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青龙旗下-《清辞归浩外传》

  骑兵卷起的烟尘像一条黄龙,直扑山顶而来。

  李浩跪坐着,左手撑着地,右手还高高举着那枚监察御史令牌。青铜在夕阳下反射着冷硬的光,盘龙纹路深刻,仿佛随时会破牌而出。他的虎口在发抖——失血太多,力气快耗尽了。但他咬紧牙关,手臂绷得笔直。

  清辞靠在他身边,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毒已经蔓延到胸口,每次呼吸都像有针在扎。她努力睁着眼,盯着山下奔来的骑兵。最前面那个骑白马的人,盔甲样式与旁人不同,头盔上多了一簇红缨。

  是军官。

  马队冲到离他们十丈处,骤然勒停。白马上的军官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他看起来四十出头,方脸,浓眉,下巴有道陈年刀疤。盔甲下的身形魁梧,但脚步轻得反常——是个练家子。

  军官的目光先落在李浩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清辞,最后定格在那枚令牌上。他的瞳孔微微收缩。

  “放下兵器。”军官开口,声音低沉如擂鼓,“所有人。”

  骑兵们唰地拔刀,扇形围拢。李浩没动,只将令牌又举高了一寸。

  “监察御史李浩,奉先帝密令,携要案证据,求见龙骧军统领杨啸将军。”他一字一句,声音嘶哑但清晰,“令牌在此,见令如见君。”

  军官盯着令牌,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清辞注意到,他的右手拇指在刀柄上轻轻摩挲——那是紧张的下意识动作。

  “杨将军不在营中。”军官说。

  李浩的眼神沉了沉:“何时回来?”

  “不知。”军官走近几步,目光落在李浩肩上、腿上、肋下渗血的伤口,又看了看清辞惨白的脸色,“你们受伤了。”

  “追兵在后。”李浩说,“至少二十人,训练有素,不是寻常匪寇。”

  军官转头对身后骑兵吩咐了几句。骑兵中分出五人,调转马头,向来路奔去——是去探查和阻击的。剩下的依然保持着包围圈。

  “令牌给我看看。”军官伸手。

  李浩犹豫一瞬,还是递了过去。军官接过令牌,翻来覆去仔细查看,指尖在盘龙纹路上缓慢划过。最后,他举起令牌,对着夕阳,看内侧镌刻的小字。

  “天启十七年,御制监造。”他念出声,抬眼看向李浩,“先帝赐给你父亲的?”

  “是。”

  “李崇山……”军官缓缓点头,“我听说过他。八年前在京城,因贪腐案被问罪,投江自尽。”

  “我父亲是冤枉的。”李浩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他是被人灭口。”

  军官没接这话茬,将令牌递还:“你们这身伤,撑不了多久。先随我回营,让军医看看。”

  “杨将军——”

  “将军不在,我说了算。”军官打断他,“我是龙骧军副统领,赵铁山。”

  他招了招手,两名骑兵下马,要来搀扶李浩和清辞。李浩挡开伸来的手:“我们自己能走。”

  赵铁山看了他一眼,没坚持。

  下山的路比上山时更难走——两人都已到了强弩之末。李浩每走一步,脸上就白一分。清辞被搀扶着,眼前景物开始旋转。她知道,再拖下去,不用等追兵来,他们自己就先倒下了。

  军营越来越近。

  辕门外立着两座箭楼,各站四名哨兵,弩机对着来路。看见赵铁山,哨兵收起弩机,营门缓缓打开。

  军营里的景象让清辞短暂地清醒了一瞬。

  太整齐了。

  帐篷排列得像棋盘上的格子,横竖笔直。士兵在操练,队列变换时脚步踏地的声音整齐划一。兵器架上,刀枪剑戟擦得锃亮,在夕阳下泛着寒光。空气里有汗味、皮革味、马粪味,还有一种紧绷的、随时准备厮杀的气息。

  这就是龙骧军。大周朝西境最强的边军,十年来挡了北狄七次大规模入侵,从无败绩。

  统领这支军队的杨啸,会是什么样的人?

