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千里马与伯乐-《官途青云之风起西河》

  午后的阳光透过薄纱窗帘,在赵家客厅的红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墨水和淡淡茶香混合的独特气息。张舒铭端坐在元佩茹对面的藤椅上,脊背挺得笔直,双手不自觉地反复搓着膝盖,目光紧张地聚焦在元佩茹手中那块来自青石镇的茶饼上。

  元佩茹如同一位严谨的鉴赏家,先用茶针小心翼翼地撬下一小撮干茶,置于掌心细细观察,又凑近鼻尖,闭上眼深深嗅了一下。片刻后,她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喜。

  “条索肥壮,色泽乌润转褐,闻之有淡淡的陈香和药香,仓储非常干净,没有一丝杂味。”元佩茹脸上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带着赞赏的语气说:“小张,真没想到,你不仅对古籍悟性好,找茶也很有眼光。这块茶饼,虽然比不上那些名山古树,但以民间仓储而言,品相和转化状态都出乎我的意料,是块好东西!你是从哪里发现的?”

  张舒铭听到这意外的赞扬,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半,连忙回答:“是……是镇上李婶家,她说是前几年从供销社买的,一直放在灶房梁上,没动过。”

  “灶房梁上?倒是阴凉干燥。”元佩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指尖轻轻敲着茶饼,“看来青石镇当年确实流通过不少好茶底子。小张,依你看,像这样的茶饼,镇上还能找到多少?如果我想收一批类似的茶,可行性大吗?”她的语气不再是质问,而是变成了平等的商讨。

  张舒铭感受到信任,精神一振,认真思考后回答:“元教授,具体数量我说不准,但李婶说当年不少人家都买了。如果仔细去寻访,应该还能找到一些。就是……得花些时间挨家挨户问。”他顿了顿,看到元佩茹微微颔首,似乎表示理解,便鼓起勇气,继续说道:“您要是信得过我,我……我可以帮您去收!”

  话音刚落,他看见元佩茹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了一下沙发扶手,另一只手则习惯性地向旁边小几上的手包方向移动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在张舒铭单纯的理解里,瞬间被解读为对方在考虑乃至准备谈及“报酬”这个他觉得自己根本不配提及的话题。一种生怕被误解为贪图利益的急切,让他几乎是抢着把后半句话说了出来,语气因为着急而显得格外真诚甚至有点执拗:

  “我不要报酬!”他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眼神澄澈地望着元佩茹,“真的!我帮您收茶,就当……就当是谢谢您和赵教授一直以来的指点,也为我上次的莽撞赔罪。这是我应该做的。”

  元佩茹闻言,和丈夫交换了一个欣慰的眼神。她看得出,这年轻人是真心想弥补和报答,而非贪图利益。“你有这份心,很好。”她的语气柔和了许多,“但做事不能白忙,该有的辛苦费总是要的。这样吧,我们按规矩来。你这块茶,是花多少钱收的?”

  关键问题来了。张舒铭心里一紧,他想起李婶说这茶当初是五块钱一块买的,他给李婶放了一百块(两块的价格),可现在说出来未免太寒酸。他本想含糊报个一百块,既显得合理,又不至于太寒酸。他深吸一口气,略显迟疑地伸出一根手指,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含糊:......一......

  他刚吐出第一个字,元佩茹正端起茶杯,闻言手腕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轻轻放下茶杯,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丝真正的惊讶——她误会了,以为张舒铭说的是元一块。这个价格,虽然比她预期的要高出不少,但考虑到这块茶的品质和稀缺性,倒也合情合理,甚至让她对眼前这个看似朴实的年轻人产生了一丝刮目相看:看来他并非完全不懂行情。

  她迅速恢复了商人的冷静,但语气中带着一丝赞许:一千块?...嗯,看来你对行情有所了解。这个品相,这个年份,以这个价格收来,虽然不算捡漏,但也确实物有所值,说明你的眼光很准。她没有点破自己的误会,而是顺势而为,拿起计算器,一边按一边说:既然你有这个门路,也懂得把握价值,那我们就正式合作。

  计算器发出清脆的按键声,她将屏幕转向张舒铭,上面显示的数字是——3000。

  如果你能再找来类似品质的茶饼,元佩茹语气果断,我按每片三千收。如何?这个价格,应该能让你们双方都有不错的利润空间。“三……三千?!!”

