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止戈亭-《绍魏之高贵乡公》

  中军大帐内,死寂得令人窒息。

  司马昭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接了旨,但这并不代表他心中的怒火已经平息。相反,那股被强行压抑的屈辱感,此刻正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脏。他瘫坐在虎皮帅椅上,手中的那卷圣旨被他捏得变形,明黄色的绢帛在他掌心发出痛苦的呻吟。

  帐下,几名心腹谋士跪伏在地,大气都不敢出。

  “好手段……好手段啊……”司马昭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干涩嘶哑,在空旷的大帐中回荡,听得人头皮发麻,“我养了他这么多年,竟不知这笼中的金丝雀,何时长成了吃人的鹰隼!”

  他猛地将手中的圣旨狠狠砸向地面。

  “大将军慎言!”

  贾充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将那卷圣旨捡起,以此为借口挡在司马昭身前,压低声音急促说道:“隔墙有耳!如今陛下就在夏侯霸营中,这大营之内,难保没有心怀异志者!”

  司马昭胸膛剧烈起伏,双眼布满血丝,死死盯着贾充:“公闾,你也看到了。钟会那个反骨仔按兵不动,胡奋那个废物推三阻四,这邓艾派来的夏侯霸更是直接对我等重拳出击!如今我若是咽下这口气,班师回朝,这天下人该如何看我?这大魏的权柄,还能握得住吗?”

  他猛地站起身,手按剑柄,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厉色:“我还有三万铁骑!那是我的私兵!趁着夜色,我若是下令强攻夏侯霸大营,以‘清君侧’之名斩杀夏侯霸,强行迎回陛下……”

  “万万不可!”

  贾充大惊失色,顾不得尊卑,一把抱住司马昭的小腿,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明公!此时若是动手,便是自绝于天下啊!”贾充语速极快,生怕慢了一瞬司马昭就会下达那个毁灭性的命令,“其一,夏侯霸乃百战宿将,营盘扎实,三万铁骑未必能顷刻攻破。一旦战事胶着,陛下稍有损伤,明公便是弑君的千古罪人,届时天下勤王之师云集,司马氏九族休矣!”

  司马昭身形一僵,但手中的剑并未松开。

  贾充吞了一口唾沫,继续分析,声音因为极度紧张而微微颤抖:“其二,钟会就在侧翼。此人狼子野心,若是明公动手,他必会以‘护驾’为名,从背后突袭我军。届时腹背受敌,明公纵有通天之能,也难逃败局!”

  “其三……”贾充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司马昭,“陛下今日之举,虽占了大义,却也暴露了他的底牌。他要的是权衡,而非彻底的决裂。明公若是退一步,虽损了颜面,却保住了根本。只要兵权在手,朝堂之上依旧是明公说了算。来日方长,何必争这一时之气,行此我注一掷之险?”

  大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烛火爆出一声轻响,火花四溅。

  司马昭眼中的疯狂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阴鸷。他缓缓松开了握剑的手,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脊梁,颓然跌回帅椅。

  “退一步……”司马昭喃喃自语,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苦笑,“我这一退,怕是再难进寸步了。”

  “明公过虑了。”贾充见他冷静下来,连忙爬起来,整理了一下衣冠,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退,亦有退的法子。陛下既然要演这出‘将相和’的戏码,那我们便陪他演。只是这戏怎么唱,还得看明公的意思。”

  就在这时,帐帘被掀开,一名亲兵捧着一只漆盘快步走入,盘中放着一卷新的诏书。

  “报——陛下有旨,着大将军与镇南大将军诸葛诞,于明日午时,在两军阵前‘止戈亭’商议停战事宜。”

  司马昭冷冷地瞥了一眼那诏书,没有接。

  “商议?”他冷笑一声,“这是要我去向诸葛诞那个叛贼低头吗?我不去!若是去了,我这大将军的威仪何在?”

  贾充眼珠一转,上前一步,躬身道:“明公身份尊贵,自然不能轻易涉险。且那诸葛诞乃待罪之身,岂配与明公对坐?臣不才,愿代明公前往,凭三寸不烂之舌,为明公争回这局!”

  司马昭沉默片刻,目光深沉地看着贾充:“公闾,此去凶险,且那诸葛诞背后有东吴撑腰,你有把握?”

