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周庄暗哨-《清辞归浩外传》

  驴车吱呀吱呀,在夕阳的余晖里,缓缓驶进周庄。

  周庄比清辞想象的要大。镇子沿河而建,一条主街贯穿东西,两侧是林立的店铺:茶楼、布庄、米行、药铺,还有一家挂着“周庄客栈”木招牌的旅店。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被岁月磨得光滑,在斜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河水是碧绿的,几座石拱桥横跨两岸,桥洞下摇过乌篷船,船娘的吴侬软语和着桨声,在暮色里飘得很远。

  很美。很安宁。

  但清辞的心悬得更高了。

  因为她看见,几乎每个街口都站着人。不是警察,也不是士兵,是些穿着寻常百姓衣服的男人,或蹲在墙角抽烟,或靠在桥栏上看风景,或坐在茶摊上喝茶。他们的目光却不像寻常百姓那样散漫——锐利,警惕,像猎鹰扫视着自己的领地。

  暗哨。而且不少。

  赶车的老汉显然也感觉到了不对劲,嘟囔道:“今儿镇子上咋这么多人……”他勒住驴,回头对清辞说:“姑娘,就送到这儿吧。前头人多,我这驴车进不去了。”

  清辞道了谢,扶着李浩下车。李浩的脚刚沾地,就晃了一下,清辞连忙撑住他。他的脸色在暮色里白得吓人,嘴唇干裂,额头上全是虚汗。

  “得找郎中。”清辞低声说。

  李浩点头,但目光扫过街上的暗哨,眉头紧锁:“先找地方落脚。这么多人,不对劲。”

  两人搀扶着,沿着街边慢慢往前走。清辞低着头,用披风遮住大半张脸,但眼睛的余光一直在观察四周。那些暗哨有的在注意来往行人,有的在交头接耳,但暂时没有人特别关注他们。

  路过一家药铺时,清辞停下脚步。药铺门面不大,招牌上写着“济生堂”,门帘是深蓝色的粗布,已经洗得发白。从门缝里能看见柜台,一个戴眼镜的老先生正在抓药。

  “就这里。”清辞说。

  李浩却拉住她:“等等。”

  他指了指药铺斜对面——是家茶馆,门口挂着鸟笼,几个茶客正在下棋。其中一个穿灰色长衫的中年人,手里端着茶碗,眼睛却一直盯着济生堂的方向。

  是盯梢的。药铺被盯上了。

  清辞的心一沉。是冲他们来的,还是巧合?

  “走。”李浩低声说,拉着她继续往前走。

  又走了几十步,看见一家客栈,门脸比周庄客栈小些,招牌上写着“悦来客栈”,字迹斑驳。门口没人,只有个伙计蹲在门槛上打盹。

  “这里。”李浩说。

  两人走进客栈。伙计惊醒,揉着眼睛站起来:“住店?”

  “两间下房。”李浩说,声音尽量平稳。

  伙计打量他们一眼——两个风尘仆仆的外乡人,男的脸色苍白,女的蓬头垢面。但他没多问,从柜台下拿出本登记簿:“姓名,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王大力,吴县张家村人,这是我妹子秀英。”李浩说着白玫给的假身份,“去徐州投亲,路过歇脚。”

  伙计在登记簿上歪歪扭扭地写下名字,又收了房钱,递过两把钥匙:“二楼,左手边第三第四间。晚饭在一楼吃,过时不候。”

  房间很小,和土地庙那间差不多,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窗户对着后院,院里堆着杂物,再过去是条小巷。

  清辞把李浩扶到床上躺下。李浩一沾床,整个人就瘫软了,眼睛半闭着,呼吸急促。清辞摸他的额头,烫得像火炭。

  “我去买药。”她说。

  “不行。”李浩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外面全是眼线,你一出去就会被盯上。”

  “可你的伤……”

  “死不了。”李浩咬牙,“等天黑。天黑之后,我跟你一起去。”

  清辞看着他苍白的脸,干裂的嘴唇,还有肩上那片越来越大的血渍,知道他在硬撑。但她知道他说得对——现在出去,太危险。

  她在床边坐下,从包袱里找出最后一点干净布条,想给李浩换药。但伤口已经和衣服黏在一起,一撕,李浩疼得浑身一颤,但咬着牙没出声。

  “得用水浸湿。”清辞说,拿起桌上的茶壶——空的。

  “我去打水。”她起身。

  “小心。”李浩说,眼睛盯着她。

  清辞点点头,提着茶壶出门。楼梯很窄,踩上去嘎吱作响。一楼大堂里,伙计正趴在柜台上打盹,几个住客在吃饭,都是男人,穿着短褂,像是跑生意的。

  她走到后院。院里有个井,井边放着木桶。她打了水,正要回屋,忽然听见巷子那头传来说话声。

  声音很轻,但夜很静,听得清楚。

  “……确定在这儿?”

