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压力合围-《别叫她苏书记》

  清晨六点,云湖区委大楼还笼罩在薄雾中。

  张建国站在办公室窗前,手里的烟已经燃到尽头。烟灰掉在价值不菲的实木地板上,他浑然不觉。窗外,城市渐渐苏醒,早班公交车驶过空旷的街道,清洁工人在清扫落叶。

  这一切如常的景象,此刻在他眼里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电话是在凌晨三点响起的。来电显示是陌生号码,但那个声音他熟悉——赵大勇的律师,钱卫东。

  “张局,出事了。大勇跑了。”

  就这么一句话,电话就挂断了。

  张建国握着手机在黑暗中坐了整整两个小时。跑?往哪跑?为什么要跑?审计发现问题的事,他昨天上午就知道了,但三百多万的金额,在他看来还不至于让赵大勇这种老江湖仓皇出逃。除非……

  除非问题远不止这些。

  办公桌上的座机响了。张建国掐灭烟头,深吸一口气,才拿起听筒。

  “建国啊,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区委书记李明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好的李书记,我马上到。”

  挂断电话,张建国整理了一下衬衫领口,又对着窗玻璃捋了捋头发。镜子里的自己,眼袋浮肿,鬓角的白发似乎一夜之间多了不少。

  五十四岁,正科级干了十二年。再往上走一步就是副处,云湖区的副区长,或者市住建局的副局长。这个念头在他心里盘桓了多年,像一根刺,也像一盏灯。

  现在,这盏灯可能要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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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区委书记办公室在七楼,是整个大楼采光最好的位置。

  张建国敲门进去时,李明正站在书架前找书。阳光从东面的窗户照进来,给这位五十出头的区委书记镀上了一层金边。

  “李书记。”

  “来了,坐。”李明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旧城改造与城市更新》,走到会客区坐下,“建国,清水湾项目是怎么回事?”

  直入主题,没有寒暄。

  张建国在对面沙发坐下,腰背挺得笔直:“李书记,具体情况我也在了解。昨天区纪委的同志找审计组调取了相关资料,说是拆迁公司可能存在虚报户数的问题。作为分管领导,我确实有监管不到位的责任。”

  “监管不到位?”李明翻开书,又合上,“建国,我们认识二十多年了,从你当城建科副科长开始,我就看着你一步步走到今天。你跟我说实话,赵大勇这个人,你熟不熟?”

  这个问题很刁钻。

  说熟,意味着可能牵扯不清;说不熟,又显得推卸责任。

  张建国斟酌着词句:“工作上打过交道。赵大勇的公司是2015年通过公开招标进入云湖拆迁市场的,这些年承接过区里几个项目,包括清水湾。从工作表现看,还算尽职,没出过大问题。”

  “没出过大问题?”李明看着他,“那现在这三百万的虚报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失察。”张建国低下头,“可能是在项目推进过程中,过于注重进度,放松了对资金使用的监管。我愿意接受组织的处理。”

  办公室里安静了几秒。

  李明站起身,走到窗前:“建国,旧城改造是硬骨头,这些年你在一线,不容易。区委对你的工作是肯定的。但是——”他转过身,目光如炬,“肯定工作不等于包庇问题。如果赵大勇的公司确实涉嫌犯罪,该移送司法就移送司法。如果你个人有问题,也要主动向组织说清楚。”

  “李书记,我向您保证,我个人绝对没有问题。”张建国也站起来,语气恳切,“我和赵大勇就是工作关系,没有任何经济往来。这一点,我愿意接受组织的任何调查。”

  李明盯着他看了足足十秒钟。

  “好,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李明回到办公桌后,“区纪委那边已经开始初步核实,你要正确对待,积极配合。在调查期间,工作不能停,清水湾二期的规划要抓紧推进,市里催得紧。”

  “我明白。”

  “去吧。”

  走出书记办公室,张建国后背的衬衫已经湿了一片。

  刚才那番表态,看似诚恳,实则句句都是算计。“愿意接受调查”是姿态,“没有任何经济往来”是底线。只要守住这条底线,最多就是失职失察,党纪处分,还不至于进去。

  但前提是,赵大勇别乱说话。

  想到这里,张建国加快脚步回到自己办公室,反锁上门,从抽屉最底层拿出一部老式诺基亚手机。

  开机,插卡,拨号。

  响了七八声,那边才接起来。

  “是我。”张建国压低声音,“你到哪了?”

  电话那头传来嘈杂的背景音,还有隐约的海浪声。“已经上船了,明天到公海。”

  “为什么要跑?三百万的事,我帮你运作一下,最多补缴罚款,不至于……”

  “张局,”赵大勇打断他,声音里透着疲惫,“不是三百万的事。审计只查了清水湾,但我其他项目的问题更大。全部加起来,够我死三回了。”

  张建国的手开始发抖:“你……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现在说这些没意义了。”赵大勇顿了顿,“张局,这些年我帮你办了不少事,你也照顾了我不少生意。咱们两清。我这一走,不会再回来。国内的摊子,你帮我照顾好。”

  “刘霞呢?她怎么也联系不上了?”

