蓄全部输光的经过,全都说了出来。

  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流了他满脸。

  这个曾经在她面前骄傲又自尊的男人,此刻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许幽兰听着他的哭诉,心头涌起的愤怒,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心疼所取代。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她怎么会不知道他内心的挣扎和自卑呢?他总觉得亏欠了她,总想用自己的方式,把她曾经拥有的一切都补偿给她。

  只是,他选错了路。

  许幽兰站起身,默默地走到王恒身前,伸出双臂,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他颤抖的身体。

  “没事的……”她的下巴抵在他的头顶,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温柔,“钱没了,我们可以再赚。答应我,以后不要再去了,好不好?”

  她顿了顿,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阿恒,我从来都不在乎你赚多少钱。我只要我们能平平安安地在一起,能养活自己,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就够了。”

  她还念着,当初在渝州,梧桐树下,那个眼神清澈、笑容干净的青年。

  她还相信,他只是一时糊涂。

  王恒感受到怀抱的温暖,哭得更加大声。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答应你……幽兰,我发誓,我再也不去了!我一定好好画画,好好赚钱!我再也不赌了!”

  那一夜,两人紧紧相拥而眠,仿佛回到了最初热恋的时光,彼此的体温是唯一的慰藉。

  往后的日子,似乎真的回到了正轨。

  只是偶尔许幽兰也会想起渝州,想起当初送自己离开的母亲,想起自己还稚嫩的弟弟。

  王恒重新拿起了画笔,将自己关在画室里,一画就是一整天。

  只是,许幽兰发现,他的画变了。

  从前的画,无论是山水还是街景,都透着一股灵动和生机,仿佛有光从画纸里透出来。

  而现在的画,技法依旧纯熟,构图依旧精妙,却总是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灰暗,线条里透着一股焦躁和沉郁。

  画里,再也没有光了。

  许幽兰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为他研墨,为他准备可口的饭菜,用尽自己所有的温柔,去抚平他内心的褶皱。

  她觉得,只要给他一些时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是,她终究是低估了人性的贪婪,也高估了一个赌徒的定力。

  那所谓的重新开始,不过是另一场更大悲剧的序幕。

  ……

  秋意渐浓,天气一天比一天凉了。

  许幽兰看着王恒身上那件已经洗得发白的单衣,心里有些不落忍。她寻思着,去镇上扯几尺布,给他做一身厚实些的夹袄,免得他往返市里受了风寒。

  这天下午,她锁好院门,独自一人往镇上走去。

  镇子不算太大,青石板路被行人磨得光滑。她先去了布庄,仔细挑选了深蓝色的棉布和一些棉花,跟老板娘讨价还价半天,才将将够钱。

  回家的路上,需要经过镇东头。

  那里有一片低矮的房子,其中一间的门口总是挂着一块破旧的酒幡,但里面传出的,却从来不是酒客的喧闹。

  许幽兰每次路过,都会下意识地加快脚步。

  可今天,一阵格外刺耳的喧嚣,却像钩子一样,勾住了她的脚步。

  “下注!下注了喂!买定离手!”

  “大!大!大!给我开大!”

  “恒哥!这把跟您下!您手气旺!”

  “恒哥”?

  许幽兰的心脏,像是被人用手狠狠捏了一下,瞬间窒息。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她僵硬地、一点点地转过头,朝那个乌烟瘴气的门口望去。

  透过敞开的门,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那个她以为已经改过自新的男人,正满脸通红地站在一张赌桌前,一只脚踩在长凳上,手里捏着几张皱巴巴的纸钞,眼睛死死地盯着桌上的骰盅,神情亢奋而疯狂。

  他的身边,围着一群面目不清的赌徒,正谄媚地对他笑着。

  那一瞬间,许幽兰的世界,天旋地转。

  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

  那个答应她再也不赌的男人,那个抱着她痛哭流涕发誓要重新开始的男人,此刻,是如此的陌生。

  她手里的布料和棉花“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

  她红着眼圈,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一步步走了进去。

  “阿恒……”

  她挤开人群,走到王恒身边,伸出手,颤抖地拉住他的衣袖。

  “跟我回家。”

  她的声音里,带着最后一丝哀求。

  赌坊里嘈杂的声音,因为她的出现,有了一瞬间的安静。所有人都转过头,用一种看好戏的表情打量着她。

  王恒也愣住了,他没想到许幽兰会出现在这里。

  短暂的慌乱过后,一股被撞破的恼怒和难堪,猛地冲上了他的头顶。

  “哈哈哈!恒哥,这就是你家婆娘啊?”一个尖嘴猴腮的赌徒怪笑起来,“管得够宽的嘛!你这家庭地位不行啊!”

  周围立刻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那些笑声,像一根根烧红的铁针,狠狠扎进了王恒的耳朵里,也扎进了他那可悲的自尊心里。

  他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正在兴头上,马上就要开盅了,这一把,他押了重注!

  “你来干什么!”他压低了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阿恒,我们回家,求你了……”许幽兰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她只想把他从这个地狱里拉出去。

  或许是赌上了头,或许是那刺耳的嘲笑让他失了理智。

  王恒猛地一甩胳膊,狠狠地甩开了她的手。

  “你闹够了没有!丢不丢人!”

  他怒吼着,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一巴掌狠狠地扇在了许幽兰的脸上!

  “啪!”

  一声清脆到极点的巴掌声,瞬间盖过了赌坊里所有的嘈杂。

  哄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愣住了。

  许幽兰被打得一个趔趄,白皙的脸颊上,迅速浮起一个清晰的五指印。

  耳朵里嗡嗡作响,世界仿佛都安静了。

  这一巴掌,不只是疼。

  它打碎了她最后的念想,打碎了她对这个男人所有残存的幻想和希望。

  她捂着火辣辣的脸,却没有哭,也没有闹。

  她只是抬起头,用一种近乎空洞的眼神,静静地看了王恒一眼。

  然后,她转过身,弯腰,默默地捡起地上散落的布料和棉花,一步一步,走出了那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当晚,王恒很晚才回来。

  他带着一身的酒气,输光了钱,心情却似乎不错,手上还提着一包用油纸包着的桂花糕。

  他推开门,像往常犯错后一样,带着讨好的笑容,将桂花糕递到许幽兰面前。

  “幽兰,你看,我给你买了你最爱吃的桂花糕……今天……今天是我不好,我一时糊涂……你别生气了……”

  许幽兰没有看那包桂花糕。

  她就那么平静地坐在油灯下,脸上的红肿还没有完全消退。

  她看着他,那个她曾经深爱过的男人。

  “我们分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