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洞中之秘-《清辞归浩外传》

  洞外的最后一点天光,被绵密的松针切割成细碎的金线,斜斜地投在沈清辞脚前。她站在洞口,像一尊即将融入石壁的雕塑,静止了足足三分钟。

  三分钟里,她只做了一件事:倾听。

  风声穿过藤蔓的窸窣,远处溪流的潺湲,归巢倦鸟零星的啼叫,甚至自己血液流过耳廓的微弱嗡鸣。她在这些自然之声的缝隙里,捕捉任何一丝不谐——远处的踩踏,近处的呼吸,金属与石头的轻磕,或者仅仅是目光落在背上的重量。

  没有。至少此刻,这片被暮色浸透的松林,暂时将杀机隐藏在静谧之下。

  她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松脂、泥土和洞穴霉味的空气灌入胸腔,压下翻腾的疲惫与焦虑。匕首冰凉的柄紧紧贴着掌心,枪在腰间,触手可及。她像一只离巢觅食的母兽,回头最后望了一眼洞内黑暗中那个模糊的人形轮廓,然后矮身,悄无声息地滑出了洞口。

  暮色是最好的掩护,也是最危险的幕布。它能藏住身形,也能藏住埋伏。光线迅速黯淡,物体的轮廓变得模糊、暧昧,每一条阴影都可能潜藏着危险。

  沈清辞不敢走远,以山洞为圆心,在半径二十步的范围内缓慢移动、搜寻。视线扫过每一处岩石的背阴,每一丛灌木的根部,每一棵老树虬结的裂缝。她在找两种东西:能果腹的,以及能救命的。

  几株矮小的、叶片肥厚的马齿苋在岩石缝里探头探脑。她迅速蹲下,用匕首连根剜起,塞进怀里。味道苦涩,但能补充水分和一点点体力。接着,她看到一簇熟悉的伞形小花——野胡萝卜的叶子。她小心地刨开泥土,拔出底下细瘦的根茎,在衣服上蹭了蹭泥土,咬了一小口。辛辣微甜的味道在口中化开,带来些许真实的慰藉。

  但最重要的,是药。

  记忆里,父亲粗糙的手掌曾指着山野间的草木,告诉她它们的名字和用处。“这是车前,捣烂了敷伤口,能清热消肿……那是蒲公英,全株都能入药,解毒散热……”战火吞噬了家园,也吞噬了那个教她认药的老人,但这些知识,却像烧不尽的草籽,深埋在她意识的土壤里。

  她强迫自己回忆。退热……消炎……这山林里,有什么?

  目光急切地掠过。啊,那里——几株叶片对生、开着不起眼小紫花的植物,贴着潮湿的地面生长。是地丁。她认得。父亲说过,清热解毒,消痈肿。

  她几乎是扑过去的,小心翼翼地用匕首割下植株的地上部分,尽量不伤及根须,用一片宽大的树叶包好。还不够。她继续搜寻,在溪流附近潮湿的背阴处,又发现了几丛叶片肥厚多汁的景天。这也是外敷治伤的好东西。

  怀里渐渐有了分量。马齿苋、野胡萝卜根、地丁、景天。简陋得可怜,但这是她此刻能从这座山林里攫取的全部生机。

  就在她准备返回时,眼角余光瞥见了一样东西。

  在距离山洞洞口约十五步,一株倾倒的朽木后面,半掩在腐败的松针和苔藓下,有一小片泥土的颜色不太一样——更深,更松散,像是近期被翻动过。

  沈清辞立刻伏低身体,心跳骤然加快。不是动物的抓痕,动物的痕迹更杂乱。这像是有意掩埋。

  她等了片刻,确认四周无异,才像蛇一样无声地游移到那棵朽木旁。朽木散发着浓郁的腐败气息,上面爬满了暗绿色的苔藓。她伸出匕首,轻轻拨开那片松软的浮土。

  触到了硬物。

  不是石头。她加快动作,很快,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约莫巴掌大小的方形物体露了出来。油布很新,没有多少泥土浸染的痕迹,埋下去绝对不超过两天。

  沈清辞屏住呼吸,用匕首挑开油布包裹的结。里面是一个扁平的铁皮盒子,没有任何标记。她轻轻掀开盒盖。

  没有机关,没有异响。

  盒子里,只有两样东西:一小卷用橡皮筋扎着的、崭新的边区纸币,以及一张折叠起来的、质地更好的白纸。

  她先拿起那卷钱。数额不大,但足够一个人在根据地边缘的村镇购买一些必需品,或者支付短途交通费用。这是“路费”,或者“应急款”。干这一行的人,有时会采用这种方式传递经费,或者为自己准备后路。

  她的目光落在第二样东西上。轻轻展开那张白纸。

  上面没有文字。

  只有一幅用铅笔绘制的、极其简洁的地图。线条干脆,几个关键点用小小的叉号或圆圈标记。她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个标记——正是她现在所处的这片山岭的大致轮廓,而那个“×”的位置……她抬头,目光与暮色中的山洞洞口相对。

  这个“×”,几乎就标在她藏身的这个山洞附近。

  地图的另一端,延伸出一条虚线,指向东北方向,终点是另一个标记,旁边有两个小字:松岗。

  松岗?不是黑松岭。这是一个全新的地名,不在她记忆中的任何路线图上。

  沈清辞的血液似乎凝滞了一瞬。这个油布包是谁埋的?为什么埋在这个特定的、靠近这个山洞的地方?是给谁准备的?是给那个重伤员的吗?还是……另有所图?