  “不确定。但线报说,一男一女,男的受了枪伤,往这个方向来了。周庄是必经之路,他们总要落脚。”

  “药铺、客栈、车马行,都派人盯着了。只要露面,跑不了。”

  “上头说了,抓活的。尤其是那个女的,要活的。”

  清辞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贴在墙边,屏住呼吸,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是两个人,往巷子那头去了。

  是金鳞的人?还是军统?或者……是二皇子的人?

  不管是谁,都是在找他们。而且,要抓活的——尤其是她。

  为什么?

  清辞想不明白。但现在不是想的时候。她提着水壶,轻手轻脚地回到楼上,关好门,闩上。

  “外面有人。”她压低声音,把听到的话告诉李浩。

  李浩的脸色更难看了。他挣扎着坐起来:“我们得走。这里不能待。”

  “可你的伤……”

  “不走就是死。”李浩咬牙,撑着床沿站起来,但脚下一软,差点摔倒。清辞连忙扶住他。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敲门声,很响,很急。

  “开门!查房!”

  是警察的声音。

  清辞和李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绝望。前有暗哨,后有追兵,现在警察又来查房——这是天罗地网,插翅难飞。

  “窗户。”李浩说。

  清辞冲到窗边。窗户是对着后院的,下面是堆杂物的空地,不算高。但李浩这样,跳下去伤口肯定会崩开。

  “你先下,我跟着。”李浩说。

  “不行,我们一起。”

  “别废话!”李浩推她,“你先下,在下面接应我。快!”

  清辞咬咬牙,爬上窗台。楼下传来伙计开门的声音,还有警察的呵斥声。她深吸一口气,跳了下去。

  落地,滚倒,爬起来。腿有点疼,但没伤到。她抬头,李浩已经爬上窗台,但动作明显迟缓。他的脸在月光下白得像鬼,汗水顺着下巴滴落。

  “跳!”清辞低声喊。

  李浩跳了下来。清辞冲上去想接住他,但他下坠的力道太大,两人一起摔倒在地。李浩闷哼一声,肩头的伤口崩开,血瞬间浸透了衣服。

  “走……”他咬牙说。

  清辞扶起他,两人跌跌撞撞地冲进小巷。身后,客栈里传来喊声和脚步声——警察发现他们跑了。

  小巷很窄,很黑,堆满了垃圾,散发着腐臭。清辞扶着李浩,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跑。李浩的脚步越来越沉,几乎是被她拖着走。

  “往左……”李浩喘息着说,“河边……有船……”

  清辞转向左边。巷子尽头果然是河,河面不宽,停着几艘小船,都用缆绳系在岸边的木桩上。她挑了一艘最小的,把李浩扶上去,然后解开缆绳,抓起船桨。

  小船晃晃悠悠地离了岸。清辞拼命划桨,船在黑暗的河面上滑行。身后,岸上传来喊声和手电筒的光——追兵到了河边,但没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远去。

  清辞不敢停,一直划,直到岸上的灯光完全看不见,喊声也听不见了,才停下来,大口喘气。

  李浩躺在船底,已经昏过去了。血从他身下漫开,在船底积了一小滩。月光照在他脸上,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李浩!李浩!”清辞拍他的脸,没有反应。她摸他的脉搏,跳得又急又乱,像随时会停。

  她慌了。彻底慌了。

  药没买到,伤口崩开,人在昏迷,后有追兵。而他们现在在一条不知道通往哪里的小河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绝望像冰冷的河水,从脚底漫上来,淹没了她。

  但就在这时,她看见了光。

  不是月光,是灯光。从河道拐弯处透过来,昏黄,温暖。

  是人家。

  清辞精神一振,抓起船桨,拼命朝灯光划去。转过弯,眼前是个小小的河湾,湾里停着几条渔船,岸上有座小屋,灯光就是从窗户透出来的。

  她把船撑到岸边,跳下水——水不深,只到膝盖。她涉水上岸,冲到小屋前,敲门。

  “谁啊?”里面传来个苍老的声音。

  “大爷,救救人!”清辞带着哭腔喊,“我哥受伤了,快死了!”

  门开了。是个老汉,六十来岁,头发花白,脸上皱纹深刻得像刀刻。他手里提着盏油灯,灯光照亮了清辞满是泪水和泥污的脸。

  老汉看了一眼河边的船,又看看清辞,没说话,转身回屋,很快又出来,手里拿着根竹篙。他走到河边,用竹篙把船钩过来,看见船里的李浩,眉头皱了起来。

  “枪伤?”他问。

  清辞点头,眼泪止不住地流。

  老汉叹了口气,把李浩背起来,往屋里走。清辞连忙跟上。

  屋里很小,很简陋,但干净。一张床,一张桌子,灶台上还热着粥。老汉把李浩放在床上,掀开衣服查看伤口。

  伤口很糟糕。皮肉外翻,血肉模糊,还在渗血。老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得清创,缝针。”他说,“但我这儿没麻药,得硬扛。”

