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铸锁-《陛下他才是幕后玩家》

  风吹过,枝叶簌簌作响。

  安乐宫的梨树发出细碎呜咽,像是为方才那一场无声的献祭作注。

  柳公子在原地僵立了许久,久到自己也化作了一截枯木。

  直至那龙涎香的余威已彻底消散在秋风里,他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

  他摸索着,回到琴桌前。

  指尖触到那几根崩断的琴弦,冰冷的、蜷曲的,如同他此刻被拧碎又强行拼凑的魂魄。

  他没有唤人来收拾。

  这满院的狼藉,这弦断的哀鸣。

  留着,方能时时警醒。

  他扶着琴案墙壁,一步步挪回内室。

  每一步,都踩在尊严的碎片上。

  “秋月。”

  他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

  “奴婢在。”

  “备水,沐浴。”

  热水很快备好。

  他褪下衣衫,将自己浸入水中,水温滚烫,几乎灼伤肌肤。

  四季梨……

  还有那一声“嗲嗲”带来隐秘的战栗和屈辱。

  “不够……”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方才的一幕幕——

  那声不受控的“嗲嗲”……

  陛下低沉的轻笑……

  凌乱的琴音……

  四季梨清苦的冷香……

  弦断的哀鸣……

  以及,最后落于掌心那朵花的、转瞬即逝的触感。

  陛下似乎……

  很受用。

  受用这种扭曲的、带着孺慕之情的依赖。

  哪怕明知是假的,是表演,他也乐于观赏这表演,并亲自下场,将这场戏导引得更加“精彩”。

  良久,他才猛地探出头,剧烈地喘息,水珠顺着苍白的面颊滑落,分不清是热水还是别的什么。

  沐浴完毕,他换上一身干净的素白中衣,覆眼的纱布也换了一条新的。

  既然如此……

  他扬声对秋月吩咐,

  “秋月,日后……陛下若再来。殿内不必再用其他熏香。”

  他要让这清苦的冷香,成为陛下踏入此间时,唯一的、标志性的气息。

  如同兽类总用气味标记领地。

  他也要用这梨香,在这方囚笼里,无声地刻下自己的印记——一个柔弱、顺从、且全然依附于“嗲嗲”的盲眼玩物,该有的印记。

  他将这视为一场新的棋局,而“柔弱”是他选定的棋子,“梨香”则是棋盘上无形的边界。

  “是。”

  秋月低声应下。

  白纱之下,勾起一丝冰冷的愉悦。

  既然要演。

  那便演到极致。

  ——

  东宫,僻静书房。

  宁安因那点怪异和不安,心中不快。

  内侍来报,便径直离去,不曾回头。

  因此,她也未曾看见——

  在她身影消失在门外的刹那,书案后那强撑的、属于“太子”的挺拔姿态瞬间垮塌。

  老内侍无声关门。

  书房的门彻底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与声息。

  他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脊梁,剧烈地颤抖起来,一只手死死捂住嘴,将涌到喉间的、混合着血腥气的呜咽硬生生堵了回去。

  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向前摸索,碰翻了那盏早已冰凉的茶。

  冰冷的茶水泼溅在他手背上,他却仿佛被灼伤般猛地缩回手,指尖痉挛着抓住胸前斗篷的衣料,用力到骨头咯咯作响,仿佛想要将什么东西从心脏深处抠挖出来。

  视野里,是一片无边的、绝望的血红。

  他终于支撑不住,额角重重抵在冰冷坚硬的书案边缘,狠狠砸向案桌。

  借由那一下下钝痛来维持摇摇欲坠的清醒。

  他需要这痛,来压制住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毁灭一切的冲动。

  可这痛楚是徒劳的。

  “嗬……”

  一声破碎的喘息从他喉间溢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他抬起头,眼前是熟悉的、无边无际的血色视野。

  “并……蒂……莲?”

