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寿春会战一-《绍魏之高贵乡公》

  城外,魏军大营连绵数十里,灯火虽被风雨压制,却如鬼火般在旷野中明明灭灭。司马昭没有食言,从洛阳和许昌调来的二十六万大军,像黑色的蚁群一样,开始围着寿春构筑那一座令人绝望的“土山”。

  天地间一片浑浊的灰暗。原本干硬的淮南平原此刻化作了一片巨大的沼泽,战马的蹄子陷进去便极难拔出,士兵每走一步都要耗费平日三倍的力气。然而,比起这恼人的泥泞,更让寿春守军感到窒息的,是城外那座正在缓缓“生长”的土山。

  “再快点!没吃饭吗?谁敢停下,老子把他填进土里当路基!”

  一名魏军校尉挥舞着沾水的皮鞭,抽打在一名满身泥浆的辅兵背上。那辅兵踉跄了一下,肩上挑着的两筐湿土晃了晃,最终还是咬牙挺住,没有倒下。他的草鞋早已磨烂,脚趾被泥水泡得发白溃烂,每一步都在血水中打滑。

  这名辅兵叫赵二,入伍前是陈留的佃农。他不懂什么是“衣带诏”,也不懂司马大将军为何要打诸葛征东。他只知道,这座土山如果不比寿春的城墙高,他们就得一直堆下去。

  “头儿,这雨太大了,土刚堆上去就滑下来,这要堆到哪年哪月?”旁边一个年轻的新兵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绝望地看着眼前这座如同怪兽般的土堆。

  “闭嘴!”赵二压低声音,眼神惊恐地瞥向远处的中军大帐,“那是大将军的命令。便是用尸体堆,也要堆过城头去!”

  此时,土山的高度已经逼近寿春城墙的一半。魏军在土山上架起了临车和巢车,居高临下地向城内窥探。无数弓弩手潜伏在土坡后的掩体中,只待一声令下,便能将箭雨倾泻进城内。

  这是最笨的法子

  ……

  寿春城头,北面防区。

  一面大旗在风雨中猎猎作响,绣着金线的“勤王”大旗。

  东吴大将孙壹身披重甲,手扶垛口,任由雨水顺着头盔的红缨流下。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死死盯着那座不断逼近的土山。在他身后,是一群操着吴地口音的精锐弓手和盾牌手。

  “这司马昭,倒是学乖了。”孙壹冷笑一声,转头看向身旁的副将,“以前魏军攻城,讲究的是猛打猛冲,如今却学会了这土木作业的慢功夫。看来,他是想把咱们活活困死在这。”

  “将军,那是魏军的巢车,再升三尺,就能看清咱们城内的布防了。”副将指着土山顶端那座巨大的木制高台,忧心忡忡。

  孙壹眯起眼睛,嘴角勾起一抹嗜血的弧度。他是孙氏宗亲,虽是降将身份入了这局,但他比谁都清楚,此战若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更何况,那个年轻的大魏天子许给他的未来,远比东吴那个暴戾的孙綝要诱人得多。

  寿春北城墙的一处缺口,刚刚被湿透的麻袋和碎石勉强堵上。

  伍长赵阿福靠在冰冷的墙砖上,手里攥着一把豁了口的环首刀。他的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和干涸的血痂,呼吸急促得像个破旧的风箱。他是个老兵,从毋丘俭之乱活到现在,但这几日的攻防战,还是让他感到一种透入骨髓的恐惧。

  “头儿,魏军……魏军又上来了。”身边的新兵蛋子二狗声音发颤,手里那杆长矛抖得像筛糠。

  赵阿福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眯起眼睛看向城下。

  在灰蒙蒙的雨幕中,魏军的攻城部队如同灰色的潮水。他们没有呐喊,只有沉闷的脚步声踩在泥浆里的“噗嗤”声,这种沉默比喊杀声更令人窒息。前排的死士举着巨大的木盾,盾牌上插满了羽箭,像是刺猬的硬皮。在他们身后,巨大的云梯车被数十个赤膊的壮汉推着,车轮碾过泥泞中的尸体,发出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

  “别抖!”赵阿福一巴掌拍在二狗的头盔上,“把猛火油备好!等他们靠近了再倒!那玩意儿金贵,别浪费在泥地里!”

  “轰!”

  一声巨响,仿佛雷神在耳边敲了一记重锤。

  一块磨盘大小的石弹呼啸着砸在离他们不足十步的女墙上。碎石飞溅,两名刚想探头的守军瞬间变成了一团模糊的血肉。鲜血喷溅在赵阿福的脸上,温热,带着腥气,让他瞬间清醒。

  这是司马昭的霹雳车。那些架设在土山之上的巨兽,居高临下,日夜不停地敲打着寿春的脊梁。

  “放箭!放箭!”