  “三……三千?!”张舒铭猛地抬起头,身体因震惊而前倾,屁股下的藤椅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这个数字像一记惊雷在他耳边炸响,震得他头晕目眩。他本想说的是一百元(而且还是两块),可转眼间,元教授给出的价格竟然高出他谎报价格的三十倍!高出实际价格的近百倍!巨大的反差让他一时失语,只剩下满眼的难以置信。

  “怎么?”元佩茹停下动作,观察着他的反应,语气平淡无波,“觉得这个价格不满意?我们可以再商量。”她误将张舒铭的震惊解读为了对价格的不满。

  “不!不是!”张舒铭急忙摆手否认,动作太大,袖子不小心带倒了元佩茹面前那只品茗杯。他手忙脚乱地扶正杯子,但里面浅金色的茶汤已经泼洒出来,洇湿了一小片桌布和他的袖口。

  “不!不是价格的问题!”张舒铭几乎是喊出来的,慌忙摆手,脸涨得通红。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声音因紧张而发颤,却异常清晰地说道:“元教授,我……我必须跟您说实话。这茶……不是一百块钱一块,是一百块钱……两块。李婶当初五块钱一块买的,我实在过意不去,硬塞给她一百块。我……我刚才不该含糊其辞,差点误导了您。”

  他说完这番话,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却又不敢抬头,等待着预料中的质疑或失望。他紧紧攥着衣角,准备承受一切后果。

  然而,预想中的质问并没有到来。元佩茹先是微微一怔,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张舒铭那张因羞愧和紧张而涨红的脸。片刻的沉默后,她眼底闪过一丝极为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更有一种难以掩饰的、深切的欣慰。她缓缓将茶杯放回桌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一百块……两块?”她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重新审视的重量。她没有急于评价价格,而是看着张舒铭,目光柔和了许多,“也就是说,你明知这茶在当地的行情,却还是坚持给了李婶一个远高于她预期的价格?”

  张舒铭愣了一下,没想到元教授关注的是这个点,他老实地点点头:“李婶日子不容易,小军还在上学……我,我不能占这个便宜。”

  元佩茹闻言,嘴角终于弯起一个真切而温和的弧度,那里面带着赞赏,甚至有一丝如释重负。“好,很好。”她连连点头,语气中充满了感慨,“小张啊,你能在三千块一片的报价面前,选择说实话,坚守对李婶的厚道,这比你能找来多少好茶,都更让我欣慰。”

  她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看待一个可造之材:“在商言商,信息差就是利润。你本可以顺势拿下这每片两千九的差价,无人知晓。但你选择了诚信和厚道。这很好。你要记住,做生意,眼光、胆识固然重要,但守住本心、爱惜羽毛,才是能走得更远的根本。厚道,有时候比精明更难得,也更有长远的价值。”

  这时,一直安静旁观的赵景哲教授也欣慰地抚须点头,插话道:“《礼记》有云,‘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舒铭,你这份诚实,比黄金还珍贵。佩茹说得对,厚道是福,是大智慧。”他看向妻子,眼中有着默契的笑意。

  元佩茹接过话头,语气已然完全不同,带着一种彻底的信任和托付:“那么,我们就说定了。你以合适的价格去收茶,我按三千元一片跟你结算。至于你给乡亲们多少,怎么给,由你根据情况把握,我只要品质好的茶。这份差事,交给你,我放心。”

  张舒铭看着元佩茹眼中那毫无芥蒂、充满信任甚至更加柔和的目光,又看看赵教授赞许的笑容,胸腔被一股热流填满。诚实的代价,远比他想象的要好。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坚定:“元教授,赵教授,谢谢你们的信任!我一定把这件事办好!”