  赵铁山带他们穿过大半个军营,来到一处单独的帐篷前。这帐篷比周围的大,帐外立着两名亲兵,手按刀柄,眼神锐利得像鹰。

  “这是杨将军的帅帐。”赵铁山说,“他不在,暂由我使用。你们先进去休息,军医马上到。”

  帐内陈设简单:一张铺着虎皮的行军床,一张摆满地图的木桌,几把椅子。角落里有火盆,炭火正旺。

  清辞被扶到床上躺下。床铺硬邦邦的,但虎皮柔软温暖。她闭上眼,感觉意识在一点点飘散。

  有人掀开她的外衣,检查肋下的伤。手指触到伤口时,她疼得抽搐了一下。

  “中毒很深。”是个陌生的声音,苍老,带着西北口音,“箭毒混了蛇毒,还有一味老夫认不出的东西。再晚两个时辰,神仙难救。”

  “能治吗?”李浩问。

  “得先放血,再敷药。”老军医说,“但姑娘身子弱,放血有风险。而且解毒需要几味稀罕药材,军营里未必齐全。”

  “缺什么,写下来。”赵铁山的声音,“我让人去城里找。”

  “先处理外伤。”李浩说,“我的伤也看看。”

  清辞想睁眼,但眼皮像灌了铅。她听见剪刀剪开布料的声音,闻到了金疮药刺鼻的气味,感觉到冰凉的手在伤口周围按压。然后是一阵剧痛——老军医开始清创。

  她咬住嘴唇,没出声。

  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掌心粗糙,有茧,但温暖。

  是李浩。

  他坐在床边,任由另一个军医处理他肩头和腿上的伤。消毒药水浇在伤口上时,他肌肉绷紧,但一声没吭,只更用力地握紧了清辞的手。

  “你这肋骨断了两根。”军医说,“得固定。一个月内不能剧烈活动。”

  “没时间。”李浩说。

  “那你就等着断骨戳破肺叶,活活憋死。”

  李浩沉默了。

  清辞感觉到他的手在发抖。不是因为疼,是因为着急——证据在身,追兵在后,杨啸不知何时归来。每一刻拖延,都可能让沈墨、顾长明,还有所有为此而死的人,白白牺牲。

  伤口处理完,老军医开始配药。帐篷里弥漫起苦涩的药香。

  赵铁山一直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切。等军医忙完,他才开口:“现在,说说你们带来的证据。”

  李浩从怀里掏出油布包裹。布已经湿透,但里面的纸张被他用油纸又包了一层,基本完好。他一层层打开,露出账簿、名单、工程图、信件。

  赵铁山走到桌边,一张张翻看。

  他的表情始终平静,但翻到那封标注“子时三刻,水门开闸”的信时,眉头皱了起来。看到末尾那枚金色鳞片印记时,手指停在纸面上,久久不动。

  “金鳞……”他低声说。

  “你知道?”李浩盯着他。

  赵铁山没直接回答,继续翻看名单。看到“杨啸,龙骧军统领,可信”那一行朱批时,他抬头看向李浩:“这份名单,谁给的?”

  “我父亲。”

  “李崇山为何会有这份名单?”

  “他潜伏了八年。”李浩说,“表面上是因贪腐被贬的罪臣,实际上一直在暗中调查二皇子结党营私、勾结外敌的证据。这份名单,是他用命换来的。”

  赵铁山放下名单,走到火盆边,背对着他们。炭火映亮他盔甲上的划痕,那些都是战场上留下的印记。

  “三个月前,将军收到一封信。”他突然开口,声音很低,“没有署名,信上只有一行字:‘金鳞将动,西境危矣’。信是从京城寄出的,笔迹陌生。”

  李浩坐直身体:“杨将军怎么说?”