  这位原本历史上在曹魏和东吴之间摇摆不定的将领孙壹,此刻却展现出了惊人的决绝。他站在最危险的箭垛口,手中的雕弓每一次震颤,城下必有一名魏军佰长应声倒地。

  孙壹带来的一万东吴弓弩手,成了守城的关键。他们使用的吴地桑木弓,在潮湿环境下依然保持着强劲的韧性。密集的箭雨如同死神的镰刀,收割着攀附在云梯上的魏军。

  然而,魏军实在太多了。

  一名魏军死士咬着钢刀,顶着滚木礌石爬上了城头。他满脸是血,狞笑着扑向最近的守军。两人扭打在一起,滚入泥水之中。赵阿福怒吼一声,冲上去一刀捅穿了那魏兵的脖颈。血水喷涌而出,混合着雨水流淌在脚下,滑腻得让人站不住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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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战争。没有演义里的阵前单挑,没有运筹帷幄的羽扇纶巾,只有无穷无尽的泥泞、鲜血、断肢,以及为了活下去而爆发出的野兽般的本能。

  就在寿春正面战场杀得昏天黑地之时,在战场东北角,一条汇入淮河的无名支流旁,正上演着另一场无声的较量。

  这里远离主攻方向,芦苇丛生,水流湍急。司马昭为了防止寿春得到水路补给,在这里设下了三道水寨,并正在搭建一座浮桥,意图将重型攻城器械直接运送到寿春东门之下,给予诸葛诞致命一击。

  夜色浓重,暴雨如注。

  几艘看似破败的渔船,顺着浑浊的河水,悄无声息地滑向魏军水寨。

  船舱内没有鱼,只有十几名身穿黑色水靠、口衔芦管的精壮汉子。他们不是诸葛诞的兵,也不是东吴的客军。他们腰间的束带内侧,绣着一个极小的、常人无法辨认的飞燕图腾——这是曹髦在许昌时,利用司马师死后权力真空期,通过心腹李昭秘密训练的一支死士,代号“燕喙”。

  领头的一人,名叫陈安。他面容枯槁,像个常年劳作的渔夫,但那双眼睛在黑暗中却亮得吓人。

  “陛下有令,不求杀敌,只断其筋骨。”陈安在心中默念着临行前的密诏。

  这支小队是曹髦埋在淮南最深的一颗钉子。他们不需要去正面冲锋,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利用对淮南水系的熟悉,瘫痪司马昭的重型攻城能力,魏兵不善水战,但他们是经过特训过的一只精锐小队。

  “头儿,前面就是浮桥工地。”一名手下打着手势。

  透过雨幕,可以看到巨大的木排已经连接了大半,几座尚未完工的巨型巢车(攻城塔)正停放在岸边的木制栈道上,被油布覆盖着。几十名魏军工匠在监工的皮鞭下,冒雨加固着地基。

  陈安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司马昭想用这些大家伙一举压垮寿春的士气?做梦。

  “下水。”

  一声令下,十几道黑影如水鬼般滑入冰冷的河水中,没有激起一丝浪花。

  魏军水寨的守备并不松懈,每隔十步便有一处哨塔。但在这种暴雨天气下,哨兵的视线被极度压缩,雨声掩盖了一切细微的动静。

  陈安潜游在水下,肺部的空气在一点点耗尽,但他依然冷静地计算着距离。他摸到了栈道的木桩,那是刚刚打下去的生木,还散发着松脂的味道。

  他从腰间摸出一个特制的皮囊,里面装着的不是普通的猛火油,而是曹髦根据古籍残卷,让人提炼过的“石脂水”,这种东西一旦燃烧,遇水不灭,且附着力极强。

  但这还不够。

  陈安浮出水面,像一只壁虎般贴在栈道的阴影里。他看见了那几座高达数丈的巢车。这些木制巨兽的底部,是用粗大的麻绳和铁锁固定的绞盘。

  “动手。”他做了一个手势。

  几名“燕喙”成员迅速散开。他们没有去点火,因为雨太大,火势未必能瞬间成灾。他们拿出了特制的锯条和凿子。

  他们的目标不是烧毁巢车,而是破坏栈道的承重结构和巢车的重心平衡点。

  在嘈杂的雨声掩盖下,令人牙酸的锯木声显得微不足道。他们精准地锯断了栈道下方几根关键的横梁,又凿穿了浮桥连接处的铁环扣眼,最后将石脂水倾倒在巢车的轮轴和绞盘深处。

  一刻钟后。

  “什么人!”一名眼尖的魏军巡逻校尉终于发现了栈道下的异样,厉声喝道。

  “撤!”陈安没有任何犹豫,手中的短弩抬手便是一箭,正中那校尉的咽喉,随后整个人向后一仰,没入水中。

  “敌袭!有水鬼!”

