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心刃-《陛下他才是幕后玩家》

  松涛声里,混入了断续的琴音。

  他跪在邙山围场冰冷的泥土上,腐叶与虎血的腥膻未散。

  白纱之外,血色融成一片。

  视线骤然清晰一瞬,那架断弦的琴横陈于地,琴身沾着的泥泞与血点,在纱的阻隔下,化为一片污浊的斑痕。

  四季梨的清苦冷香,与龙涎香的霸道、野兽的原始气息交织。

  透过白纱,几乎能“看见”这些气味在空气中翻滚的轨迹。

  父皇的身影,便立在这片混沌的正中。

  一手提着滴血的金翎箭——

  又模糊了。

  那抹猩红,是这模糊中最灼目的尖锐。

  另一只手,却缓缓向他伸出,指尖的轮廓在白纱的波纹里变形,扭曲成碾过琴弦的触感。

  “嗲嗲……”

  他听见自己喉间溢出一声哀鸣,分不清是源于箭疮的剧痛,还是旧日琴课上被反复碾压的屈辱。

  嗲嗲指尖骤一探——

  险些脱口而出的闷哼被死死咬在齿间。

  孤如今是柳照影,是那目不能视、体弱畏痛的玩意儿。

  只得在痛意窜上脊梁时,蜷起指尖,自喉间挤出气若游丝的哀吟:

  “……嗲嗲…不可…”

  他低笑,气息拂过孤耳后,带着玩味的狎昵。

  “娇气。”

  二字轻飘飘落下,他竟又加了一分力道,精准碾过那处陈年箭疮。

  孤额角霎时沁出冷汗,眼前阵阵发黑。

  这痛楚如此真切,几乎要冲破孤强装的脆弱皮囊。

  “饶了…奴罢……”

  孤喘息着,将呜咽碎在枕席间,仿着那赝品情动时的颤音,

  “实是……受不住了……”

  他指节一曲,孤猝不及防,痛得仰颈哀鸣,泪水夺眶而出。

  这泪半是真痛,半是孤对自己竟沦落至此的滔天愤懑。

  “既已唤了嗲嗲……”

  他俯身,龙涎香笼罩,嗓音沉如催命符咒,

  “岂由得你反悔?”

  语未竟,其势便悍然直贯,狠戾一。

  撞,直若刑杖贯体,迫出他喉间一声哀鸣。

  那力道碾过最不堪一击的旧伤,几欲摧折。

  孤指节攥紧身下锦褥,骨节泛白,几乎要撕碎这伪装。

  喉间血腥翻涌,却只能化作破碎的乞怜:

  “求您……饶恕…”

  而在那意识涣散的最后一瞬,孤抬眸望去,唯见十二章纹在眼前无声窸窣,那至高无上的御容,最终隐于十二旒珠之后,漠然如观刑。

  ——!

  【惊醒】

  北邙山的晨风带着彻骨的凉意,卷入营帐。

  乔慕别骤然惊醒,胸腔里还堵着梦中那声未能出口的哀鸣,下唇传来清晰的刺痛。

  没有惊呼,没有动弹。

  他只是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率先感觉到了一处具体的、尖锐的痛楚——

  并非梦中被碾压的旧箭疮,而是他自己的下唇。

  在梦境的最后,他死死咬住了它,直至血腥气在口中漫开,与梦中那求饶未果的绝望融为一味。

  龙涎香的余韵似乎还缠绕在鼻息间。

  他缓缓松开牙关,舌尖舔舐到咸涩。

  这痛感如此真实,几乎让他怀疑,梦中那碾压箭疮的指尖,是否也曾真的触碰过这里。

  他闭上眼,梦境的一幕幕——

  那声“嗲嗲”,那精准落在旧伤上的力道,那俯身笼罩下来的、带着玩味笑意的龙涎香气,以及最后,十二旒珠后那片永恒的漠然——

  无比清晰地复现,比此刻帐外的天光更真实。

  良久,他才支起身。

  玄色寝衣的背部,已被冷汗浸透,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冰凉的黏腻感。

  ——

  猎场高台之上,气氛比野猪之争时更为凝重。

  当那头被特制木杠抬着、重重捆缚的母虎出现在众人视野时,所有的窃窃私语都戛然而止。

  那不再是山林间遥远的传说,而是近在咫尺的,活的、令人胆寒的力量。

  即使被缚,它偶尔的挣扎仍让结实的绳索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琥珀色的瞳孔扫过人群。