  “只是……青石镇那边山路不好走,挨家挨户收茶需要时间,可能……可能得费些时日。”他结结巴巴地解释着,试图掩饰内心的惊涛骇浪,脸涨得通红。

  看着年轻人这副慌乱失措、几乎要钻到地缝里的模样,元佩茹眼底那丝了然的神色更深了。她抽了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桌上的水渍,锋一转,开始了她作为经济学教授的“第一课”。

  “小张,你不必紧张。”她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一种引导后辈的耐心,“你知道同样一块茶饼,为什么在李婶眼里可能只值五块钱,在你眼里值一百块,而在我这里,它却能值三千块吗?”

  张舒铭茫然地摇摇头,这个问题超出了他过去所有的认知。

  元佩茹微微一笑,身体微微前倾,用一种深入浅出的方式解释道:“这其实就是经济学里最基础,也最核心的概念之一——价值认知。一件物品的价值,并不仅仅由它的成本或劳动时间决定,更重要的,是市场对它的‘认知’和‘需求’。”

  她指了指那块茶饼:“在李婶和大多数青石镇乡亲们看来,这只是一块能煮水喝、有点年头的老茶砖,功效可能还不如一包感冒冲剂来得直接。它的使用价值有限,信息又不对称——他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对这类老茶有多追捧。所以,它的价值认知,就被锁定在了一个很低的水平,五块、十块,顶天了。”

  “而你,”她目光转向张舒铭,“你因为在我这里经历了一次‘冲击’,知道了老普洱茶可能存在的价值,所以你愿意用一百块去尝试,这是一种基于初步信息更新后的价值重估。你的认知,已经比乡亲们前进了一步。”

  “那么,为什么我能给出三千的价格呢?”元佩茹继续剖析,语气冷静得像在分析一份商业报告,“首先,我拥有更全面的市场信息。我知道粤港澳、东南亚乃至国际收藏界对优质陈年普洱茶的需求有多旺盛,我知道拍卖行的行情,我知道什么样的仓储条件对应什么样的价位。这是信息带来的价值溢价。”

  “其次,”她端起茶杯,示意了一下,“我懂得如何‘呈现’和‘赋能’这件商品。通过专业的品鉴、精美的包装、讲述它的产地故事、年份背景,甚至像我们赵家这样的文化背书,这块茶饼就不再仅仅是解渴的饮料,它可能成为礼品、收藏品、投资品,甚至是文化交流的媒介。这些附加的价值,会显着提升它的市场价格。这就好比一匹千里马,在普通人眼里可能只是代步的牲口,但在伯乐眼里,它就是无价之宝。”

  她引用了“伯乐与千里马”的典故,让深奥的经济学原理瞬间变得形象起来。张舒铭听得入了神,眼睛一眨不眨,仿佛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价值”是可以被“发现”、被“塑造”、被“提升”的。

  “所以,”元佩茹总结道,目光中带着一丝商海历练出的锐利,“你这次下去收茶,策略很重要。记住,你现在某种程度上扮演的不是一个简单的购买者,而是一个‘价值发现者’和‘信息桥梁’。”

  一直在旁边安静看报的赵景哲教授,此时也放下手中的书,温和地加入了谈话,他的角度则更偏向哲学和处世智慧。“舒铭啊,”他捋了捋花白的头发,声音醇厚,“佩茹讲的在商言商,是实理。但做事如同做人,讲究一个‘度’。你怀揣着‘伯乐’的眼光下去,是好事,能给沉寂的多野带来活水。但切记,不可操之过急,更不能显得志在必得。”

  他呷了口茶,缓缓道:“你若一上去就开出远超当地认知的高价,反而会惊扰了平静的池塘。乡亲们固然朴实,但也有他们的生活智慧。价格异常,必引人猜疑:是不是这茶里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宝贝?是不是城里人又来骗我们了?或者,他们会奇货可居,坐地起价,反而让事情变得复杂,甚至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张舒铭,“《道德经》里说‘大巧若拙’,有时候,表现出适当的‘不懂’,循序渐进,反而能成其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张舒铭用力地点点头,赵教授的话像一阵清风,吹散了他心中因巨额差价而产生的些许燥热和投机心理。他意识到,这件事不仅关乎生意,更关乎方法与诚信。

