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荒村夜语-《清辞归浩外传》

  小舢板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沿着苏州河一条人迹罕至的支流,悄无声息地滑行。河水泛着铁灰色的微光,两岸是影影绰绰、在夜风中发出呜咽声响的芦苇和荒草。远处,城市的火光和炮声被重重水网与距离阻隔,变得遥远而模糊,只剩下一种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悸动,提醒着身后那片炼狱的存在。

  沈清辞抱着膝盖,蜷缩在船舱一角。冰冷的河风穿透她单薄的粗布衣裳,带来刺骨的寒意,身体因为脱力和后怕而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但她的目光,却像是被钉住了,牢牢锁在前方那个沉默划桨的背影上。

  李浩背对着她,每一次划桨的动作都稳定而有力,仿佛不知疲倦。他的背影在渐次亮起的熹微晨光中,显露出更多的细节:被火焰燎得焦卷的头发,肩背上被弹片或碎石划破、已经凝结发黑的伤口,以及那身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烂衣裳下,依旧紧绷如弓的肌肉线条。

  他还活着。这个认知,如同黑暗中唯一滚烫的炭火,反复灼烫着她的心。狂喜过后,是更深的、混杂着恐惧、疑惑和某种难以言喻情绪的冲击。他是如何从那片火海和围攻中逃出来的?受了多少伤?他等在那里,是预料到他们会遇到埋伏,还是……只是巧合?

  太多的问题堵在喉咙里,但她不敢问,也无力问。只是这样看着,确认他的存在,仿佛就能驱散骨髓深处那未曾散尽的寒意。

  不知过了多久,小舢板拐进一条更加狭窄、两岸芦苇几乎遮蔽了天空的水道,最终在一处被高大桑树和废弃篱笆半掩着的、简陋的石头码头边缓缓停下。码头后面,隐约可见几间低矮破败的茅草屋,歪歪斜斜地立在一片荒芜的田埂边,不见丝毫灯火人烟,像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到了。”李浩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长途奔袭和激战后的极度疲惫。他率先跳下船,将缆绳系在一根歪倒的木桩上,然后回身,伸手来扶沈清辞。

  沈清辞迟疑了一下,将冰冷颤抖的手放入他同样冰冷、却异常有力的掌心。他的手掌粗糙,布满厚茧和细小的伤口,握住她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力量。

  老金、铁头和阿土也相继下船,抬下依旧昏迷不醒、但呼吸尚存的陈启明。

  “这里是……”老金打量着周围荒凉的景象,脸上带着不安。

  “浦东,乡下,以前一个荒废的渔村,我早些年无意中发现的。”李浩简单解释,领头走向那几间茅屋中最靠近河边、看起来相对完整的一间,“暂时安全。日本人一时半会儿打不到这里,黄锦荣和川岛的人,手也伸不了这么长。”

  他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木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尘土和干草气息的空气涌出。屋内很暗,只有从破损的窗纸透进来的些微天光,勉强能看清大概:空荡的堂屋,角落里堆着些破烂的渔网和农具,积了厚厚的灰尘。左侧有一间用土坯隔出来的小房间,里面有一张用木板和石头搭成的简陋床铺,上面铺着些干稻草。

  “把伤员放里间床上。”李浩示意阿土,然后对老金和铁头道,“检查一下另外几间屋子,看看有没有能用的东西,注意安全。沈小姐,你跟我来。”

  他带着沈清辞走到堂屋另一侧,那里有一个用石头垒成的、早已熄灭的灶台,旁边堆着些干燥的柴火,还有一个破了口的瓦罐。

  “生火,烧点热水。”李浩从怀里(天知道他怎么在那种情况下还带着这些东西)掏出火镰和火绒,递给沈清辞,语气是惯常的命令式,但少了些平日的冰冷,多了几分难以掩饰的疲惫,“小心烟,别让烟太大。”

  沈清辞接过火镰,手指因为寒冷和紧张有些不听使唤,试了几次才终于点燃火绒,小心地引燃了灶膛里的干草和细柴。橘红色的火苗跳跃起来,驱散了屋内一部分阴冷和黑暗,也带来了一丝微弱的热量。

  李浩就着火光,从腰间解下那个一路上都紧紧绑在身上的、鼓鼓囊囊的布包袱,放在地上打开。里面是几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不同大小的包裹,还有两把枪和几个弹夹。

  他先拿起一个长条形的油纸包,走到里间,放在陈启明躺着的床边。“这是上次没用完的磺胺粉和绷带,还有一点退烧药。他的伤,还得你看着。”他对跟进来的沈清辞说道,目光落在陈启明惨白汗湿的脸上,眉头微锁。

  沈清辞点点头,没有多说,立刻开始检查陈启明的伤势。骨折处虽然固定了,但一路颠簸,情况不容乐观,感染的风险极高。她需要热水清理伤口,重新上药。

  这时,老金和铁头也回来了,脸上带着一丝喜色。“李先生,西头那间屋子灶台还能用,水缸里居然还有半缸没干的雨水!我们还找到了几个破碗和一个豁口的铁锅!”