  “将军看完信,烧了。然后召集我们几个副将,说从今往后,所有进出军营的信件、人员,都要严查。尤其是京城方向来的。”赵铁山转过身,目光如炬,“当时我们不明白为什么。现在……大概明白了。”

  帐篷里安静下来。只有炭火噼啪作响。

  “将军去哪里了?”清辞忽然开口,声音虚弱但清晰。

  赵铁山看向她:“三天前,将军带一队亲兵出营,说是去巡边。但按往常惯例,巡边最多两日往返。现在已过三日,还没有消息。”

  “你们没派人找?”

  “派了。昨天出去三队斥候,都没找到踪迹。”赵铁山脸色阴沉,“将军走的是黑风岭那条路,那里地形复杂,常有北狄小股游骑出没。”

  李浩和清辞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安。

  太巧了。

  他们带着证据来找杨啸,杨啸偏偏在这个时候失踪。是巧合,还是……有人不想让他们见面?

  帐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亲兵掀帘进来,单膝跪地:“副统领,派去探路的兄弟回来了。追兵确实有,但没靠近军营,在五里外扎营了,人数大约三十。”

  “什么来路?”

  “看装扮像商队护卫,但行动整齐,暗哨布置是军中手法。领头的是个蒙面人,没见过真容。”

  赵铁山挥手让亲兵退下,看向李浩:“你的人?”

  “是金鳞的人。”李浩说,“或者二皇子的私兵。他们不会轻易罢休。我们在布庄密室毁了他们的账簿,又炸了水门机括,坏了他们水淹城南的计划。现在他们最想做的,就是拿回这些证据,然后灭口。”

  “证据在军营,他们敢硬闯?”

  “如果是二皇子的意思……”李浩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白。

  皇子要灭口,一支边军未必拦得住。尤其是,如果杨啸真的出了事,龙骧军群龙无首,更不会为了两个陌生人,跟未来的储君作对。

  赵铁山沉默良久,走到桌边,手指敲击着桌面。

  “你们先养伤。”他最后说,“将军不在,我不能擅作主张。但既然令牌是真的,证据确凿,龙骧军自会保你们安全。至于那些追兵……”他眼中闪过一丝寒光,“龙骧军的地盘,还轮不到外人撒野。”

  他转身出帐,吩咐亲兵加派岗哨。

  帐篷里只剩下李浩和清辞,还有两个正在配药的军医。

  清辞看着李浩:“你信他吗?”

  李浩摇头:“不知道。但我们现在别无选择。”

  他挪到清辞身边,压低声音:“名单上虽然写了杨啸可信,但那是我父亲八年前的判断。这八年,什么都可能变。尤其是……如果二皇子许的筹码够大。”

  “比如?”

  “比如,承诺登基后不动龙骧军,甚至加官进爵。”李浩说,“边军将领最怕的,不是战场上的敌人,是背后的刀子。这些年,有多少忠良被朝廷猜忌,罢官夺爵,甚至满门抄斩?杨啸能稳坐龙骧军统领之位十年,绝不会是个简单人物。”

  清辞明白他的意思。政治斗争里,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杨啸或许曾是她父亲的旧部,但时过境迁,人心难测。

  “那我们……”

  “等。”李浩说,“等杨啸回来。或者,等我们伤好一点,能自己走。”

  他握住清辞的手:“放心,我不会让证据落在任何人手里。必要的时候……”

  他没说完,但清辞懂。

  必要的时候,他会毁掉证据,然后拼命。

  老军医端来两碗药。一碗黑如墨汁,一碗黄如琥珀。

  “黑的解毒,黄的疗伤。”老军医说,“趁热喝。”

  药苦得让人想吐,但清辞和李浩还是一口喝完。药下肚,一股暖流从胃里扩散开,疼痛似乎减轻了些。

  “姑娘得连续放三次血,每次间隔六个时辰。”老军医对清辞说,“这是第一次。忍着点。”

