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寿宴藏机,软筋计破见锋芒-《惊盏》

  霜降三日后,乃苏老夫人六旬寿辰。苏府自五日前便已装点齐备:朱红廊柱缠鎏金绶带,檐角宫灯缀珍珠流苏,连庭中梧桐亦系细碎金箔,风过处金箔簌簌,满地流光晃眼。汀兰水榭窗下,苏惊盏对镜理妆,晚晴正为她绾发。镜中少女着月白绣松竹襦裙,仅以一支素银嵌珠步摇压鬓,往日沉静褪去大半,更显嫡女端方。

  “小姐,柳夫人遣红杏来问,寿桃已蒸妥,邀您前院过目。”晚晴将步摇银链轻拨,珍珠垂额,“奴婢瞧着,是来探您底细的。”

  苏惊盏指尖抚过鬓边珍珠,镜中眸色倏然沉凝。前世此日,柳氏正是以寿桃为媒,暗掺软筋散,令她在众宾前瘫倒失仪。柳氏反诬她“不敬长辈、装病博怜”,父亲虽未重罚,却冷待半月;而苏令微借“照料”之名,在祖母前赚尽孝名。刻骨屈辱翻涌间,她已起身理裙:“去,怎可不去?只是不去前院,要去后厨——我倒要瞧瞧,这‘孝心寿桃’藏着什么鬼蜮伎俩。”

  后厨蒸汽氤氲,数十枚寿桃卧于白瓷碗中,桃尖点艳红胭脂,煞是喜人。柳氏着石榴锦褙子立灶前,见苏惊盏入内,笑意顷刻堆满脸庞:“惊盏来得正好!此桃依你祖母旧年喜好所制,血糯为底,蜜核桃为馅,定合她心意。”

  苏惊盏目光扫过案上寿桃,随手拈起一枚,指尖触到瓷碗时倏然一顿——此碗较之旁碗,凉透半分,显是后添之物。她唇角勾一抹浅淡笑意,将寿桃轻放:“母亲费心了。只是祖母素来不喜浓艳脂粉,这桃尖颜色,未免过灼。”

  柳氏眼神微闪,忙推给苏令微:“此乃令微之意,说寿辰当添喜色。令微,你姐姐嫌颜色艳了。”

  苏令微提粉霞锦裙入内,鬓边赤金点翠簪晃眼,比苏惊盏更显张扬。她抓起那枚凉碗寿桃,娇嗔道:“姐姐不知,寿宴当求红火。这胭脂是我特调的,无毒无害,姐姐放心便是。”说话时,指尖悄然往桃底一按——这细微动作,恰落苏惊盏眼底。

  “无毒便好。”苏惊盏语气平淡,目光却凝在她袖口——一点米白粉末隐约可见,与昨日在她窗下拾得、经张妈妈辨认的软筋散分毫不差。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宾客将至,女儿先去前院迎候。母亲与妹妹亦早些过去,莫让祖母久候。”

  出了后厨,晚晴急问:“小姐,寿桃果真有问题?”

  “何止有问题,伎俩拙劣至极。”苏惊盏步履不停,“那凉碗寿桃底有暗洞,软筋散藏于其中,仅以胭脂遮掩。苏令微袖口粉末,便是铁证。”她顿步吩咐,“速请张妈妈来,带泻叶粉与温水,我有用处。”

  前院早已冠盖云集。镇北侯夫人携世子赵晏与祖母寒暄,永宁郡主着水绿罗裙与众贵女谈笑,朝中官员家眷亦陆续携礼而至。苏惊盏上前一一见礼,举止娴雅,引得诸夫人颔首赞许。赵晏立侯夫人身侧,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几分欣赏——赏花宴上她揭穿毒计的智谋,早已让他印象深刻。

  柳氏与苏令微随后而至。苏令微甫进门便扑向祖母,亲昵挽住其臂:“祖母生辰安康!孙女儿恭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说着递上锦盒,“这赤金镶宝镯,是孙女儿特意为您挑的。”