  贾充阴测测地一笑,拱手道:“明公放心。陛下要的是‘和’,诸葛诞要的是‘活’。只要抓住这两点,臣便能让诸葛诞虽胜尤败,让这停战协议,变成明公手中的一道枷锁,锁住淮南,也锁住陛下的手脚。”

  ……

  次日,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在淮南的原野上。

  两军阵前,临时搭建了一座简易的凉亭,名为“止戈亭”。亭外,两军甲士相隔百步对峙,刀枪林立,肃杀之气弥漫。

  贾充身着一袭深紫色官袍,头戴进贤冠,面容冷峻,步履从容地走进亭中。而在对面,代表诸葛诞前来的,并非诸葛诞本人,而是其麾下谋主蒋班。

  蒋班一身戎装,按剑而坐,目光如电。

  两人对视一眼,空气中仿佛有火花迸溅。

  “贾中郎,别来无恙。”蒋班率先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胜利者的倨傲,“我家将军军务繁忙,特命末将前来。不知司马大将军有何见教?”

  贾充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淡淡道:“既然诸葛征东没来,那有些话,本官便直说了。陛下仁慈,不忍生灵涂炭,故降下止戈诏。但我大魏二十万王师仍在,包围圈未撤。尔等莫要以为有了这道诏书,便可高枕无忧。”

  蒋班冷哼一声:“二十万大军?贾大人莫不是在说笑?昨日阵前,万岁之声震天,若是再战,这二十万大军恐怕要倒戈相向了吧?”

  “那是陛下天威。”贾充猛地抬眼,目光锐利如刀,“但这并不代表大将军手中的刀不利。蒋将军,你是个聪明人。东吴援军虽至,但那是为了救你们,还是为了吞并淮南,你心里清楚。若是此战继续,我军固然受损,但寿春必破,诸葛一族必灭。你觉得,陛下会为了一个死人,真的杀了我家大将军吗?”

  “至于孙壹此人,不过是东吴降将,那点兵马还不够看”贾充满脸自信,仿佛身后有千军万马为他护卫。

  蒋班面色微变。

  贾充见状,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一丝诱惑与威胁:“如今最好的结果,便是顺水推舟。我家大将军可以退兵,可以保留诸葛诞的爵位和封地。但有三个条件。”

  蒋班皱眉:“请讲。”

  “其一,诸葛诞必须上表陈情,之前的举动是受东吴蛊惑,而非反叛朝廷。这面子,朝廷要,我家大将军也要。”

  蒋班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可以。”这本就是政治场面话。

  “其二,东吴军队必须撤出寿春,退回江东。大魏的土地,不容外人染指。”

  “这……”蒋班有些迟疑,毕竟现在还得靠东吴撑腰,但转念一想,若是停战,东吴赖着不走也是麻烦,“此事需与吴军商议,但原则上可行。”

  “其三。”贾充眯起眼睛,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陛下身边护卫单薄,此次御驾亲征,更是险象环生。大将军体恤陛下安危,提议从淮南军中抽调勇士充入禁军。听闻文钦之子文鸯,勇冠三军,当年在乐嘉城惊扰先帝英灵,如今正好让他入朝侍奉陛下,以赎前罪。”

  蒋班猛地抬头,警惕地看着贾充。

  实际上,这场战争早已把淮南掏空,如今虽有夏侯霸、钟会大军明面上帮衬着寿春,如若不选择休养生息,司马昭要来个鱼死网破,着实不值当,这事蒋班知道,诸葛诞也知道。

  若是答应,便是将文鸯作为人质送入洛阳。文鸯是淮南军中的第一猛将,也是文钦的命根子。

  “怎么?蒋将军不愿?”贾充冷笑一声,身体后仰,“文鸯入朝,乃是侍奉天子,是莫大的荣耀。若是连这点诚意都没有,那这停战协议,恐怕也签不下来。届时大将军拼着鱼死网破,也要先灭了这抗旨不尊的‘逆臣’!”