  他取出银针和小刀。清辞闭上眼。

  针扎进穴位时,刺痛。刀划开皮肤时,剧痛。血从伤口流出,不是鲜红色,而是暗红发黑——毒血。

  李浩一直握着她的手。

  放完血,老军医敷上药膏,重新包扎。清辞感觉整个人虚脱了,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

  “睡吧。”李浩轻声说,“我守着你。”

  清辞想摇头,但意识已经模糊。最后看到的画面,是李浩坐在床边,背挺得笔直,手按在刀柄上,眼睛盯着帐门。

  像一尊守护的雕像。

  她睡着了。

  李浩没睡。

  药里有安神的成分,但他用内力强行压下了困意。他不能睡——在这个陌生的军营里,在未知是敌是友的赵铁山眼皮底下,他必须保持清醒。

  帐篷外,脚步声来来往往。有巡逻的士兵,有换岗的亲兵,偶尔有马匹嘶鸣。一切听起来正常,但李浩的直觉告诉他,这平静下面,暗流汹涌。

  他想起沈墨生前说过的话。

  “龙骧军是大周朝最锋利的一把刀。但这把刀握在谁手里,砍向谁,从来不由刀自己决定。”

  当时他不完全理解。现在懂了。

  杨啸如果真如父亲所言可信,那他这十年坐稳龙骧军统领之位,必然在朝中有支持者,或者,至少有让各方忌惮的资本。这资本是什么?是军功?是兵力?还是……别的?

  帐外忽然传来压低的说话声。

  “……确实在营外扎营了,没动静,但暗哨多了三倍。”

  “副统领什么意思?”

  “让加强戒备,但不许主动挑衅。等将军回来定夺。”

  “将军什么时候能回来?”

  “不知道。黑风岭那边……有点不对劲。”

  声音渐渐远去。

  李浩的心沉了沉。不对劲?怎么不对劲?杨啸是遇到了北狄游骑,还是……被自己人算计了?

  他轻轻松开清辞的手,起身走到帐门边,掀开一条缝。

  外面天色已完全暗下来。军营里点起了火把,火光摇曳,把士兵的影子拉得长长。远处辕门上,青龙旗在夜风中翻卷,像一只挣扎的兽。

  赵铁山站在不远处,正跟几个军官说着什么。他背对着这边,李浩听不清内容,但能看到那几个军官脸上的凝重。

  突然,军营西侧传来号角声。

  不是操练的号角,是紧急集合的号角——短促,尖锐,连续三声。

  赵铁山猛地转身,朝号角声方向奔去。那几个军官紧随其后。

  出事了。

  李浩犹豫了一瞬,回头看了眼清辞。她还在昏睡,脸色苍白,但呼吸平稳了些。

  他抓起刀,闪身出帐。

  西侧是马厩和粮草库。李浩赶到时,那里已经围了不少士兵。火把的光照亮了地上的东西——

  一匹马。

  不是活马,是死马。一匹黑色的战马,身上中了好几箭,箭杆还插着,血已经凝固。马鞍还在,但空了。

  “是将军的马!”有士兵惊呼。

  赵铁山蹲在马的尸体旁,检查箭矢。箭杆很普通,但箭镞的形状特殊——三棱,带倒刺,是北狄人常用的样式。

  “将军遇到北狄游骑了?”一个军官问。

  赵铁山没回答,拔出箭矢,凑到火把下细看。箭杆上,刻着一个很小的符号。

  三条波浪线。

  金鳞的标记。

  赵铁山的脸色瞬间铁青。

  他站起身,环视周围:“今天谁当值辕门哨?”

  “是我,副统领。”一个年轻校尉站出来。

  “看到这匹马回来,为什么不报?”

  校尉脸色发白:“马……马是半个时辰前自己跑回来的。当时天黑,哨兵只看见一匹马,没注意马上没人,以为是谁的马脱缰了。等发现是将军的马,马已经死在马厩外了……”

  赵铁山一脚踹翻旁边的木桶:“混账!”

