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逝去的晚樱-《绍魏之高贵乡公》

  洛阳的四月,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鲜花的味道,春雨刚过,空气像一层厚重的、沾了水的丝绒,压在人的胸口。新的大将军府,比起先前的司马师,多了一种更阴冷的寂静,那不是秩序带来的安静,而是刻意压抑后的死寂。

  天子接到诏书时,正在永安宫后院的书房里,看周恺呈上来的户部簿籍。户籍文书带着油墨特有的陈旧气味,在闷热中显得格外浓烈。

  卞氏惯常在旁研墨。她的手腕纤细,动作平稳,连研墨发出的声音都轻柔得像在叹息。

  来传旨的宦官,是司马昭新派入宫的,脸上的皮肤被宫里的白粉扑得太厚,笑起来时像碎裂的瓷器。他呈上的那份由贾充亲自批注的奏疏,墨色浓得发黑,像是渗了毒。

  罪名不是通敌,不是干政,竟是几匹用来祭祀宗庙的丝绢。奏疏上写着,皇后所管的永安宫中,去年进献的贡品丝绢,有三匹成色不纯,颜色不正,玷污了宗庙的威仪,意图亵渎先帝。

  这荒唐的指控,在曹髦手中变得比生铁还沉。他知道司马昭要的不是道理,而是血。这份奏疏,就是司马昭递给他的第一把匕首。

  卞氏听到那宦官阴阳怪气地念完“奉旨”二字时,手里的墨锭滑落,在砚台上敲出一声轻响,像石头落地。

  她没有抬头看天子,只是缓缓跪下,行了一个标准而端庄的宫廷大礼。

  “妾身愿领罪。” 她的声音很淡,淡得像是知道这结局早已注定,甚至没有一丝惊讶。

  曹髦的呼吸凝住了。他知道,这不是她的选择,而是被权力生生逼成的。司马昭需要的不是她的命,而是要向天子证明,自己可以随时拿走他身边最珍视的一切,让他体会到孤家寡人的滋味。

  他没有当场驳斥,这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更会让卞氏的罪名从“亵渎宗庙”变成“干预朝政”。他只觉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未化的雪,又冷又硬。

  宫里的规矩,一旦罪名涉及宗庙和祖宗,便不能由皇帝亲裁,需交给廷尉审理。而廷尉,早就是司马氏门下的一条忠犬。

  一切快得像一场噩梦。

  当日下午,永安宫便被层层叠叠的禁卫军围住了。他们穿着干净的甲胄,站得笔直,像是毫无生气的木桩。没有喧哗,没有挣扎。只是一张由大将军府亲自拟定的黄绫,盖住了所有的声息。

  她被“请”出宫,没有经过审讯,没有经过公审,仅仅是连夜送往了许昌——那个曾经的大魏帝都,如今只剩下政治流放和死亡气息的地方。

  曹髦坐在宣室殿,面前的茶已经凉透了,茶沫子在白瓷碗沿结了一圈,像微小的死亡。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感受到的却是麻木。那份“永世安宁”的承诺,像一句刻薄的笑话,在耳边嗡嗡作响。他答应了她,却连她最后的体面都保不住。

  两天后,一道盖着廷尉和司马昭私人印章的公文送入宫中。卞氏在许昌,因“病重不治”而逝。

  疾病,多么干净利落的借口。如同那三匹成色不纯的丝绢一样,荒谬且致命。

  曹髦没有让朝臣看到他的眼泪,也没有看到他的愤怒。他只是平静地处理完丧仪,命人以一品夫人的规格下葬——这是他能给她的最后一点尊严,司马昭连皇后名号都不愿给她保留。

  在永安宫恢复寂静的那天晚上,曹髦独自一人,走进了她从前抄经的房间。房间里光线幽暗,只剩下案几上那盘新研好的墨,还没有干透。空气中还残留着那份清雅的皂角香,像一缕幽魂,轻轻地漂浮着。

  他拿起她用过的笔,那笔杆上还留着她常年握笔的温润。

  司马昭想要的是震慑,想要的是天子的泪水和屈服。但他只得到了磨得发亮的牙齿。

  如果悲痛不能带来力量,那么悲痛就一文不值。曹髦将笔轻轻放下,仿佛刚刚放下的,是那个单纯、干净,曾让他感到温暖的“陈景”。

  现在,留下的只有天子曹髦,和他的谋划。

  他迅速写了一封密信,交给了最信任的贴身宦官焦伯。这封密信,没有提及卞氏的死,只用最简洁的措辞,要求周恺和耿定,即刻启动对淮南前线,诸葛诞、陈泰以及孙壹三方势力的联络。

  司马昭已经撕下了最后一层虚伪的面具,将曹髦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挖出来,暴露在日光之下。既然如此,这场戏也不必再演下去了。

  “去请王经。” 曹髦的声音,此刻冷得像寒冬里的冰。

  王经是忠贞的士族,但他的儒雅和谨慎,往往被司马昭所轻视。曹髦需要一个既能坐镇洛阳中枢,又不会引起司马昭过度警觉的代理人。

  王经来时,带着对皇后的哀悼和对天子的恭敬。他看到曹髦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像两点烧焦的火星。

  “景侯,朕要你立刻着手准备一件事情。” 曹髦平静地说,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朕要重修《魏书》,由你任主编。但朕要你记住,史书中的每一笔,都不能由我们自己来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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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经躬身,不明所以。

  “朕要你将洛阳城中,所有对时局不满的寒门学子,统统收录到史馆中。” 曹髦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残忍的笑意,“他们要写什么,便由他们去写。司马昭不是说,朕的皇后亵渎了宗庙的威仪吗?”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向那片被阴影笼罩的永安宫。

  “那朕就让他们看看,亵渎大魏江山威仪的,究竟是谁。”

  王经领命而去,心中疑惑未解。重修史书,是文人的事,与眼下的权力争斗有何干系?

  但曹髦比谁都清楚,笔杆子比刀剑更长久。他要的,不是一时的胜利,而是一场长达百年的,对司马氏的道德审判。他要让那些寒门学子,用他们的热血和笔墨,将司马氏钉死在耻辱柱上。

  而真正能动摇司马氏根基的,只有军权。

  曹髦又叫来焦伯,眼神里带着一丝疯狂的清醒。

  “去将朕的信,发给诸葛诞。”

  淮南的空气,比洛阳要冷得多。诸葛诞,这位至诚刚烈的大魏柱石,此刻正因为司马师的死和司马昭的继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

  曹髦深知,诸葛诞的刚烈,是把双刃剑。他忠于曹魏,但同时也缺乏政治远见。

  可现在,他不再需要一个完美的盟友,他只需要一个足够大的,能引爆整个中原的炸药桶。

  这份密信,只有短短三句话,但每一句话都像一团被点燃的火药,足以让淮南的局势瞬间爆炸。

  诸葛诞展开信纸,看到最后那行字时,他那张历经沙场的脸上,血色忽然退尽。他紧紧捏着那张信纸,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几乎要将帛书捏碎。

  他仿佛看到了洛阳城中,那份被强加在皇后头上的屈辱,以及天子那份深藏不露的,对复仇的渴望。

  信上的最后一句,是天子用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写下的:

  “时机已至,君当自决。曹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