  “嗯。”李浩应了一声,指了指地上的包袱,“这里有些米,还有一点盐和咸菜。老金,你去弄点吃的,大家一天一夜水米没打牙了。铁头,你到外面高处盯着点,有什么动静立刻发信号。”

  “是!”两人连忙应下,各自去忙。

  李浩这才走到灶台边,就着沈清辞生起的火,蹲下身,开始解自己身上破烂不堪的外衣。他的动作有些迟缓,眉头因为牵动伤口而几不可查地蹙起。

  沈清辞刚好端着瓦罐里烧开的第一瓢热水走过来,准备给陈启明清洗伤口,见状脚步一顿。

  昏黄跳跃的火光下,李浩脱下了那件焦黑破烂的外衣,露出了里面同样破损、但勉强还算完整的粗布内衫。然而,那内衫的后背和肩胛位置,早已被深褐色的血迹浸透,紧紧粘在皮肉上。当他试图将内衫也脱下时,布料与伤口粘连处被撕开,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嘶啦”声,新鲜的鲜血立刻渗了出来。

  他的整个后背,几乎没有一块好肉。纵横交错的,有爆炸气浪和碎片造成的擦伤、灼伤,有尖锐物划开的裂口,甚至有一道从肩胛斜拉到腰侧的、皮肉翻卷的伤口,虽然不深,但看着极为骇人。血污、黑灰、草屑和布料纤维混在一起,糊在伤口上,有些地方已经隐隐有了发炎红肿的迹象。

  沈清辞倒吸一口冷气,手里的瓦罐差点脱手。她知道他受伤了,但没想到这么重!他就是这样,带着这一身的伤,在黑暗的下水道出口等他们,开枪击退伏兵,又划了这么久的船?!

  李浩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注视,动作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低沉地说了一句:“一点皮外伤,不碍事。你先去忙。”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听不出多少痛楚,但那紧绷的背脊和额角瞬间渗出的、在火光下闪闪发亮的细密汗珠,出卖了他正在忍受的剧痛。

  沈清辞没有动。她将瓦罐轻轻放在灶台边,走到他身后,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转过来,我看看。”

  李浩身体微微一僵,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缓缓转过了身,将那片狼藉的伤处暴露在她面前,同时也将自己因为失血和疲惫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对上了火光。

  四目相对。

  沈清辞清楚地看到,他脸上除了污迹,还有好几道新鲜的擦伤,右眼角肿着,嘴唇干裂出血。但那双眼睛,依旧深不见底,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冷静,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

  “需要清理,有些地方可能要缝针。”沈清辞迅速评估着伤情,语气恢复了医者的专业和冷静,但微微发颤的指尖暴露了她内心的波澜,“这里条件太差,没有麻药,也没有合适的缝合工具……”

  “不用麻药。”李浩打断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有什么用什么。快点。”

  沈清辞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她迅速从那包药品里找出相对干净的纱布、镊子、剪刀,还有一小瓶所剩无几的酒精。她将瓦罐里的开水倒入一个破碗晾着备用,又用另一个破碗装了半碗凉水。

  “忍着点。”她低声说了一句,用剪刀小心地剪开粘连在伤口上的布料,然后用镊子夹着蘸了酒精的纱布,开始清理那些最深、最脏的伤口。

  酒精触碰到翻卷皮肉的瞬间,李浩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了一下,背脊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但硬是一声没吭。只有额头和脖颈暴起的青筋,显示出他正在忍受的非人痛楚。

  沈清辞的手很稳,但心却在抽痛。她尽可能快地清理掉污物和坏死组织,然后用凉开水冲洗,最后撒上珍贵的磺胺粉。遇到特别深、需要闭合的裂口,她只能用烧过的缝衣针和羊肠线(李浩的包袱里居然有这个东西),在火上燎一下针尖,进行简单的缝合。每一针穿过皮肉,她都能感觉到手下身体的颤抖,听到他压抑到极致的、从喉咙深处溢出的闷哼。

  整个清创缝合过程,如同漫长的酷刑。灶膛里的火噼啪作响,映照着李浩冷汗涔涔、却始终挺直的脊背,和沈清辞苍白专注、鼻尖沁出细汗的侧脸。

  老金端着一锅勉强熬好的、稀薄的菜粥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眼眶一热,连忙低下头,将粥锅轻轻放在一边,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那扇破门。