  周围鸦雀无声。

  李浩站在人群边缘,盯着那支箭,心跳如擂鼓。北狄的箭,金鳞的标记——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金鳞和北狄有勾结?还是有人故意伪装成北狄人?

  如果是后者,那杨啸恐怕凶多吉少。

  赵铁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派出所有斥候,以军营为中心,方圆五十里地毯式搜索。重点搜查黑风岭一带。”他下令,声音冷得像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副统领,营外那些追兵……”有军官提醒。

  “不管他们。将军的安危要紧。”

  斥候队迅速集结,骑马出营。马蹄声在夜色中远去,像一阵急促的鼓点。

  赵铁山这才注意到李浩。他走过来,脸色难看:“你都看见了?”

  “嗯。”

  “你怎么想?”

  李浩看着那支箭:“箭是北狄的样式,但标记是金鳞的。有两种可能:一是金鳞和北狄有勾结,伏击了杨将军;二是有人想栽赃给北狄,同时除掉杨将军。”

  “你觉得是哪一种?”

  “我不知道。”李浩摇头,“但如果是第二种,说明有人不想让杨将军见到我们,也不想让这些证据公之于众。”

  赵铁山沉默片刻,突然问:“那份名单上,除了将军,还有谁?”

  李浩犹豫了。

  名单是父亲用命换来的,也是他们现在唯一的筹码。如果全部交出去,就等于把命交到别人手里。

  但看着赵铁山焦急的眼神,想到生死未卜的杨啸,李浩最终做了决定。

  他从怀中掏出名单,递给赵铁山。

  “所有名字都在上面。朱笔圈出的,是我父亲认为可信之人;画叉的,是已经投敌或已死之人;画三角的……”他顿了顿,“是假装投敌,实则卧底的‘饵’。”

  赵铁山接过名单,就着火把的光,一行行看下去。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当看到某个名字时,手抖了一下。

  “郑世荣……漕运总督,他也是‘饵’?”

  “沈墨死前留下的线索,指向这个。”李浩说,“但我不确定。也许他已经真的投敌了。”

  赵铁山合上名单,闭眼片刻。再睁开时,眼中有了决断。

  “李浩,清辞姑娘的毒,军医说需要几味稀罕药材。其中有一味‘七星草’,只有黑风岭深处的断崖上才有。”

  李浩心头一跳:“你想说什么?”

  “将军去的黑风岭,就是七星草的生长地。”赵铁山盯着他,“他名义上是去巡边,但实际上……很可能是去采药。”

  “采药?为什么?”

  “因为三个月前,将军也中过一次毒。”赵铁山的声音压得很低,“刺客混在送粮草的车队里,在饭菜里下了毒。将军命大,没死,但余毒未清,需要七星草做药引。”

  李浩的脑子里,线索开始串联。

  杨啸中毒——需要七星草——去黑风岭采药——遇到伏击——马带箭归来,箭上有金鳞标记。

  “刺杀杨将军的,和金鳞是一伙的。”他得出结论。

  “而且他们知道将军需要七星草,所以在黑风岭设伏。”赵铁山点头,“现在将军生死不明,清辞姑娘也需要七星草解毒。我们得去黑风岭。”

  “我去。”李浩立刻说。

  “你伤成这样——”

  “总比让她死强。”李浩打断他,“而且,如果杨将军还活着,他可能也在等救援。多一个人,多一分希望。”

  赵铁山看了他良久,终于点头。

  “我给你一队人,天亮出发。”

  “不,现在就走。”李浩说,“夜长梦多。”

  赵铁山犹豫了一瞬,看了看天色。月亮刚升起来,正是夜行的时候。

  “好。”他招手叫来亲兵,“准备十人的精锐小队,配双马,带足弓弩和绳索。半刻钟后出发。”

  亲兵领命而去。

  赵铁山从怀里掏出一块铁牌,塞给李浩:“这是我的令牌,见牌如见我。黑风岭地形复杂,容易迷路。如果……如果找不到将军,至少把七星草带回来。”

