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父命拦路藏祸心,旧宅暗影现端倪-《惊盏》

  慈安院暖阁的檀香缠结着未散的戾气,将暖阁里的融融暖意都浸得发僵。柳氏被两名粗使婆子架着往外拖时,鬓边那支祖母亲赐的碧玺珠花忽的歪斜,珠串崩散半幅,滚落在苏惊盏脚边。往日莹润的碧玺此刻蒙着一层灰败浊光,恰如柳氏鬓发散乱、钗环零落的困局。苏令微缩在角落描金绣墩后,指甲几乎掐透掌心绫罗,直到苏惊盏投去一瞥,才慌忙将脸埋进臂弯,肩头簌簌颤抖,露在外面的耳垂却泛着怨毒的殷红。

  “都散了。”祖母的声音刺破死寂,龙头拐杖在金砖上轻叩,力道虽缓,却带着筋疲力尽的威严,“张妈妈,守好佛堂,无我号令,柳氏半步不得出。”

  张妈妈躬身应下,瞥向苏惊盏的眼尾已无半分轻视,只剩全然敬畏。仆妇们敛声退去,檀香终于显露出本真的醇厚。祖母揉着眉心,松弛眼皮下的眸子望向苏惊盏时,卸去了往日的审慎权衡,漫出真切疼惜:“惊盏,扶我回内室。”

  苏惊盏上前搀住老人手臂,指腹触到腕间寒凉,才发觉盛怒后,祖母攥杖的指节仍在轻颤。内室陈设简雅,临窗紫檀书案上,一架双面绣兰草屏风静静立着——那是生母沈氏的陪嫁,浅青丝线绣就的兰叶脉络分明,边角磨出细绒,却仍透着清冽风骨。祖母在墨色绒垫软榻上坐定,挥退张妈妈,望着屏风沉默良久,才轻声叹:“你母亲怀着你时,常这样扶我看账本,说兰草要养在清净处,人亦如是。”

  苏惊盏心头剧震。这话里的亲昵,是十五年来头一遭。她垂手侍立,静待下文。

  “柳氏入府十五载,她那点野心,我怎会不知?”祖母从袖中取出方浆洗发硬的素帕,细细擦拭案上羊脂玉镇纸,“守拙”二字被擦得莹亮,“你祖父在世便说,此女眼尾上挑,藏不住贪念。可她当年丧父携令微寄居,素衣跪门求容身,我念及‘死者为大’,留了情面。你母亲去后,我怕落‘不容庶媳’之名,对她们母女愈发宽纵,反倒让她搅得内院乌烟瘴气。”

  “祖母仁厚,是她们狼子野心。”苏惊盏目光落在兰草屏风上,生母绣这屏风时,针针都藏着对她的期许,兰叶脉络间,似仍凝着当年的暖意。

  祖母忽撑杖起身,从书案最下层缠枝莲纹抽屉里,取出个巴掌大的酸枝木盒。木盒边角被摩挲得发亮,盒盖兰草纹与她腰间寒玉佩纹样暗合。“这是你母亲出阁前,我亲手交她的。”银簪挑开铜锁,暗红绒布上,一枚铜钥静静躺着,柄上镂兰,铜绿中透着温润包浆,“她说这是外祖留下的城外旧宅钥匙,若在苏家受委屈,那便是退路。”

  苏惊盏呼吸一滞。前日李管事的漠北商号账单、萧彻提及的兵符线索,瞬间在脑中交汇——旧宅,定藏着惊天秘密。

  “你母亲去前一夜,冒雨来见我。”祖母声音沉了下去,裹着十年隐忍的痛,“她披半旧青绸披风,鬓角全湿,只说柳氏与李管事过从甚密,让我留意库房药材,还说旧宅藏着‘保苏家百年安稳’之物。我那时只当她产后体虚,如今想来,她早察觉柳氏与北漠勾连,甚至……察觉了你父亲的异样。”

  “保苏家安稳?”苏惊盏接过钥匙,指尖抚过兰纹,忽想起生母旧奁中那支鎏金簪——纹路竟分毫不差。钥身微凉,似载着十年沉冤。

  “这钥我藏了十年。”祖母按住她手,眼神锐利如旧,“柳氏今日敢动我金步摇,明日便敢动你母亲遗物。她栽赃你,无非怕你查当年死因,断她通敌之路。如今她被禁足,正是你去旧宅的时机。”

  “祖母不怕那是祸根?”苏惊盏指节泛白。

  祖母忽然笑了,皱纹里盛着三朝通透:“苏家如今祸事还少吗?你父亲居相位,却连家宅都管不住。那物若是祸根,躲不过;若是转机,便是苏家造化,更是你的造化。”她褪下福寿纹荷包,塞进苏惊盏手中,“五百两银票,我攒的月例。让晚晴挑两个得力婆子,昼伏夜出,别让你父亲察觉。”