  祖母笑接锦盒置于案上,扬声道:“惊盏过来陪我。”苏惊盏刚落座,便见柳氏向红杏递个眼色。红杏提着食盒从偏门入,高声唱喏:“老夫人,寿桃到——”

  众目睽睽之下,红杏将食盒置八仙桌,九枚寿桃整齐码放。柳氏亲自捧起那枚凉碗寿桃,递至苏惊盏面前,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惊盏乃嫡女,当为先给祖母献寿。此桃是我与令微特意为你备的,持此磕头,最是体面。”

  此语堵死所有退路:不接便是不敬,接了便要当众出丑。苏令微立在旁侧,鬓边金簪摇晃,眼底藏着毫不掩饰的得意。永宁郡主蹙眉察觉异状,却碍于场合未敢多言。

  苏惊盏却从容起身,未接那枚寿桃,反取旁侧一枚热气腾腾的:“母亲说笑了,献寿贵在心诚。此桃乃后厨首炉所蒸,水汽最足,方显女儿孝心。”她转向祖母屈膝行礼,声线清越,“孙女恭祝祖母身康体健,松鹤长春。”

  柳氏脸色一沉,竟直接将寿桃往她手中塞,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是我与令微的心意,你怎能不接?莫非嫌我们粗鄙?”

  苏惊盏顺势接过,指尖触到桃底细微颗粒,眸色一寒。她抬眸笑望柳氏,笑意却未达眼底:“母亲与妹妹心意,女儿怎敢轻慢?只是近日肠胃违和,恐消受不起这‘精挑细选’的寿桃。不如让丫鬟试吃,若果真甘美,女儿再献寿不迟。”

  柳氏脸色骤变,声音发紧:“不过一枚寿桃,何须丫鬟试吃?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苏府小气!”

  “纵遭讪笑,亦强过当众殒命!”苏惊盏声线陡然拔高,震得满座寂静。她将寿桃举过头顶,指尖猛然发力,桃底暗洞裂开,米白粉末簌簌落在预先备好的白纸上。“晚晴,取温水银簪来!”

  晚晴快步上前递上器物。苏惊盏将粉末溶入温水,银簪探入顷刻发黑。满座哗然,永宁郡主惊起:“此乃……毒物?”

  “非致命剧毒,却是阴狠软筋散。”苏惊盏持发黑银簪示众,“服下半个时辰便浑身瘫软,形同废人。母亲,妹妹,这软筋散,怎会藏在给祖母的寿桃中?”

  柳氏面如死灰,连连摆手:“与我无关!定是后厨仆妇手脚不干净!”

  “后厨仆妇?”苏惊盏冷笑转向瑟瑟发抖的红杏,“红杏,此桃是你亲手盛入食盒的,是谁授意你在桃中藏毒?”

  红杏是柳氏陪房,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噗通”跪地:“是……是夫人!夫人让我把软筋散藏寿桃里,让大小姐吃了当众出丑!”

  “你胡说!”苏令微尖叫着扑向红杏,却被苏惊盏反手扣住手腕。苏惊盏从袖中掷出一纸包,粉末撒在地上:“妹妹急着灭口?此乃昨日在你窗下拾得的软筋散,与寿桃中粉末一般无二。再看你袖口——”她扯过苏令微衣袖,米白粉末清晰可见,“这也是后厨仆妇沾的?”

  苏令微低头瞥见袖口,哭声戛然而止,转而扑向祖母脚边:“祖母救我!是姐姐陷害我!她要毁我名声!”

  祖母脸色铁青,拐杖重重顿地:“铁证如山,你还敢狡辩!”她转向柳氏,目光满是失望,“我委你中馈,原是信你贤德,你竟歹毒至此,连嫡女都要加害!选在我寿宴动手,是盼我早死吗?”

  柳氏“噗通”跪地,连连磕头:“老夫人饶命!是我鬼迷心窍!求您看在令微年幼的份上,饶我们一次!”