  李浩握紧令牌,点头。

  他转身回帐。

  清辞还在睡。李浩站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她脸色苍白如纸,但眉头舒展了些,似乎疼痛减轻了。

  他俯身,在她额头轻轻吻了一下。

  “等我回来。”

  声音轻得像叹息。

  然后他转身,抓起刀,头也不回地出了帐篷。

  帐外,十名骑兵已经整装待发。都是精壮的汉子,眼神锐利,马背上的弓弩擦得锃亮。

  赵铁山牵来一匹马,交给李浩:“这匹是将军的备用坐骑,脚力好,通人性。记住,不管遇到什么,保命第一。七星草可以再找,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李浩翻身上马。肋骨处传来剧痛,他咬紧牙关。

  “走!”

  十一骑冲出辕门,消失在夜色中。

  赵铁山站在营门口,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久久不动。

  一个军官走到他身边,低声说:“副统领,营外那些追兵有动静了。似乎在往西移动。”

  “西边……”赵铁山眯起眼睛,“黑风岭也在西边。”

  “他们想截杀?”

  “或者,想抢先找到将军。”赵铁山握紧刀柄,“传令下去,全军进入战备状态。如果天亮前李浩他们没回来,或者追兵敢靠近军营五里内……”

  他眼中寒光一闪。

  “格杀勿论。”

  夜色浓如墨。

  李浩伏在马背上,任凭夜风刮在脸上。肋骨的疼痛像钝刀在割,但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黑风岭,他听过这个名字。那是西境最险恶的山岭之一,地形复杂,密林深谷,常有猛兽出没。更重要的是,那里靠近边境,北狄游骑时常越界骚扰。

  如果杨啸真的在那里遇伏,生还的希望有多大?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去。

  为了清辞的七星草,也为了那份名单上“杨啸,可信”四个字。

  父亲用命换来的信任,他不能辜负。

  马队在山路上疾驰。月光惨白,照亮前路。两侧是黑黢黢的树林,风吹过时,发出呜呜的声响,像鬼哭。

  领路的骑兵叫老刀,是龙骧军的老斥候,对黑风岭一带很熟。

  “李大人,前面就是黑风岭地界了。”老刀勒慢马速,指着前方隐约的山影,“那地方邪性,马容易受惊。咱们得下马步行一段。”

  众人下马,牵马步行。

  山路越来越陡,树木也越来越密。月光被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地上光影斑驳,看不清路。

  “这边。”老刀拨开一丛荆棘,露出一个隐蔽的山洞口,“这是采药人走的小道,能直通断崖。但洞里有暗河,得小心。”

  山洞幽深,伸手不见五指。众人点燃火把,鱼贯而入。

  洞内潮湿阴冷,水声潺潺。脚下是湿滑的石头,稍不留神就会摔倒。李浩一手举火把,一手扶着洞壁,艰难前行。

  走了约莫一刻钟,前方传来哗哗的水声。暗河变宽了,水流湍急。

  “得蹚过去。”老刀说,“水不深,但急。大家手拉手,别被冲走了。”

  十一个人手拉手,步入水中。水冰冷刺骨,瞬间淹没到大腿。水流冲得人站立不稳,李浩感觉伤口泡在水里,疼得钻心。

  突然,前方传来一声惊呼!

  一个士兵脚下一滑,被水流冲倒,瞬间消失在黑暗中。

  “老四!”老刀大喊,但回应他的只有水声。

  李浩心头一紧。

  还没到断崖,就折了一个人。

  这趟路,比想象的更凶险。

  终于蹚过暗河,众人浑身湿透,冻得直打哆嗦。但没人敢停——时间就是生命,无论是杨啸的,还是清辞的。

  山洞尽头,是一线天光。

  爬出去,眼前豁然开朗。

  他们站在一处悬崖边上。下方是深不见底的峡谷,对面是陡峭的岩壁。岩壁上,零星长着一些植物,在月光下泛着银白的光。

  “那就是七星草。”老刀指着岩壁上几点闪烁的银光,“但采药得从那边绕过去,有藤桥。”