  荷包温热,熨着掌心。苏惊盏抬头,撞见祖母眼中打转的泪光。重生以来,她与柳氏阴狠斗,与父亲偏心斗,与苏令微伪善斗,从未松懈。此刻被这迟来的温情包裹,鼻尖发酸。她屈膝跪地,额头触地,三声叩首郑重如誓:“孙女定护好母亲遗物,不负托付。”

  离了慈安院,夕阳斜照抄手游廊,投下长影。晚晴迎上来,声音压得极低:“小姐,二小姐去佛堂求见柳氏被拦,正蹲墙角哭呢。”

  苏惊盏望去,石榴树下,苏令微青绿色褙子沾着泥污,廉价珍珠钗歪在发间,楚楚可怜。可垂着的眼尾上挑,藏不住怨毒不甘,察觉她的目光,才慌忙捂脸,肩头抖得更急——那是气急败坏的隐忍,绝非伤心。

  “不必管她。”苏惊盏步向汀兰水榭,“去账房支二十两,送些米面粮油去佛堂,说是我赏的。”

  晚晴愕然:“小姐,柳氏刚害您……”

  “风口浪尖,更要行得端。”苏惊盏推开朱漆院门,素心兰开得正盛,清冽香气漫来——这是生母亲手栽种的品种,“父亲明日回府必问。赏佛堂,一全‘嫡女孝悌’名声,堵闲人口舌;二让柳氏知我掌控全局;三给父亲台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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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晴恍然领命。苏惊盏进内室,将木盒藏进妆奁暗格——那是生母设的机关,除她无人知晓。她取出鎏金簪,簪头药方已封进香囊,借天光细看,簪尾内侧竟刻着极小的“兰”字,与钥匙兰纹严丝合缝。指尖一扣,钥匙嵌入簪尾凹槽,恰成一朵完整兰草。

  原来簪子亦是密钥。生母留下的线索,环环相扣,如一场跨越十年的棋局。

  “大小姐,丞相大人回府了,在书房召您。”丫鬟通报声猝然响起。

  苏惊盏心头一凛。父亲原定后日归府,今日突回,必是有人通风报信。她收好簪子,理好衣襟赴书房。垂花门外,已听见苏承业压低的怒斥:“柳氏猪油蒙心!那金步摇是镇宅之物,还栽赃惊盏,想毁了苏家吗!”

  张妈妈小心翼翼回话:“老夫人已罚禁足,大小姐也赏了米面,给足体面了。”

  苏惊盏推门而入。苏承业背立窗前,藏青官袍沾着风尘霜气,闻声转身,脸色沉如墨,眼底却藏着慌乱:“惊盏,你可知柳氏闯了多大祸?那金步摇是你祖母命根子,传出去御史台要抓把柄,我这相位还要不要!”

  “父亲息怒,祖母已处置,女儿也送了米面,外人不会多言。”苏惊盏垂手而立,语气平静。

  “她是冲你来的!”苏承业冷笑,茶盏重重顿在案上,脆响刺耳,“前几日你查外院账本逼走李管事,她怕你查出把柄,才急着栽赃,想让你失了祖母信任!”

  苏惊盏心中暗哂。父亲看得通透,只是不知这愤怒,是为苏家体面,还是怕柳氏牵连出他与北漠的龌龊。她垂眸装懵懂:“想来是令微妹妹侯府议亲黄了,柳氏心急失了分寸。”

  提及苏令微,苏承业脸色果然缓和:“令微也可怜,姻缘黄了,柳氏又被禁足。你是嫡姐,多让着她些,别伤了姐妹和气。”

  又是这般不分青红皂白的偏袒。苏惊盏指尖攥紧绢帕,将刺骨寒意压回心底。前世,她便是被这“姐妹和气”逼得步步退让,最终烈火焚身。“女儿晓得。”

  苏承业似满意她的顺从,话锋一转:“明日是你母亲忌辰,本该去云栖寺上香。但柳氏刚出事,府中不宜张扬,你带令微在府中佛堂祭拜便可。”

  苏惊盏猛地抬头,警惕丛生。生母忌辰年年去云栖寺,从未破例。父亲改规矩,难道察觉了她要去旧宅?

  “母亲最敬云栖寺住持,每年必亲去。”她尽量稳住语气,“府有祖母坐镇,女儿带两丫鬟去,半日便回,不会出事。”

  苏承业眼神骤闪,手不自觉攥紧,放茶杯时几乎震落杯盖:“我说不必去就不必去!京城不太平,萧彻查北漠商号,城外龙蛇混杂,出了差错谁担责?府中祭拜一样尽孝!”

