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钟士季-《绍魏之高贵乡公》

  春光被东阁的窗棱割成细细的几道,投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洛阳的春天,总是带有一股潮湿的慵懒,像是谁不小心将一匹新染的丝绸浸在了水里,颜色还没完全褪去,却已经失去了光泽。

  钟会踏进来时,身上带着外面新鲜的、带着土腥气的阳光。他衣衫整洁得像刚刚从箱底取出,没有一丝褶皱。这样的人,活得精致,心肝也必然是细致入微的,一笔一划,都算得清清楚楚。

  “士季先生,近日可有新的学问?” 曹髦放下手中那卷《周易》,语气像微风拂过水面,听不出深浅。

  钟会躬身行礼,动作完美得挑不出一丝错处。他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倒不像是看皇帝,更像是看着一件极度稀有的艺术品,在估量其价值。

  曹髦知道,钟会这样的人,从来不忠于任何一家姓氏,他只忠于自己的才华,忠于那份呼之欲出的、对权柄的贪婪。司马昭如今握住了天下的命脉,钟会自然依附得紧,但这份依附,不过是权宜之计。钟会的骨子里,有股比谁都更清楚的认知:他配得上更好的舞台。

  “陛下过誉。臣不过是钻研些前人余绪,哪敢称新学问。倒是近日大将军政务繁忙,臣随侍左右,只觉如履薄冰,生怕言语失当。” 钟会说着“如履薄冰”,脸上却带着一种自负的从容,那是对自身才智的绝对自信。

  曹髦笑了笑,那笑容里有少年人的干净,但底色却是冷冷的铁锈色。

  “士季先生的心思,倒不必如此谨慎。这洛阳城中,论及才情,能与先生比肩者,寥寥无几。大将军器重先生,正是看重先生这份难得的清醒。” 曹髦抬手,示意钟会坐下,桌上有一盏还冒着热气的茶,茶汤碧绿,像春日里的新柳。

  “这茶是许昌送来的新贡,大将军特意命人,分了些予朕。” 曹髦轻轻推了推茶盏,“喝了罢,这样好的茶,若是不尝,反倒辜负了。”

  钟会捧起那盏茶,指尖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他知道,这茶是司马昭的恩宠,但从皇帝口中说出来,便成了另一种意味——一种带着淡淡讽刺的分享。

  曹髦不急着说政事。他开始谈论起西汉的政治遗风,从汲黯的耿直谈到司马迁的史笔。他刻意将话题引向“名士与权臣”的关系,那语气里,透着一股对历史循环的宿命感。

  “朕常想,这天下士人,为何都爱‘功名’二字。功名是什么?不过是身后那张写满了字的纸。可这张纸,偏偏是天下最沉重的东西。士季先生以为,这史册究竟是记录了英雄的功绩,还是记录了——”

  曹髦停顿了片刻,眼神落在钟会那双太过聪明的眼睛上。

  “——记录了人心的不安与变幻?”

  钟会放下茶盏,他明白了皇帝的试探。陛下这是在提醒他:司马氏的权势滔天,但最终的裁判者,是史官的笔,是帝王的意志。

  “陛下此言,洞察人心。史册如镜,照出万物,却偏偏不能照出镜子背后那双手。” 钟会避开了锋芒,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却又极富深意的回答。他这是在说,写史书的人,也未必是公平的。

  曹髦心中叹息。钟会这人,高傲得近乎无情,他不会轻易投入任何一个看似羸弱的阵营。他此刻,就像一只盘旋在树梢的鹰,等的是最肥硕的猎物,而不是最先倒下的兔子。

  要拉拢他,绝不能急。给出的希望必须是宏大的、超越眼前的权势,像一幅远方的、尚未完成的画卷,只露出最诱人的颜色。

  “士季先生,淮南如今局势不稳,前线风声鹤唳,大将军将先生留在洛阳,必是另有深意。” 曹髦终于将话题引到了当前。

  “先生学识渊博,治国平天下的方略,在胸中必已成竹。朕期待先生,为大魏贡献所长,而非只是替人梳理文牍。”

  这便是曹髦给钟会的承诺:更大的舞台,更广阔的权力。但此刻,他必须先去司马昭身边,将那份最机密的情报带回来。

  钟会躬身谢恩,他知道自己必须走了。皇帝的恩宠像是一件华美的锦袍,穿着好看,但稍有不慎,就会被这锦袍紧紧勒住脖颈。

  他离开东阁时,步伐比来时要轻快,却也更警惕。皇帝看似柔弱,却有着一眼看穿人心的寒意。

  曹髦看着钟会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直到周恺重新将门阖上,隔绝了外面的春光。

  淮南,诸葛诞的旌旗,此刻应该已经染上了血色。他知道,司马昭很快就要面对人生中最难熬的一场仗。而钟会这颗棋子,只有在局势混乱到极致时,才会显出它真正的价值。

  曹髦走到窗边,隔着重重宫墙,他仿佛能听到淮南那边传来的、马蹄踏过泥泞的湿重声响。

  他抬手,轻轻摸了摸胸口。那里藏着他与诸葛诞、与吴国孙壹之间,那份以大魏气运为赌注的盟约。这场仗,不能败得太快,也不能胜得太彻底。

  曹髦需要的,是恰到好处的惨烈。

  他伸出手,感受着穿过窗棂的微风,那风里,竟隐隐带着一丝血腥气,甜腻又腐烂。

  司马昭,你很快就要走了。洛阳这座空荡荡的权力之城,是时候感受一下,失去顶梁柱的滋味了。

  曹髦闭上眼,唇角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他知道,自己留下的那些看似无用,却精密无比的布局,此刻正像丝线一样,静静地缠绕着这座摇摇欲坠的帝国。

  他重新回到案前,拿起那块墨。墨色黑得发亮,像深潭。他忽然觉得这墨像是司马昭的权柄,黑压压地,让人喘不过气。

  他必须抓紧时间,将那柄墨染的刀,递到他最信任的谋士手中。

  因为,真正的风暴,从来不是从淮南吹来的。它将从——

  从司马昭的身边,最亲近的人群中,悄然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