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孤子谣:稚子齐遗音-《苍麟夜哭》

  皇城的阴影,如同墨汁滴入清水,缓慢而固执地向着每一个角落蔓延。权力的铁腕与系统的低语在宫墙之内交织,酿造着无声的惊雷。而在那高墙之外,被遗忘的角落,一点微弱的星火正在寒风中悄然尝试点亮。

  城南,慈育局。

  名号听着慈祥,实则是一处门庭冷落的破旧院落。前朝曾是某位犯官被查抄的别业,如今瓦败垣颓,几处厢房勉强遮风,却难挡京畿冬日的酷寒。这里收容的多是战争遗孤、或是因各种缘故失去依凭的孩子,是繁华帝都脚下最不起眼的一抹灰暗。

  一辆没有任何徽记的青呢小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巷口。

  云昭从车上下来,依旧裹着那身雪白的狐裘,宽大的风帽几乎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冷的下颌和一双过于平静的冰蓝色眼眸。她没有带任何随从,手中只提着一个不大的食盒。

  她避开正门,绕到院侧一扇不起眼的角门,轻轻叩响了门环。

  片刻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个穿着打补丁棉袍、神色憔悴的老嬷嬷探出头来,看到云昭,先是惊疑,待看清风帽下的容颜和那双独特的眼睛,顿时面露惶恐,就要跪下:“贵……贵人……”

  “不必多礼。”云昭伸手虚扶了一下,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前日命人送来的米粮炭火,可还够用?”

  “够!够!多谢贵人活命之恩!”老嬷嬷连连道谢,眼睛却不敢直视云昭。这位神秘的银发女子数月前开始偶尔来接济慈育局,每次都不留姓名,气质清冷尊贵得不像凡人,让他们这些下人既感激又畏惧。

  “我带了些饴糖和糕饼给孩子们。”云昭晃了晃手中的食盒,“想去看看他们。”

  “哎,好,好!孩子们都在东厢房里挤着暖和呢!”老嬷嬷连忙让开路,引着云昭入内。

  院子比外面看着更加破败,地面坑洼不平,角落里堆着积雪和杂物。唯有东厢房里,隐约传来孩子们低低的、怯生生的嬉闹声,给这死寂的院落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气。

  云昭走进东厢房。

  一股混合着孩子体味、陈旧棉絮和劣质炭火气味的暖烘烘气息扑面而来。十来个年纪不一、面黄肌瘦的孩子正围在一个小小的炭盆边,看到生人进来,立刻像受惊的小兽般缩成一团,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充满了警惕和不安。他们身上的衣服大多不合身,破旧却浆洗得干净。

  云昭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些孩子。他们中的一些,眉眼间依稀能看出与常人稍异的轮廓,或许带着极其稀薄的、连他们自己都早已遗忘的远方血脉。这也是她选择这里的原因之一。

  她放下食盒,打开盖子,露出里面精致的点心和色泽诱人的饴糖。

  孩子们的视线瞬间被吸引了过去,吞咽口水的声音细微地响起,但依旧没有人敢上前。

  “吃吧。”云昭拿起一块糖,递给离她最近的一个约莫五六岁、扎着两个小揪揪的小女孩。

  小女孩怯生生地看着她,又看看老嬷嬷,得到默许后,才飞快地接过糖,塞进嘴里,脸上立刻露出满足而羞涩的笑容。

  有了带头的,其他孩子也渐渐胆子大了起来,围过来分食点心和糖块,气氛稍稍活跃了一些。

  云昭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冰冷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她等孩子们吃得差不多了,才走到炭盆边,寻了个小木凳坐下。

  “天气冷,我教你们唱首歌吧。”她轻声说,声音在温暖的厢房里显得格外清澈,“唱起来,身子就暖和了。”