  这话点醒了苏惊盏。萧彻查商号,父亲心虚,怕她撞见城外猫腻。旧宅之物,定然与他通敌有关。

  “既父亲担心,女儿便在府中祭拜。”她顺从应下,心中已生对策——父亲越拦,她越要去。

  回汀兰水榭时,晚晴已候着:“小姐,佛堂米面送了,柳氏让红杏谢恩,倒安分了。对了,秦风副将送了萧将军的信。”

  玄色牛皮信封,封蜡“萧”字纹章。展开瘦金体字迹刚劲:“旧宅近云栖寺,青狼商号暗桩出没,慎行。遇险持玄铁令碎片调暗卫,秦风已在城外候命。”

  萧彻竟也知旧宅?苏惊盏想起青狼商号外的玄铁面具,想起“寒玉佩是兵符之引”的郑重——他早查到生母与先太子渊源,知晓旧宅藏着兵符线索。她燃了信纸,灰烬与兰影交织,计划在心中成型。

  “晚晴,去告诉令微,明日母亲忌辰,我备了素斋,请她来汀兰水榭一同祈福。再买些她爱吃的芙蓉糕,说是我特意备的。”

  晚晴疑道:“小姐,她前几日还害您……”

  “正要她来。”苏惊盏指尖抚过兰叶,嘴角勾出冷峭弧度,“明日我去旧宅,需她引开父亲注意力。她好强又得偏爱,见我示好,定会去父亲面前炫耀。父亲盯着她,便不会留意我这边。”

  次日一早,苏令微果然打扮齐整而来。水绿撒花罗裙,新的东珠钗——必是柳氏禁足前塞给她的。见了苏惊盏,矜持中带着傲气:“姐姐今日倒有闲心祈福。”

  “母亲忌辰,自然上心。”苏惊盏为她倒茶,“昨日语气重了,别往心里去。尝尝芙蓉糕,你爱吃的。”

  苏令微接过尝了,戒备稍松,嘴上仍不饶人:“祖母不分青红皂白罚母亲,我本不想来,看在母亲忌辰才来的。”

  “母亲也是糊涂。”苏惊盏叹道,“好在祖母有分寸,只是禁足几日。昨日我送了米面,母亲该知我心意。对了,父亲说今日陪我们祭拜,也是疼你。”

  苏令微眼睛一亮,放下糕点整衣裙:“那我们早去佛堂等父亲,别让他久等。”

  “稍等。”苏惊盏起身,“我找到母亲一支鎏金簪,想带去让母亲‘看看’,去去就回。”

  进了内室,晚晴已带两名生母旧部候着,三人皆着灰布劲装,束着软甲。“小姐,后门青布马车备好,车夫是秦风的人,暗卫在城外布防。”晚晴递过装着短剑火折子的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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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惊盏换了银簪,将鎏金簪与钥匙藏进香囊,裹上素色披风遮劲装:“这里交你,拖到午时再去佛堂,父亲问起就说我抄经耽搁。切记不露破绽。”

  她掀开通往后门的暗门,马车已候着。车夫躬身:“苏小姐,请上车。”

  马车沿僻静巷陌西行,苏惊盏掀帘望外,青石板路斑驳,心既紧张又期待。旧宅藏着生母死因、父亲罪证、兵符线索——关乎先太子冤屈,关乎大胤安危。她攥紧钥匙,掌心冷汗被香囊药草吸去,只余清冽香气。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云栖寺山脚。翠竹茂密,晨雾未散,秦风身着便服候在路边:“苏小姐,旧宅在竹林深处。山脚下有三个形迹可疑之人,是苏丞相派的暗桩。”

  “父亲果然防着我。”苏惊盏眸色沉了沉,“不管他们,先去旧宅。”

  竹林小径蜿蜒,晨露打湿裙摆。一刻钟后,青砖灰瓦院落映入眼帘。院门锁着新铜锁,锁芯泛着冷光——父亲果然派人来过。苏惊盏取出生母留下的钢丝,探进锁孔轻搅,“咔哒”一声,铜锁落地。

  推开门,兰草香混着尘土气扑面而来。青石板缝隙生着细草,却无杂物,石桌哥窑瓷瓶插着干枯兰草——绝非自然枯萎,是人为放置。石凳几乎无灰,显然常有人打扫。

  “有人比我们先到。”苏惊盏进了正屋,紫檀书桌上,端砚积着薄灰,却有半池未干墨汁,混着极淡的龙涎香——北漠贵族惯用的香料。她拿起一支狼毫,笔杆有余温,刻着极小的“沈”字——生母私章标记。“此人对母亲喜好了如指掌,不像敌人。”