  蒋班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知道,现在的局势虽然看似对寿春有利,但实际上也是走钢丝。如果真的逼急了司马昭,大家一起死,确实不划算。而且,送走一个文鸯,换取整个淮南,这笔买卖……

  其实,贾充这一手,着实便宜了曹髦,若是曹髦知道贾充为自己送来了个便宜战神充当护卫,那不得乐开花,如今形势,诸葛诞虽明面上与曹髦达成同盟,但始终不是自己的心腹将领,邓艾联军又太远,此时身边正缺人手。

  这一手削弱了淮南一系,又挫败了师马昭的威严,还便宜了曹髦自己。

  “此事……末将做不了主,需回报将军。”

  “一炷香。”贾充从袖中取出一支线香,插在香炉中点燃,青烟袅袅升起,“香尽之时,若无答复,我军即刻攻城。”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亭外的风声似乎更大了,吹得旌旗猎猎作响。

  就在那支香即将燃尽之时,寿春城门大开,一骑快马飞驰而来,在亭外勒马。

  那骑士翻身下马,快步走到蒋班身边,耳语几句。

  蒋班的脸色变幻莫测,最终化为一声长叹。他站起身,对着贾充拱手一礼,声音有些干涩:“便依贾大人所言。”

  贾充看着那最后一点火星在香灰中熄灭,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容。

  他赢了。“蒋班是什么东西,无名小卒而以,也配与他论道”。他心里暗想,但事实就是如此,贾充不负其大将军司马之名。虽然输了战局,但他为司马昭赢回了政治上的主动权,更重要的是,他以为在曹髦身边埋下了一颗不确定的棋子,或者说,替司马昭拔掉了淮南最锋利的一颗牙齿。

  ……

  日落时分,夕阳将整个淮南战场染成了一片凄艳的血红。

  夏侯霸的大营中,曹髦负手而立,看着远处缓缓后撤的司马昭大军,年轻的脸庞上并没有太多喜悦,反而透着一股超越年龄的沉重。

  “陛下。”

  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曹髦回过头,只见夏侯霸一身重甲,单膝跪地。

  “老将军请起。”曹髦连忙上前搀扶,眼中满是真诚,“此次若非老将军深明大义,朕恐怕早已身首异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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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侯霸顺势站起,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帝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本以为曹髦不过是个被架空的傀儡,却没想到这少年的骨子里,竟然流淌着武皇帝曹操那般敢于豪赌的血液。

  “陛下,臣听闻……”夏侯霸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咬牙说道,“听闻议和条件中,有一条是征召文鸯入朝为宿卫?”

  曹髦点了点头,目光变得深邃起来:“是贾充提的。”

  “贾充此人,阴险毒辣。”夏侯霸忧心忡忡,“文鸯虽勇,但毕竟是文钦之子,且曾与司马氏有血仇。贾充此举,名义上是充实禁军,实则是将文鸯置于火炉之上,也是想在他与朕之间埋下钉子。若是文鸯在洛阳稍有差池,淮南必乱;若是文鸯桀骜不驯,又可借机治罪,甚至牵连陛下。”

  “朕知道。”

  曹髦转过身,看向寿春城的方向,那里隐约可见城头的灯火。

  “朕当然知道这是一杯毒酒。”曹髦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但朕没得选。司马昭虽然退了,但他依然掌控着朝堂,掌控着天下兵马。朕有信心降服这把刀,朕需要这把刀,哪怕这把刀可能会割伤朕的手。”

  他伸出手,仿佛要抓住那虚空中的什么东西。

  “文鸯是一头猛虎。猛虎在山林,是为患;若能驯服于殿前,便是护国神兽。贾充以为他是给朕送来了一个麻烦,却不知……”

  曹髦的眼中闪过一丝寒芒,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与他年龄不符的冷酷笑意。

  “朕最擅长的,便是熬鹰驯虎。”

  夜幕降临,黑暗吞噬了大地。

  淮南的战火暂时熄灭了,但在洛阳,在那深宫内苑,在权力的漩涡中心,一场更加惊心动魄、不见血光的厮杀,才刚刚拉开序幕。

  远处,文鸯骑在马上,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寿春城。那是他飘半生的家,也是他父亲所在的地方。他不知道前路如何,只知道那道来自天子的圣旨,将他的命运彻底改变。

  风起云涌,大魏的江山,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扑朔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