  所谓的藤桥,其实是几根粗藤编织的索桥,悬在峡谷上方,随风摇晃,看起来随时会断。

  “这……能走吗?”一个年轻士兵咽了口唾沫。

  “采药人都这么走。”老刀说着,已经踏了上去。

  藤桥发出吱呀的呻吟,晃得更厉害了。老刀却如履平地,几步就走到中间。

  李浩深吸一口气,跟上。

  每一步,藤桥都在晃。低头,是万丈深渊。风从谷底吹上来,带着呜咽的声音,像无数冤魂在哭。

  李浩强迫自己不看下面,盯着前方。

  终于到了对岸。

  七星草长在岩壁的缝隙里,叶片呈七角星状,在月光下闪烁着细碎的银光,像星星落到了人间。

  老刀拿出绳索和钩爪,开始攀岩。李浩想帮忙,但老刀摇头:“李大人伤重,在下面接应就好。”

  老刀像猿猴一样灵活,几下就爬到岩壁半腰。他小心地采下一株七星草,用油纸包好,系在腰间。

  正要采第二株时,异变陡生!

  一支弩箭破空而来,直射老刀后心!

  “小心!”李浩大喊。

  老刀反应极快,侧身躲过。但弩箭不止一支——嗖嗖嗖,七八支弩箭从对面悬崖的树林里射出,封死了老刀的退路。

  “有埋伏!”李浩拔刀。

  但已经晚了。

  老刀躲过了大部分弩箭,却被一支射中肩膀,闷哼一声,手一松,从岩壁上滑落!

  “老刀!”李浩冲过去。

  老刀摔在地上,肩头的弩箭还在颤。他咬牙拔出箭,血喷出来。“别管我……采药……”

  李浩抬头,看向对面悬崖。

  树林里,人影晃动。至少有十几人,都穿着黑衣,蒙着面。领头的那个,身形熟悉——

  是之前在布庄后巷、茶馆二楼出现过的蒙面人。

  金鳞的人,竟然追到这里来了。

  “你们带七星草走!”李浩对剩下士兵下令,“我断后。”

  “李大人——”

  “这是命令!”李浩怒吼,“清辞姑娘等不起!快走!”

  士兵们犹豫片刻,终于点头。两人扶起老刀,一人采下剩下的七星草,迅速往藤桥方向退去。

  李浩独自站在崖边,刀尖指向对面。

  蒙面人没有立刻进攻。他站在树林边缘,隔着峡谷,与李浩对视。

  夜风呼啸,吹得两人的衣袂猎猎作响。

  “李浩。”蒙面人终于开口,声音还是那么沙哑,“把证据交出来,我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

  “杨将军在哪里?”李浩反问。

  蒙面人笑了:“你觉得呢?”

  李浩的心沉到谷底。如果蒙面人在这里设伏,那杨啸……

  “你们杀了他?”

  “将军失踪了而已。”蒙面人轻描淡写,“也许被北狄人抓了,也许摔下悬崖了。谁知道呢?”

  他在撒谎。李浩能感觉到。

  但此刻,他没时间追究。清辞的毒,七星草,还有身后那些士兵的命,都压在他肩上。

  “让开。”李浩说,“让我们过去,否则……”

  “否则怎样?”蒙面人嗤笑,“你一个人,伤成这样,能挡住我们十几人?”

  他挥了挥手。

  黑衣人纷纷举起弩机,对准李浩。

  李浩握紧刀柄,计算着距离、角度、时间。

  他没有胜算。

  但他必须拖住他们,给采药的士兵争取撤退的时间。

  哪怕,用命来拖。

  他深吸一口气,摆出起手式。

  “来吧。”

  声音平静,像在说一件寻常事。

  蒙面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冰冷。

  “杀。”

  弩箭齐发!