  空气中弥漫开它身上浓烈的腥臊气。

  众臣神色震动。

  几位老将目露精光,忍不住低声交换着赞叹。

  文官们则大多面色发白,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陆相垂着眼,看不清表情。

  乔慕别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

  他在御驾前十步处停下,单膝跪地,声音清晰平稳,穿透了现场的死寂:

  “父皇,此獠盘踞禁苑,野性难驯。然儿臣观其腹中孕育新生,不敢擅行杀戮,特擒来,献予父皇。”

  他略一停顿,抬头,目光直迎御座。

  那一瞬,他眼底迸出的光,竟比泼洒下来的天光更为灼目——

  是直视日蚀的孤狼,甘愿被灼穿眼底。

  “是囚于苑中,观其野趣生机,还是……另作他用,恭请父皇圣裁。”

  也要带着全部的意志与不甘,悍然劈开光晕,直刺那至高无上的轮廓。

  话音落下,高台上下,落针可闻。

  “英武果决,仁德恤生,殿下真有陛下年少之风啊!”

  老将军的赞叹打破了寂静。

  “活擒孕虎,闻所未闻……”

  文臣队列里,低语声充满了不可思议。

  所有目光在太子与那喘息猛虎之间逡巡,最终,都汇聚于御座之上,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待他适应了那泼天的日光,视野逐渐分明——

  那玄色龙袍的襟怀间,竟还拢着另一道身影。

  那个覆着白纱的“柳照影”,此刻正被皇帝以一种狎昵的姿态揽在怀中,纤细的身子几乎完全陷于玄色龙袍的笼罩下,仿佛一件被妥帖收藏的珍玩。

  御座之上,皇帝乔玄的目光掠过台下匍匐的巨兽,扫过它因呼吸而剧烈起伏的腹部。

  最终,擒住了太子直刺而来的目光。

  那深不见底的眼底,清晰地映出太子眼中灼亮的两点星辰——

  那不再是平日温雅克制的储君,而是一头被逼出獠牙、甘愿直视日蚀也要溅他一身血的孤狼。

  一丝真正的、近乎灼热的兴味在那双惯见风云的眸底燃起。

  他唇角勾起一抹堪称愉悦的弧度,竟抬手,安抚般地轻拍了一下怀中人的脊背,这才缓声开口,那声音里带着一丝奇异的温和:

  “吾儿,孝心可嘉,勇毅可嘉。”

  他略作停顿,目光在太子与猛虎之间巡弋,语气慵懒却定鼎乾坤:

  “抬回去,置于紫宸殿侧,朕要亲自看管。”

  他刻意地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太子的脸。

  随后慢条斯理地,拈起一枚已破开红壳、露出晶莹籽实的石榴,用银签刺起几粒殷红如血的石榴籽,旁若无人地地喂入怀中“柳照影”的口中。

  看着那喉结被动地吞咽,他这才仿佛忽然想起什么,用那沾着些许猩红汁液的手指,虚虚一点台下被缚的猛虎,

  “正好,也给照影解解闷。”

  最后这句轻飘飘的补充,如一瓣被寒冬浸透的柳叶,贴着耳廓滑入,沿着血脉一路冻结下去,直抵心脏——

  他深深叩首,在额角触及灼热地面的那一瞬,所有翻涌的妒火、屈辱与剧痛,竟被尽数锻打、淬炼,凝成一柄心刃,悄然归鞘于灵台深处。

  再抬眼时,眸底只余一片令人心安的死寂。

  就在那火焰熄灭、归于死寂的刹那,皇帝眼底那抹兴味,亦如风中残烛,倏忽寂灭。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北邙山风般的空寂,在他眸底沉淀下来。

  “儿臣……遵旨。”

  乔慕别玄袖之下的指节,紧握,却又在下一刻,倏然松开。

  摩挲过白玉环的冰凉,终于确认了掌心尚存的温度。

  父皇,您这份惊喜,儿臣收下了。

  来日,必当……十倍奉还。

  乔玄唇角弧度淡去,转化为一种更深的、带着审视与不耐的慵懒。

  他抬手,安抚般地轻拍了一下怀中人的脊背,这动作里先前那丝因太子而起的狎昵已荡然无存,只剩下纯粹对另一件玩物的、且意在刺激眼前这件不听话藏品的漠然。

  旨意传下,内侍与侍卫们立刻忙碌起来,小心翼翼地将那沉重的母虎抬离。

  人群的议论声这才轰然炸开,充满了惊叹、恭维与难以言表的复杂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