  元佩茹赞许地看了丈夫一眼,接过话头:“景哲说得对。而且,从另一个角度看,你这次去收茶,只要价格公道,对青石镇的乡亲们也是好事。那些放在角落里蒙尘的老茶,若能以高于他们心理预期的、合理的价格变现,等于盘活了闲置资产,能贴补家用,改善生活。这本身也是一件功德。”

  她语气转为严肃,强调道:“不过,这件事的关键在于‘信息差’。我们目前的优势,就在于青石镇那边还不了解外面市场的真实行情。所以,保密至关重要。在你没有建立起稳定的收购渠道、没有掌握足够数量的货源之前,我们的意图和真实的市场价格,必须严格保密。否则,消息一旦传开,价格水涨船高,这个机会窗口可能就关闭了。”

  这时,一直安静坐在一旁泡茶的赵雅靓,指尖正轻巧地拂去茶盘上的水渍,闻言抬眼,目光在张舒铭下意识攥紧的衣角和那一闪而逝的窘迫上轻轻掠过。她心细如发,立刻明白了这年轻人沉默背后的难处。

  她不动声色地将一杯新沏的茶放到父亲赵景哲手边,声音温和清亮,恰似泉水击石,自然地接过了话头:“爸,您上次不是还念叨,说张老师帮您找到的那本《沙河地方志》里,关于古茶马道的记载特别详实,解了您一个大疑惑吗?还说要好好谢谢人家呢。”她说话时,眼神带着女儿特有的娇嗔,轻轻落在父亲脸上,暗示的意味恰到好处。

  赵景哲先是一愣,随即接收到女儿眼中传递的微妙信息,又瞥见张舒铭那副欲言又止的局促模样,顿时恍然大悟。他脸上严肃的线条瞬间柔和下来,顺着女儿的话朗声笑道:“哈哈,对对对!你看我这记性!佩茹啊,要不是靓靓提醒,我差点把正事忘了。”

  他转向张舒铭,语气变得格外亲切:“舒铭啊,那本《沙河地方志》确实是难得的资料,学术价值很高。我一直在想怎么谢你才合适。”他略一沉吟,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诚恳语气说道:“这样,我那刚好有一笔资料费,两万块,就当是购买你这本珍贵的资料了。你正好拿去作收茶的启动资金,也算是让它物尽其用,你不要嫌少啊,怎么样?”

  张舒铭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连连摆手:“赵教授!这可使不得!那本书就是一本旧抄本,是我在镇上的废品站偶然发现的,根本值不了这么多钱!您要是需要,我明天就给您送来,怎么能要您的钱!”

  “怎么不值?”元佩茹接过话头,语气坚定,“知识是无价的。那本地方志在你看来可能只是一本旧书,但在景哲的研究体系里,它就是关键的拼图,能创造出的学术价值,远非两万元可以衡量。这正好印证了我刚才说的‘价值认知’。”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张舒铭一眼,“我们要收的,是茶;但我们更看重的,是你这股认真、实诚的劲儿,是你愿意去学习、去探索的潜力。这笔钱,不是施舍,是投资,是对你这个人,和你将要去做的事情的投资。”

  她的话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商人的决断和长者的关怀:“你放心去收茶,如果两万块本钱不够,我们可以根据情况预付一部分货款。关键是,要把事情做好,做得稳妥。”

  张舒铭看着元佩茹眼中那难得一见的信任与温和,又看看赵景哲教授那充满鼓励和期许的笑容,再回想起赵雅靓一直以来的善意帮助,胸腔里被一种复杂的暖流填满。有愧疚,有感激,有压力,更有一种被认可、被赋予重任的激动。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原本因为紧张而有些佝偻的脊背,目光变得坚定起来。

  “谢谢!谢谢元教授!谢谢赵教授!”他的声音还有些微颤,但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慌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你们的信任,我……我一定不会辜负!我一定把收茶这件事,尽心尽力办好!”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接过的不仅仅是一笔“本钱”,更是一把钥匙,一把打开新世界大门的钥匙。门后,是关于财富的密码,是关于价值的学问,更是一条可能改变青石镇众多乡亲生活的路径。而引领他找到这把钥匙的,正是眼前这位看似严厉、实则用心良苦的经济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