  当最后一处伤口处理完毕,用相对干净的布条包扎好,沈清辞已是满头大汗,指尖因为长时间用力而微微痉挛。她看着李浩重新套上那件勉强还能蔽体的、洗净烤干的内衫(老金刚才默默拿去河边简单搓洗了一下,用树枝架在灶边烤着),动作依旧有些迟缓,但至少不再有鲜血渗出。

  “这两天伤口不能沾水,注意别发烧。消炎药不多了,得省着用。”她一边收拾着器械,一边低声嘱咐,声音有些沙哑。

  “嗯。”李浩应了一声,伸手拿过老金放在旁边的破碗,舀了半碗温热的菜粥,却没有自己喝,而是递到了沈清辞面前。

  沈清辞愣了一下,抬头看他。

  “喝了。”李浩的语气没什么起伏,但目光落在她同样憔悴不堪、沾着污迹的脸上,“你需要体力。”

  沈清辞默默接过碗。粥很稀,几乎能照见人影,只有几片咸菜叶子漂浮着,但此刻却是无上的美味。温热的液体滑入冰冷的胃里,带来一丝真实的暖意。她也确实饿极了,小口却快速地喝着。

  李浩自己也舀了一碗,靠着墙壁坐下,慢慢地喝着,目光落在跳跃的火苗上,不知在想什么。

  一时间,破败的茅屋里,只剩下喝粥的细微声响,灶火的噼啪声,以及里间陈启明偶尔发出的、无意识的呻吟。

  一碗热粥下肚,身体恢复了些许力气,冰冷的四肢也似乎有了点暖意。沈清辞放下碗,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问出了从刚才起就一直压在心头的问题:

  “你……是怎么出来的?”

  李浩喝粥的动作微微一顿,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地看着火光,仿佛在回忆,又仿佛在斟酌。灶火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货栈下面,有条备用的地道,通到隔壁街一个废弃的染坊后院。”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事后的平静,却掩不住那一夜的凶险,“我引爆了主梁,制造混乱,趁他们注意力被地窖和倒塌吸引,从地道走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沈清辞能想象那其中的惊心动魄——在火海、爆炸、倒塌和敌人的枪口下,找到那一线生机,需要怎样的冷静、运气和……对自己、对敌人、对环境极致的掌控。

  “那些埋伏的人……”沈清辞想起土沟边那惊险一幕。

  “我猜到黄锦荣和日本人不会只堵前门。那条下水道出口虽然隐蔽,但并非绝密。只是没想到,他们来得那么快,人那么多。”李浩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我先一步到了附近,看到有动静,就躲了起来。听到你们的动静,才……”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明了。他不是碰巧,是特意等在那里,准备接应,或者说,清除可能出现的尾巴。

  “你……伤得这么重,应该先处理伤口,不该冒险等我们……”沈清辞的声音有些发涩。如果他不是为了等他们,或许可以更早脱身,去更安全的地方处理伤势。

  李浩转过头,目光沉沉地看向她,火光在他深潭般的眸子里跳跃:“我说过,你选择了留下,你的命,你的医术,就很重要。陈启明脑子里的东西,可能更重要。你们如果折在那里,我逃出来,又有什么意义?”

  他的话语直接而冷酷,将一切行为都归因于价值和算计。但沈清辞却从那平静的语气下,听出了一丝别的东西。如果他真的只计较价值,当时在货栈,他完全可以将她和陈启明当作弃子,自己从地道从容离开,不必留下断后,更不必带着一身伤在寒风中等候、冒险。

  “谢谢。”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了这两个字。沈清辞低下头,避开他过于深邃的目光。

  李浩没有回应这句感谢,只是重新将视线投向火光,沉默了片刻,忽然道:“这里不能久留。川岛和黄锦荣吃了大亏,不会善罢甘休。陈启明必须尽快醒来,把他知道的情报告诉我们。然后,我们要决定下一步去哪里。”

  “他的伤很重,又失血过多,能不能醒过来,什么时候醒,很难说。”沈清辞担忧地看向里间。

  “尽人事,听天命。”李浩的声音很冷,“但我们没有太多时间。战争不会等我们准备好。上海,很快就要守不住了。”

  他的语气如此笃定,带着一种预言般的冰冷。沈清辞心头一凛,想起他之前对战事的准确判断。

  “守不住……那我们……”她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活下去。”李浩的回答简洁而有力,目光从火光移开,再次落到她脸上,那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沉淀,在凝聚,比之前更加幽深,也更加……沉重,“用尽一切办法,活下去。然后,做该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