  宾客窃窃私语,看向柳氏母女的目光满是鄙夷。镇北侯夫人低声对赵晏道:“心肠如此歹毒,难怪惊盏不愿让令微入侯府。”赵晏颔首,望向苏惊盏的目光添了几分敬佩。

  苏惊盏上前扶起柳氏,语气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今日乃祖母寿辰,不宜闹得血流成河。但下毒绝非小事,需正家规以儆效尤。”她目光扫过母女二人,“母亲禁足听竹院一月,闭门思过;妹妹去家学抄《女诫》百遍,省察己身。红杏挑断手筋,发卖远郊庄子,永不得入京城。”

  此罚既全了苏府颜面,又足以惩戒。祖母颔首赞许:“就依惊盏所言!来人,将红杏拖下去,送柳夫人与令微回房!”家丁上前,将哭嚎的三人带离,寿宴才渐复热闹。诸夫人纷纷向苏惊盏敬酒,赞她智勇双全,苏惊盏一一回敬,仪态万方。

  席间,永宁郡主凑近身来,压低声音:“惊盏,你可知京中近日热议?萧将军查边关粮草案,竟牵扯出世家商路猫腻。”

  苏惊盏心中一凛——萧彻所赠账本残页,恰有“边关粮草”“漠北”字样,二者定然牵连。她不动声色追问:“竟有此事?不知查得如何?”

  “我哥从军中听来的,说一批粮草被换作劣等品,私运去了北漠边境。”永宁郡主抿口酒,“只是传闻,真假难辨。”

  苏惊盏正欲再问,忽有玄色劲装男子入内,径直至祖母面前躬身:“老夫人,萧将军查案无暇亲至,特命属下送贺礼贺寿。”男子捧紫檀木盒,盒面雕松鹤延年纹,工艺精湛。

  祖母忙命人接下:“替我谢过萧将军。”男子应诺转身,与苏惊盏错身时,一枚纸团悄然落入她袖中。

  苏惊盏借如厕之名避入偏院,展开纸团,萧彻字迹力透纸背:“青狼商号与苏府商路勾连,寿宴后城郊破庙一叙。”青狼商号——前世柳氏曾提及其做北漠皮毛生意,竟与苏府有关!账本残页背后,果然藏着惊天阴谋。

  返回宴席时,镇北侯夫人正与祖母谈议亲之事。见她回来,侯夫人笑招:“惊盏,赵晏对你甚为欣赏,不如先定下婚约,让你祖母安心。”

  苏惊盏颊生微红,未及开口,祖母已道:“侯夫人美意心领,只是府中多事,议亲暂缓为妥。惊盏,随我去后堂,有话对你说。”

  后堂屏退左右,祖母从首饰盒中取出一支鎏金嵌宝簪,簪头凤凰衔珠,流光溢彩。“此乃你母亲陪嫁,临终前嘱我:‘若惊盏遇厄,此簪可解。’今日便交予你。”

  苏惊盏接过簪子,入手冰凉,簪头竟是空心。她正欲细察,祖母已叹道:“你母亲死因蹊跷,我早疑柳氏。今日她敢下毒,可见心中有鬼。你查此事,务必防着你父亲——”

  “父亲怎了?”苏惊盏心头一紧。

  “他近日与柳氏过从甚密,还常去青狼商号。”祖母声音压得极低,“我问起只说谈生意,可我总觉不安。你母亲当年,就是干涉了他与柳氏的事,才突然病逝的。”

  苏惊盏攥紧簪子,指节泛白。父亲竟与青狼商号有关!她郑重叩首:“祖母放心,母亲冤屈,女儿必雪;苏家安危,女儿必守!”

  寿宴散后,苏惊盏遣晚晴回房,携张妈妈赴城郊破庙。庙内昏暗,仅一盏油灯悬于供桌,萧彻身着玄铁铠甲背门而立,铠甲映着灯芒,寒芒闪烁。听闻脚步声,他缓缓转身,面容冷峻如刀刻。

  “苏小姐果非庸常之辈。”萧彻声线低沉,“寿宴下毒之事,可见柳氏母女已慌不择路。”

  “慌的恐不止她们。”苏惊盏将鎏金簪置供桌,“祖母言,父亲常去青狼商号,与柳氏交好。萧将军查的粮草案,与商号有关?”