  “只要能救他,怎么都行。”清辞说。

  老汉看了她一眼,点点头,起身去准备东西。他拿出一把剪刀,在火上烤了烤,又拿出针线——是缝衣服的针,和普通的棉线。还有一小瓶烧酒。

  “按住他。”老汉说。

  清辞和另一个闻声出来的老婆婆一起,按住李浩的肩膀和腿。老汉用剪刀剪开伤口周围的烂肉,李浩疼得抽搐,但没醒。然后,老汉用烧酒冲洗伤口,李浩疼得闷哼,身体绷紧。

  最疼的是缝针。针扎进皮肉,线拉过伤口,一针,又一针。李浩疼得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响,但始终没醒。

  清辞看着,眼泪流得更凶。她握着李浩的手,他的手冰冷,但在颤抖。

  终于缝完了。老汉撒上药粉,用干净布条包扎好。李浩的呼吸平稳了些,但脸色还是白得像纸。

  “能不能活,看他的造化。”老汉说,擦了擦手上的血,“伤口太深,又感染了。我只有这些土药,能不能抗过去,看他命硬不硬。”

  “谢谢您,谢谢您……”清辞连连道谢,想掏钱,但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

  老汉摆摆手:“不用。这世道,能帮就帮一把。”他看着清辞,“你们是惹了什么事吧?枪伤,又被人追。”

  清辞咬着嘴唇,没说话。

  老汉也不追问,对老婆婆说:“煮碗姜汤,放点红糖。”

  老婆婆点点头,去灶台忙活。老汉在床边坐下,看着李浩,又看看清辞:“姑娘,你哥这伤,没三五天起不来。你们有什么打算?”

  清辞摇头。她不知道。前路茫茫,后有追兵,李浩重伤,她身无分文。能有什么打算?

  老汉沉默了一会儿,说:“要不,先在这儿住下。我这儿偏,平时没人来。你们躲几天,等他好点了再说。”

  清辞愣住了:“大爷,我们……”

  “我知道你们有麻烦。”老汉打断她,“但再大的麻烦,也得先活命。你们先住下,其他的,慢慢想办法。”

  清辞的眼泪又涌了出来。这一路,遇到了太多好人:安德森神父,陈郎中,哑叔,现在又是这位不知名的老汉。萍水相逢,却愿意冒着风险帮助他们。

  “大爷,您贵姓?”她问。

  “姓周,叫周老四。”老汉说,“打鱼的,在这河边住了一辈子。”

  “周大爷,大恩不言谢。”清辞深深鞠躬。

  周老四摆摆手,起身出去了。老婆婆端来姜汤,喂李浩喝下。李浩喝得很慢,但总算喝下去了。

  清辞坐在床边,看着李浩苍白的脸,看着他胸口微弱的起伏。她还握着他的手,他的手还是很凉,但脉搏稳了些。

  夜深了。屋外传来虫鸣,和河水流动的声音。老婆婆在另一张床上睡了,发出均匀的鼾声。周老四坐在门口抽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

  清辞趴在床边,累极了,但不敢睡。她怕一睡着,李浩就不在了。怕一睡着,追兵就来了。怕一睡着,这片刻的安宁就像梦一样碎了。

  但最终,她还是睡着了。

  她做了个梦。

  梦见父亲还活着,在书房里写字。写的是“正气”两个字。父亲说,清辞,你看,这个“正”字,一横一竖,端端正正。做人就要像这个字,站得直,行得正。

  然后父亲忽然抬头,看着她,眼神很悲伤。父亲说,清辞,爹对不住你。爹没能保护好你,也没能保护好这个国家。

  她说,爹,不怪你。

  父亲摇摇头,身影渐渐淡去。书房变成了土地庙,庙里点着蜡烛,蜡烛快要烧完了。土地公的脸在烛光里半明半暗,眼睛好像在看着她。

  然后她听见一个声音,很轻,很熟悉,是沈墨的声音:“清辞,箱子……箱子里的东西……是关键……但钥匙……钥匙才是……”

  钥匙?什么钥匙?

  她想问,但沈墨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了。

  她惊醒过来。

  天还没亮。屋里很暗,只有灶膛里还有一点余烬的红光。李浩还在睡,呼吸平稳了些。周老四在门口打盹,烟杆掉在地上。

  清辞轻轻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要来了。

  钥匙。沈墨在梦里说,钥匙才是关键。

  箱子里的证据很重要,但钥匙才是打开一切谜题的关键。可钥匙是什么?在哪里?

  她想起顾小满留下的线索,想起那些三角形标记,想起“听雨”茶楼,想起寒山寺的钟声。

  钥匙……会不会是顾小满本人?她知道怎么解读那些证据?或者,她知道证据里隐藏的更深层的秘密?

  又或者,钥匙是别的什么东西——某个人,某件信物,某个地点?

  清辞不知道。但沈墨在梦里告诉她,钥匙才是关键。那她就必须找到钥匙。

  可是怎么找?顾小满下落不明,箱子在白玫手里,他们自己被困在这个小渔村,李浩重伤,后有追兵。

  绝路。又是绝路。

  但清辞忽然想起父亲的话:人这一辈子,总得有那么一两件事,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

  那就为之吧。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

  她握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

  天,渐渐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