  他沉默了一响,然后声音极轻,带着一丝不敢相信的颤抖。

  在脑海里反复咀嚼,呼吸逐渐加重。

  “她是在告诉你……还是在告诉我?我的妹妹,如今成了天家公主手上的那朵‘并蒂’之花?”

  他几乎要狂笑出声。

  在他听来,这无异于胜利者漫不经心的炫耀。

  她是在告诉他,她如何轻易地,就在他妹妹身上打下了专属的烙印吗?

  就像陛下和太子对待他一样?

  “她与这宫里所有人都不同……她根本就不该属于这里……”

  宁安那真诚的、不设防的语气,在他耳中扭曲成最伪善的判词。

  他甚至能在脑海中“勾勒”出她说这话时,那带着怜悯与优越感的、微微上扬的嘴角——

  与她父兄,如、出、一、辙!

  “你当然觉得她‘不同’!一个新鲜的、尚未被完全驯服的玩物,自然比宫里这些‘旧物’更有趣!你和你的父皇、哥哥,本质上都是一样的狩猎者!”

  无边的愤怒裹挟着巨大的悲哀,几乎将他撕裂。

  他们兄妹二人,竟都沦为了这天家父子的禁脔!

  他是太子的影子,妹妹是公主的宠物!何等“公平”!

  “防身……?”

  当宁安说出这个词时,他仿佛听到了世上最恶毒的冰冷。

  “防身?呵……呵呵……是防谁的身?防外面的歹人,还是防……将来某一天,需要她‘自证清白’时,用来……”

  他的声音到这里陡然拔高,无法再维持平静。

  “够了!宁安!乔氏!你们天家之人,是不是都觉得,将人强行打上你们的烙印,便是天大的恩赐?!”

  那枚他不曾得见过的、璀璨夺目的宝石,此刻在他想象里,已化作了钉死妹妹命运的一颗,散发着腐朽气的棺钉。

  她将最珍视的弯刀上的宝石取下,转赠给他的妹妹——

  这在他看来,是一种双重的、极致的标记、羞辱与占有。

  一股混合着绝望和暴戾的情绪,如同毒液般迅速蔓延至他的四肢百骸。

  他猛地抬手,胡乱地在案上一扫!

  茶盏、砚台、笔架……

  所有触手可及的东西都被他狠狠掼在地上,发出一连串刺耳的碎裂声响!

  瓷片飞溅,墨汁淋漓,如同他此刻支离破碎、被彻底染黑的心。

  他剧烈地喘息着,身体因极致的情绪而颤抖。

  在一片狼藉中,他摸索着,抓起一块尖锐的碎瓷,死死攥在手心。

  殷红的血珠瞬间从指缝间渗出,滴落在他玄色的衣袍上,洇开更深沉的黑暗。

  这痛楚让他获得了片刻诡异的清醒。

  “罢了……”

  一个冰冷彻骨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

  “既然都无法干净地活……那便一起,在这泥沼里腐烂吧。”

  “宁安……乔氏……”

  他对着虚空,对着那无处不在的、掌控他们命运的权力阴影,发出最恶毒的诅咒。

  “你今日种下的因……他日,我必让你……百倍偿还!”

  “这条仇恨的锁链,便将我们……至死方休!”

  他松开手,任由那染血的碎瓷落下,发出最后的轻响。

  阖眼,他只余沉默。

  一片死寂的黑暗中,他忽然感觉到一抹陌生的温热,沿着冰凉的颊侧,缓缓滑下。

  没有啜泣,没有颤抖,只有这违背常理的暖意,固执地蜿蜒。

  随即,一股熟悉的、带着铁锈气的腥甜,在鼻尖弥漫开来。

  他怔了怔,迟缓地抬手,用指尖拭过。

  借着窗外渗入的、在他视野中仅存一片混沌血红的光,他看见指尖那抹惊心的暗红。

  啊……原来是血。

  他竟还有血可流。

  那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