  纸地图的背面,似乎还有痕迹。她将纸对着越来越暗的天光,勉强辨认出几个用极淡的铅笔(或许是特意处理过)写下的字:

  “信已转,‘蝮蛇’盯梢,勿往黑松岭。松岗找‘樵夫’,暗号:‘山货要晒干’。”

  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忙写就。

  蝮蛇?盯梢?勿往黑松岭!

  这几个字像冰锥,瞬间刺穿了沈清辞的思维。黑松岭的接应点,果然有问题!不仅是有埋伏,甚至代号“蝮蛇”的敌方特工可能已经渗透或监视了那里。

  而这个“松岗”和“樵夫”,是另一条备用路线?还是另一个陷阱?

  “信已转”——难道指的是她怀里这份名单?或者还有其他信件?

  无数疑问和可能性在她脑中激烈碰撞。她迅速将地图和钱卷按原样包好,塞进铁盒,盖上油布。但她没有将其放回原处,而是揣进了自己怀里。

  这东西太重要,也太危险。不能留在这里。

  做完这一切,天色几乎完全黑透。林间最后一点微光也消失了,黑暗像浓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涌来,包裹住一切。远处传来夜枭凄厉的叫声,更添了几分寒意。

  沈清辞凭着记忆和方向感,摸索着回到山洞。拨开藤蔓,钻进那团带着熟悉霉味的黑暗,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但心脏依然在狂跳不止。

  洞内,男人的呼吸声更加微弱、急促,夹杂着痛苦的呻吟。她在黑暗中摸索到他身边,触手一片滚烫。高烧更厉害了。

  没有火,没有光。她只能凭借触觉和记忆。她摸索着找到水壶,先自己灌了几口冰冷的溪水,然后小心地扶起男人的头,一点点将水喂进他干裂的嘴里。大部分流了出来,但总算有一些咽了下去。

  接着,她开始处理草药。在绝对的黑暗里,她用匕首柄将地丁和景天的叶片仔细捣烂,混合在一起,形成粘稠的草泥。然后,她解开男人腿上那已被血污浸透的布条,忍着那刺鼻的气味,用手指将冰凉的草泥敷在狰狞的伤口上。男人在昏迷中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敷好药,她用之前撕下、已经脏污不堪的布条重新包扎,尽量绑紧。做完这一切,她已是满头虚汗,靠在冰凉的石壁上喘息。

  洞里寂静下来,只有男人沉重而不规则的呼吸声,以及她自己压抑的心跳。

  油布包里的地图和字条,像一团火,在她怀里灼烧。

  黑松岭去不得了。“蝮蛇”在那里等着。

  松岗?“樵夫”?暗号“山货要晒干”?

  她该相信这张无意中发现的地图和留言吗?这会不会是另一个更精巧的圈套?那个埋下东西的人,是同志,还是伪装成同志的敌人?

  而身边这个奄奄一息、身份不明的男人……他和这个油布包有关吗?他是“信已转”里的送信人,还是“蝮蛇”追捕的目标?或者,两者都是?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不确定和危险。她仿佛站在深渊边缘,脚下是迷雾,身后是追兵,每一个选择都可能万劫不复。

  男人忽然又开始呓语,比之前更加含糊,更加破碎。

  “……松……岗……”

  沈清辞浑身一震,立刻凑近。

  “……晒……干……晒……”

  “山货要晒干?”她压低声音,急促地问。

  男人没有回答,头歪向一边,又陷入了更深的昏迷。

  但这两个词,已经足够了。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

  他知道。至少,他听说过这个暗号。

  这个油布包,极大概率就是留给他的,或者与他有关联的。而他拼死警告“东山庙已泄”,现在又在这昏迷的呓语中印证了“松岗”的暗号……

  沈清辞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尽管什么也看不见。

  两条路。黑松岭,已知有埋伏。松岗,未知,但有线索和暗号。

  肩上的重量,怀里的秘密,前路的迷雾,以及这个不知姓名、不知来历、却可能掌握着关键信息的重伤员……

  时间在洞穴的绝对黑暗中无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沈清辞靠在石壁上,听着洞外渐渐呼啸起来的夜风,松涛如海,仿佛无数人在黑暗中奔走、呼喊、厮杀。

  她必须做出决定。

  在天亮之前。

  下一章预告:第三十九章《迷雾抉择》——沈清辞必须在绝境中做出信任的赌博。重伤员身份的神秘面纱或许将揭开一角,而松岗之路绝非坦途。“樵夫”是救星还是罗网?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而每一步,都可能踏入更深不可测的迷局。

  (第三十八章洞中之秘完|字数:3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