  魏军大营瞬间炸了锅,锣声四起。无数火把亮起,箭矢如雨点般射向水面。

  然而,真正的灾难才刚刚开始。

  就在大批魏军士兵涌上栈道,试图搜寻敌人的时候,原本就已经被锯断了主梁的栈道,在数百人的踩踏和重压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咔嚓——!”

  一声脆响,紧接着是连绵不断的断裂声。

  承载着三座巨型巢车和数百名士兵的栈道,在众目睽睽之下,轰然坍塌。

  巨大的巢车失去了支撑,像醉酒的巨人一样向河中倾倒。沉重的木料砸入水中,激起数丈高的巨浪。更可怕的是,巢车倒塌时,巨大的撞击力扯动了尚未完工的浮桥,连带着将停泊在旁边的几艘装满粮草的运输船也一同带翻。

  “火!起火了!”

  有人惊恐地尖叫。

  原来,巢车倒塌时的剧烈摩擦,引燃了陈安他们倒下的石脂水。这种黑色的液体漂浮在水面上,瞬间将被砸碎的木料和落水的士兵包围。

  雨水根本浇不灭这来自地狱的火焰。淮河的一角,在暴雨夜中燃烧成了赤红。

  那些耗费了司马昭无数人力物力,准备用来给予寿春致命一击的攻城利器,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咆哮,就变成了一堆在水中燃烧的废墟。

  寿春城头。

  诸葛诞和文钦正指挥着士兵抵御魏军的一波强攻。突然,东北方向传来的火光和巨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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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魏军的水寨?”文钦瞪大了眼睛,脸上满是不可思议,“那是司马昭囤积攻城器械的地方!怎么会起火?难道是东吴的水军打进来了?”

  诸葛诞死死盯着那团火光,握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他想起了那个雨夜信使的话,想起了曹髦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

  “不,不是东吴。”诸葛诞深吸一口气,雨水顺着他的胡须滴落,“这是陛下的手笔。他在告诉我们,我们不是在孤军奋战。此前陛下已经告知我,他会在此战之中帮助我,看来陛下所言不虚”

  他猛地拔出佩剑,指着城下有些慌乱的魏军,声嘶力竭地吼道:“将士们!看啊!天火烧了司马老贼的巢穴!天佑大魏!杀!!”

  “天佑大魏!!”

  守城的魏军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原本已经濒临崩溃的士气,在这股莫名其妙的“天意”加持下,瞬间暴涨。

  而在这一片混乱中,东吴将领孙壹靠在箭垛上,擦拭着手中的长弓。他看着远处那团不合常理的火光,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忌惮。

  “曹髦……”孙壹低声自语,“这位少年天子,手里到底还藏着多少牌?看来,这步棋我是走对了。”

  十里外,魏军中军大帐。

  司马昭面无表情地站在高岗之上,任由雨水打湿他那身华贵的锦袍。他的目光越过层层雨幕,死死盯着东北方向燃烧的水寨。

  那里的火光映红了他的脸,却照不亮他眼底的阴霾。

  “大将军。”贾充匆匆赶来,脸色苍白,“损失清点出来了。三座‘临冲吕公车’尽毁,浮桥断裂,最要命的是……刚刚运到的一批石弹和猛火油,也被波及沉入河底。攻城……恐怕要暂缓了。”

  司马昭没有说话,只是缓缓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

  “查出来是谁干的了吗?”许久,他才开口,声音平静得让人害怕。

  “看手法……像是积年的水匪,又像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死士。”贾充低声道,“手法极其精准,专攻结构弱点,一击即退,绝不恋战。”

  “水匪?”司马昭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暴戾,“这淮南地界,哪个水匪敢动我司马昭的军资?莫不是东吴的水鬼。”

  他转过身,目光投向遥远的北方,那个他一直未曾真正放在眼里的洛阳皇宫。

  “看来,孤还是太仁慈了。”司马昭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传令下去,不必再造那些精巧的器械了。既然巧攻不成,那就用人命填!告诉前军,明日拂晓,全军压上。没有云梯就用尸体堆,没有冲车就用牙齿啃!三日之内,孤要看到寿春城头挂满诸葛诞的人头!”

  “诺!”

  随着司马昭的命令传达下去,魏军大营中响起了沉闷的战鼓声。这不再是试探,而是不死不休的决战信号。

  而在那条不知名的河流下游,陈安和他的“燕喙”小队正趴在一处芦苇荡里,大口喘着粗气。他们看着远处的火光,脸上露出了疲惫却满足的笑容。

  陈安从怀里掏出一块干硬的面饼,用力咬了一口,混着雨水吞咽下去。

  “第一步走完了。”他低声说道,“接下来,就看这寿春城里的硬骨头,能崩掉司马昭几颗牙了。”

  暴雨依旧在下,冲刷着大地上的血迹,却冲不刷这乱世中即将沸腾的人心。在这场宏大的棋局中,一枚看似微不足道的棋子,刚刚在棋盘上凿出了一个致命的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