  目光落在墙上水墨兰草图上,画轴偏粗,轴头兰纹繁复。她旋动轴头,画轴移开,露出巴掌大暗格。暗格内青色绒布上,紫檀木盒与祖母所赠样式相同。

  钥匙插入锁孔,木盒开启。泛黄账本上“苏府商路秘录”是生母笔迹,朱笔标注的“货物”输送时间地点,全是边关要地,符号皆是兵道地图标记。封蜡信笺字迹仓促却清丽:“惊盏吾儿,见信可知父已通北漠,输兵道地图,为母察觉遭暗算。旧宅地窖藏兵符线索,与寒玉佩相合。萧彻乃先太子旧部,可托生死。母字,景和十三年秋。”

  景和十三年秋——生母去世前一年!苏惊盏指节颤抖,信笺上的字似带着母亲写时的决绝与牵挂。父亲竟是杀母凶手!她抚过信背小字:“地窖暗扣在书桌左足。”

  秦风扳动暗扣,青石板滑动,露出地窖阶梯。壁上琉璃油灯油满,苏惊盏点燃下行,地窖干燥,汉白玉石台上暗红锦缎空着,只留长方形印记——东西已被取走。锦缎缝隙嵌着墨色碎布,沾着龙涎香。

  “是北漠人!”苏惊盏心头一紧,父亲派人来,反倒给北漠人当了向导。

  “苏小姐,别来无恙?”熟悉的阴鸷声音从阶梯传来。青狼掌柜提灯而下,身后两护卫持弯刀,“兵符碎片,已是我的囊中之物。”

  “是你取走了地窖之物?”苏惊盏冷声问。

  “不错。”青狼掌柜晃了晃锦盒,“若不是苏丞相派人查探,我们还真找不到这里。萧彻?他自顾不暇了,城外有我们的埋伏。”

  护卫持刀上前,苏惊盏侧身躲过,钢丝射出,正中左侧护卫手腕。右侧护卫挥刀直劈,她俯身捡刀缠斗。以一敌二渐显吃力,肩头被划出血口,鲜血染红衣襟。

  “住手!”秦风率暗卫冲下,三两下制服护卫。青狼掌柜想逃,被秦风踹倒,锦盒落地。

  苏惊盏捡起锦盒,半块寒玉兵符与腰间玉佩相合,“镇国”二字苍劲——先太子笔迹。她居高临下问:“我父亲与你是何关系?我母亲之死,是不是你们合谋?”

  青狼掌柜吐着血水桀笑:“苏丞相是我们北漠功臣!若不是他输兵道地图,我们怎会潜入京城?你母亲那碍事的,自然是联手除了……”

  “够了!”苏惊盏心口如遭重击,却强压翻涌情绪,“秦风,带他走!”

  刚出院门,尘土飞扬,苏承业率家丁赶来。见秦风与被捆的青狼掌柜,他脸色骤变:“惊盏,你竟敢勾结外人!”

  “勾结外人?”苏惊盏举着锦盒,声音冷冽,“父亲认得他?你通北漠,输兵道地图,杀我母亲,还有脸说我勾结外人?”

  苏承业见了兵符,面如死灰:“我没有……是他诬陷!”

  “诬陷?”苏惊盏掷出账本,“这是母亲亲手记录的通敌证据,你还想狡辩?”

  苏承业看着账本,身形踉跄。秦风上前:“丞相大人,萧将军已将你通敌证据上奏,陛下很快下旨捉拿。束手就擒吧。”

  “我不能被抓!”苏承业疯了般冲向苏惊盏,想抢兵符。苏惊盏侧身躲过,秦风一脚将他踹倒按住。家丁们跪地求饶。

  苏惊盏望着地上狼狈的父亲,心中无半分怜悯,只剩寒意。这个男人,为权通敌,杀妻弃女,今日下场,罪有应得。

  秦风押着人离去,苏惊盏独自站在院中。夕阳西沉,肩头伤口隐隐作痛,远不及心口剧痛。她取出母亲信笺,泪水滴落,晕开“吾儿”二字:“母亲,女儿查到了,您的冤屈,女儿定会昭雪。”

  晚风吹过,兰草香萦绕。苏惊盏握紧兵符,泪水褪去,只剩坚定。苏府的天,终于要变了。但她知道,这只是开始——北漠威胁未除,朝堂风暴将起。她的战场,已从深宅转向朝堂边关。

  她转身走向竹林,背影挺拔。手中兵符微凉,却似有千钧之力,承载着真相、冤屈与希望。一场席卷朝野的风暴,正从这方旧宅,悄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