  萧彻颔首,取出一卷地图铺展:“此乃苏府商路密图,取自军中档案。你看此处——苏府商队每月运粮至边关,接收者正是青狼商号。劣粮换好粮,尽数私运北漠。”

  苏惊盏指尖抚过地图上与账本残页吻合的路线,浑身冰凉。“父亲竟为北漠走私粮草?母亲之死,便是因撞破此事?”

  “十有八九。”萧彻拿起鎏金簪,细看片刻,“此簪空心,定藏证据。你母亲察觉阴谋后,当是将证物藏于此,托老夫人保管。”他以腰间匕首轻挑簪头,一张折叠纸条缓缓飘落。

  苏惊盏展开纸条,母亲娟秀字迹跃然纸上,清晰记录着苏府每月走私粮草的数量、时间,末尾一行字字泣血:“青狼掌柜乃北漠密使,与苏丞相勾结,欲覆大胤!”

  “原来如此……”苏惊盏攥紧纸条,指节发白,眼底恨意翻涌。前世只道母亲是急病而逝,竟不知是被枕边人亲手灭口!父亲的慈爱、温情,全是包裹毒心的假面。

  萧彻见她身形微颤,语气稍缓:“此事牵连甚广,需从长计议。柳氏母女已被禁足,可从她们口中套取更多线索;青狼商号我已派人监视,待拿实证据,便可一网打尽。”

  苏惊盏深吸一口气,将纸条贴身藏好:“多谢萧将军提点。日后若有差遣,苏惊盏万死不辞。”

  “不必言谢。”萧彻将鎏金簪还她,又取出一块玄铁碎片,“此乃玄铁令残片,可调京郊禁军,遇危时捏碎便可。”

  苏惊盏接过碎片,触到上面与纸条印记吻合的纹路,心头一震:“此令与我母亲有关?”

  “时机未到,日后再言。”萧彻转身望向庙外夜色,“时辰不早,速回府吧。记住,未握实据前,切勿打草惊蛇。”

  苏惊盏握簪与令,走出破庙。寒夜朔风卷着枯叶,却吹不散她眼底的决绝。母亲的冤屈、父亲的背叛、北漠的阴谋,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但她已不是前世那个任人宰割的少女——这一世,她要亲手撕开这张网,让所有罪恶昭然于天下。

  归府时已近三更,晚晴正立院口翘首以盼:“小姐,柳夫人派人闹了数次,说罚得重了,要找老夫人理论,都被张妈妈拦了。”

  “再闹便加罚三月禁足,断其月例。”苏惊盏步入庭院,语气不容置喙,“明日你去家学,盯着苏令微抄《女诫》,一字不许漏。”

  “是。”晚晴应声。苏惊盏入房,将簪与令藏入妆奁暗格。镜中少女眸色深沉,再无半分青涩。柳氏母女不过是开胃小菜,真正的对手,是身居高位的父亲,以及藏在暗处的青狼商号。这场复仇之路,才刚刚拉开序幕。

  回到苏府时,已是深夜。晚晴正焦急地在院门口等候,见她回来,连忙上前:“小姐,您可算回来了!柳夫人那边派人来闹了好几次,说您罚得太重,要找老夫人理论,被张妈妈拦回去了。”

  “闹也没用。”苏惊盏走进院子,“明日你去家学一趟,让先生盯着苏令微抄写《女诫》,不许她偷懒。再去听竹院传我的话,若柳夫人再敢闹事,就罚她禁足三月,断了她的月例。”

  “是,小姐。”晚晴应道。

  苏惊盏回到房中,将玄铁令碎片和鎏金簪藏在妆奁的暗格中。她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眸色深沉。柳氏母女只是开胃小菜,真正的敌人,是她的父亲,还有那个隐藏在背后的青狼商号。这场复仇之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