  “她?”赵大勇笑了,笑声很冷,“那个女人太贪心,我给了她二十万封口费,她还想要更多。我只能让她暂时消失一段时间。”

  “你把她怎么了?”张建国声音发紧。

  “放心,没死,在某个地方好好待着呢。”赵大勇说,“张局,最后提醒你一句。新来的那个苏清越,不是省油的灯。我查过她背景,省纪委下来的,未婚夫是市纪委的周维,未来公公是省纪委副书记周怀远。这种人,你斗不过的。”

  电话挂断了。

  张建国握着手机,手心全是汗。

  背景,背景,又是背景。他在这片土地上经营了半辈子,自以为根基深厚,可在真正的权力面前,这些根基脆弱得可笑。

  周怀远的儿子。这个信息像一记重锤砸在胸口。

  他想起昨天在王明山办公室见到的那个年轻女人——身材高挑,相貌清秀,说话时眼神坚定,没有基层干部常见的圆滑和闪烁。当时他只当是个省里下来镀金的年轻人,没想到……

  敲门声突然响起。

  张建国手忙脚乱地把诺基亚手机塞进抽屉,清了清嗓子:“请进。”

  进来的是住建局办公室主任老孙,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张局,这是清水湾二期拆迁补偿方案,需要您签字。”老孙把文件放在桌上,看了眼张建国苍白的脸色,“您身体不舒服?脸色不太好。”

  “没事,昨晚没睡好。”张建国拿起笔,翻到签字页,却迟迟没有落笔,“老孙,你跟区纪委那边熟,听说他们最近在搞旧城改造专项治理,进展怎么样?”

  老孙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我听纪委的朋友说,审计查出了大问题,拆迁公司虚报三百多万,老板赵大勇已经跑了。现在专案组在查他背后的保护伞。”

  “保护伞?”张建国的手一抖,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痕迹。

  “是啊,您说赵大勇一个拆迁公司老板,敢这么干,上面没人撑腰可能吗?”老孙没注意到局长的异常,“现在都在猜,到底是谁在给他当保护伞。”

  张建国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在文件上签了字:“这种话不要乱说。纪委办案有纪委的程序,我们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

  “是是是,我明白。”老孙收起文件,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张局,上午十点有个旧城改造推进会,王副区长主持,要求分管领导必须参加。”

  “知道了。”

  门重新关上。

  张建国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保护伞,这三个字像魔咒一样在脑海里盘旋。

  没错,他是给赵大勇提供过方便。项目招标时适当倾斜,监管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遇到投诉时帮忙压一压。但这些,在基层难道不是常态吗?哪个干实事的领导,不得有几个信得过的开发商?

  只是他没想到,赵大勇的胃口这么大,手这么黑。

  现在怎么办?

  主动找纪委说明情况?那等于自投罗网。不说?赵大勇虽然跑了,但刘霞还在国内,那个女人知道太多内幕。还有那些账本、合同、转账记录……

  张建国猛地睁开眼。

  账本。

  赵大勇说过,所有敏感的东西都放在公司保险柜里。现在公司被查封,那些东西……

  他抓起座机,拨了一个号码。

  “小陈,你马上带人去拆迁公司一趟,以安全检查的名义,看看有没有什么重要的工程资料需要备份。记住,特别是财务方面的原始凭证,关系到后续的工程结算,一定不能丢失。”

  挂断电话,张建国点燃第二支烟。

  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渐渐变得阴鸷。

  既然退路已断,那就只能拼死一搏。苏清越背景再硬,也不过是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干部。基层这潭水有多深,她未必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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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九点,云湖区纪委监委三楼。

  苏清越正在听取各小组的汇报。

  “公安那边已经在全国在逃人员信息系统里发布了赵大勇的通缉令。”小李汇报道,“边境口岸也发了协查通报。不过根据技术侦查,赵大勇的手机最后一次信号出现在广东某沿海城市,之后就一直关机。他很可能已经偷渡出境了。”

  “刘霞呢?”

  “刘霞的住处我们已经去过,人不在。邻居说昨天中午看到她提着行李箱出门,说是回老家。但我们查了高铁、飞机、长途客运的记录,都没有她的购票信息。她的手机也是从昨天下午开始关机的。”

  苏清越在笔记本上记下这些信息:“银行流水查了吗?”

  “查了。”另一名组员接话,“刘霞名下有三张银行卡,最近一笔大额交易是前天下午,取现五万元。但奇怪的是,她的账户在近半年内有多笔来自不明账户的转账,总额约四十万元,单笔金额都不大,一两万的样子。”

  “不明账户?”

  “都是通过第三方支付平台转入的,追溯源头很困难。我们正在申请调取支付平台的底层数据。”

  苏清越点点头:“张建国那边有什么动静?”