  李浩动了。

  他像一道影子,在崖边腾挪闪避。弩箭擦身而过,钉在地上、石头上,发出噗噗的闷响。

  但弩箭太多,太密。

  一支箭擦过他肋下,撕开刚包扎好的伤口。剧痛让他动作一滞——

  第二支箭射中他左腿!

  李浩闷哼,单膝跪地。

  蒙面人举起手,示意暂停。

  “最后的机会,李浩。”他说,“交证据,活;不交,死。”

  李浩抬起头,咧嘴笑了。

  满嘴是血。

  “我父亲说,李氏男儿,可以死,但不能怂。”

  他撑着刀,重新站起来。

  左腿在流血,肋下在流血,肩上在流血。

  但他站得笔直。

  像一杆旗。

  蒙面人沉默良久,终于摇头。

  “可惜了。”

  他再次挥手。

  这一次,所有弩机都对准了李浩的要害。

  李浩闭上眼睛。

  他想起了清辞。想起了父亲。想起了沈墨。

  还有那个承诺——同往。

  对不起,清辞。我要食言了。

  但至少,证据保住了。七星草保住了。

  值了。

  弩机扣动的声音响起。

  但预期的疼痛没有到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

  “吼——!”

  虎啸声从峡谷深处传来,震得山石滚落,树林摇晃。

  黑衣人惊慌回头。

  只见峡谷下方,一道黑影如闪电般窜出!

  那不是虎。

  是人。

  一个浑身是血、衣衫褴褛,但眼神如猛虎般凶狠的男人。

  他手里没有兵器,只有一双拳头。

  但那双拳头挥出时,带起的风声,竟似虎啸!

  第一个黑衣人被一拳打飞,胸骨塌陷,摔下悬崖。

  第二个、第三个……

  男人像虎入羊群,所过之处,黑衣人纷纷倒地。

  蒙面人脸色大变:“杨啸!你还活着!”

  杨啸。

  龙骧军统领,杨啸。

  他还活着。

  而且,他回来了。

  杨啸没有理会蒙面人,径直冲到李浩身边,一把扶住他。

  “还能走吗?”

  李浩点头,说不出话。

  杨啸捡起地上的一把刀,塞给李浩:“跟紧我。”

  然后他转身,看向蒙面人。

  月光下,他的脸终于清晰。

  方脸,浓眉,眼如寒星。下巴那道刀疤,在火光下狰狞如蜈蚣。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额头正中,一个淡淡的、金色的虎形印记。

  那是龙骧军统领世代相传的标记——

  白虎印。

  “金鳞的人?”杨啸开口,声音低沉如闷雷,“回去告诉你主子,西境,不是他能伸手的地方。”

  蒙面人后退一步,咬牙:“杨啸,你这是要造反?”

  “造反?”杨啸笑了,笑容里满是杀气,“老子守了大周朝西境十年,杀了北狄人无数。现在,一个躲在京城玩阴谋的皇子,也配说老子造反?”

  他踏前一步。

  地面似乎都在震动。

  “滚。”

  一个字,却像千军万马在冲锋。

  蒙面人终于怕了。

  他挥手,带着剩余的黑衣人,迅速退入树林,消失不见。

  悬崖边,只剩下李浩、杨啸,和满地尸体。

  杨啸转身,看向李浩手中的刀。

  “监察御史的令牌,我看到了。”他说,“你父亲……是个汉子。”

  李浩眼眶一热。

  “将军,证据……”

  “回去再说。”杨啸打断他,“先治伤。你,还有那个姑娘。”

  他看向峡谷对面——采药的士兵已经安全撤退,七星草到手了。

  杨啸咧嘴一笑,尽管脸上都是血,但那笑容,却让人安心。

  “走吧,小子。”

  他架起李浩,走向藤桥。

  “长夜还长,但天……”

  他抬头,看向东方。

  那里,启明星已经亮起。

  “总会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