  孩子们好奇地看着她,对于这位漂亮又给他们带来食物的“贵人”提出的要求,表现出了顺从。

  云昭微微垂下眼帘,纤长银白的睫毛如同落下的雪羽。她轻轻启唇,一段古老而苍凉的旋律,从她唇间流淌而出。

  那调子极其奇异,并非当下流行的任何曲风,音阶起伏带着一种原始的、蛮荒的气息,节奏舒缓而沉重,仿佛承载着万古的悲伤与无言的坚韧。歌词所用的语言,更是晦涩难懂,发音古怪,充满了弹舌音和喉音,根本不是官话或任何地方方言。

  【Ya’hal n’gha, vor’sha n’del…】

  (故乡在身后,已成灰烬…)

  【Zha’kir nel’thas, os’vir en’del…】

  (星穹之眼,冰冷注视…)

  【Kael’es sol’tar, val’nor en’bel…】

  (我们背负月光,走向冰原摇篮…)

  【Ma’ha’nesh dor’vir, la’’thel…】

  (纵血脉沉寂,歌声不息…)

  孩子们睁大了眼睛,懵懂地听着。这歌谣他们从未听过,旋律陌生,歌词更是如同天书,但那歌声中蕴含的某种深沉的情感,却奇异地拨动了他们幼小的心弦。

  云昭唱得很慢,一句一句,反复吟唱。

  她没有解释歌词的意思,只是让孩子们跟着模仿发音和旋律。

  起初,孩子们学得磕磕绊绊,发音滑稽,调子也跑得没边。但云昭极有耐心,不厌其烦地纠正、示范。

  奇妙的是,这些晦涩的音节和复杂的旋律,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记忆。某种深植于血脉深处的、早已被遗忘的本能,或许正在被这古老的歌谣悄然唤醒。渐渐地,开始有几个年纪稍大、比较伶俐的孩子能勉强跟上几句了。

  低低的、参差不齐的童声,混合着云昭清冷空灵的嗓音,在破旧的东厢房里回荡。炭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孩子们逐渐专注而认真的小脸。

  他们不懂自己在唱什么,只是觉得这歌谣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唱着唱着,好像身体真的没那么冷了,心里那种莫名的恐惧和孤单,似乎也被这苍凉而坚韧的旋律稍稍抚平了一些。

  云昭看着他们,冰蓝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极细微的银芒一闪而过。她掌心的烙印,在歌声中微微发热。

  她知道,这只是播种。将这些蕴含着古遗族文明最后信息与力量的“钥匙”,以最不起眼的方式,散播出去。希望它们能在冰雪之下存活,等待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春天。

  窗外,枯枝在寒风中摇曳。

  院墙之外,一个穿着普通百姓棉衣、貌不惊人的男子,嘴里叼着根草茎,看似随意地靠在墙角晒太阳,耳朵却微微动着,仔细倾听着院内隐约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古怪歌谣声。他是赵无伤手下无数双眼睛和耳朵之一。

  他听了半晌,皱了皱眉。这调子怪里怪气的,词也听不懂,像是疯言疯语。大概是哪个嬷嬷教的乡下俚曲吧。他撇撇嘴,不再留意,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是否有可疑人物接近上。

  东厢房内,歌声还在继续。

  【Zha’kir nel’thas, os’vir en’del…】 (星穹之眼,冰冷注视…)

  一个瘦小的男孩,唱着唱着,忽然停了下来,歪着头,眼中闪过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茫然。他恍惚觉得,这歌词里描绘的“冰冷注视”,他好像……在某个噩梦里感受到过?

  但他很快甩了甩头,把这奇怪的念头抛开,继续跟着大家咿咿呀呀地学唱起来。

  云昭将他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微动。

  星火已撒下。

  虽然微弱,但终究是在这片被阴影笼罩的土地上,点燃了一缕微光。

  她轻轻抚摸着掌心发烫的烙印,继续吟唱着那首来自遥远过去的、承载着文明最后信息的战歌。

  歌声飘出破旧的窗棂,散入呼啸的北风,如同逝去时代的叹息,微弱,却执着地不肯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