  老陈推了推眼镜:“从昨天下午到现在,张建国的通讯记录显示,他一共打了十二个电话,接了八个。其中大部分是工作电话,但有一个可疑号码,只通话了两分钟,之后那个号码就关机了。”

  “号码查了吗?”

  “查了,是匿名购买的太空卡。技术部门正在尝试定位最后一次通话的位置。”

  会议室里气氛凝重。

  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事实:这是一起有预谋、有组织的对抗调查行动。赵大勇外逃,刘霞失联,关键证人一个个消失,背后显然有人在指挥调度。

  “苏常委,”老陈犹豫了一下,“我们现在的调查,会不会太被动了?总是跟在后面追,对方总是抢先一步。”

  这个问题问到了点子上。

  苏清越合上笔记本,站起身走到白板前。白板上已经画了一张关系图:赵大勇在中心,向外辐射出刘霞、张建国、评估公司、拆迁户等多个节点。但现在,中心人物外逃,关键证人失联,这张图看起来残缺不全。

  “陈主任说得对,我们确实需要调整策略。”苏清越拿起黑色记号笔,在张建国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所有线索都断了,但有一点没断——利益。赵大勇跑了,但他跑不了利益网。他在云湖经营这么多年,不可能只有清水湾这一个项目。只要查出其他项目的问题,同样能倒推出保护伞。”

  她转向众人:“接下来我们兵分三路。第一路,继续追查赵大勇和刘霞的下落,这是公安的主责,我们配合。第二路,全面审计赵大勇公司近五年在云湖承接的所有项目,重点查资金流向。第三路——”

  苏清越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查张建国。他不是说和赵大勇只是工作关系吗?那我们就查清楚,他们之间的‘工作关系’到底有多深。”

  “苏常委,”小李举手,“张建国是正科级干部,按程序,初核阶段只能调取公开信息和个人有关事项报告。如果要查他的银行流水、房产信息,需要立案审查才行。”

  “我知道。”苏清越说,“所以我们不直接查他,我们查他身边的人。他的妻子、子女、亲属,有没有人在赵大勇的公司任职?有没有人接受过赵大勇的馈赠?有没有人用明显低于市场的价格购买过房产?”

  她回到座位上,打开电脑,调出一份名单:“这是我昨晚整理的,张建国的直系亲属和社会关系网。妻子王秀英,区实验小学退休教师;儿子张浩,在市建工集团工作;女儿张倩,在美国留学。另外,他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在老家务农,一个在省城做生意。”

  老陈凑过来看了看:“这个在省城做生意的弟弟,叫什么?做什么生意?”

  “张建军,四十八岁,在省城开了一家建材公司。”苏清越调出工商信息,“公司注册资金五百万,主要经营建筑钢材、水泥等。我查了一下,这家公司近三年的纳税记录很漂亮,年营业额都在两千万以上。”

  “一个做建材生意的,和拆迁公司会不会有业务往来?”小李问。

  “这正是我们要查的。”苏清越说,“陈主任,你安排人从外围入手,查张建军公司的客户名单,看有没有赵大勇的公司或者关联企业。另外,查一下张建军在云湖有没有房产,特别是近五年内购置的。”

  “明白。”

  会议刚结束,苏清越的手机响了。是区纪委书记王明山。

  “清越,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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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楼书记办公室,气氛比昨天更加凝重。

  王明山没有坐在办公桌后,而是站在窗前,背对着门。听到苏清越进来的脚步声,他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

  “坐。”

  苏清越在沙发上坐下,发现茶几上已经放了一杯茶,还冒着热气。

  “赵大勇跑了。”王明山开门见山,“刘霞也失联了。你现在手里,还有多少牌可以打?”

  这个问题很直接,甚至有些尖锐。

  苏清越坦然回答:“关键证人虽然失联,但证据链还在。审计报告是铁证,银行流水是铁证,拆迁户的证言也是铁证。赵大勇跑了,只能说明他心虚,不能改变犯罪事实。”

  “那保护伞呢?”王明山走到她对面坐下,“你昨天说要查张建国,查到什么了?”

  “目前还在初核阶段,只能调取公开信息。从表面看,张建国和赵大勇确实没有直接经济往来。但是——”苏清越话锋一转,“我们发现赵大勇的公司近三年承接的四个项目,都是张建国分管时期中标的。其中有两个项目,招标评分存在明显倾向性。”

  “招标评分?”王明山皱眉,“那是专家评审的事,怎么证明和张建国有关?”

  “评审专家库是住建局管的。”苏清越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名单,“这四个项目的中标结果公示后,都曾有其他投标单位提出质疑,认为评审不公。但最终都被住建局以‘评审过程合规’为由驳回。我们调取了当时的投诉记录,发现所有投诉信最后都批转给了张建国处理。”

  王明山接过名单,仔细看着。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作响。

  良久,王明山抬起头:“清越,你知道旧城改造项目,为什么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