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诘讼-《陛下他才是幕后玩家》

  讼,元吉。

  明月殿守卫已撤。

  宁安踏入殿内时,鼻尖萦绕的不再是往日的红梅香,而是一股清寂的陈墨气息,像一本合拢多年的孤本。

  闻人渺一身素白常服,正临窗弈棋,黑白子错落于楸枰之上,自成一片孤峭的江山。

  听见脚步声,他抬眸,见是宁安,清冷的眼底掠过真实的暖意。

  “父后!”

  宁安三步作两步便蹦跶到了他跟前,脸上是掩不住的光彩,

  “父皇准了我来探望您!我同他讲了道理,引了《礼记》和《荀子》,他便准了!”

  不等回复便歪头打量着闻人渺清减的面容间,转为困惑,小心翼翼询问道:

  “不过父后,您之前‘静养’……当真是因为感染了风寒吗?可我瞧着,您不像是生病,倒像是……心里不痛快。”

  她回想起那段宫门深锁的日子,以及宫中关于君后触怒陛下的零星碎语,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

  贵如父后这般,亦不能安稳自在。

  闻人渺执子的手微微一顿,目光在她焕发着生机的脸庞上停留一瞬。

  他于观星台陛下那里早已知晓了紫宸殿发生的一切,但亲耳听到女儿用这般语气复述,心下仍是复杂。

  至于静养之事,他闭口不谈。

  “我们宁安,长大了,也长进了。”

  宁安也未追问,顺势在他对面坐下。

  手肘支在棋案旁,一手托着腮,一手玩弄一颗棋子,

  “可见道理是有用的,对不对?”

  “书里的圣贤之言,并非全是空谈。”

  闻人渺落下了一子,声音平和,

  “有用与否,取决于执秤之人。”

  “你能以此说动你父皇,是你的本事。”

  宁安得了肯定,眼眸更亮,一丝疑惑浮上心头,状若无意:

  “父后,说到道理……儿臣一直有一事不明。从前,您似乎……总有意无意地,拦着儿臣与太子哥哥过分亲近?为何?”

  闻人渺的蓦地沉了一下。

  他凝视着棋盘,仿佛那纵横十九道里藏着无穷机锋。

  “慕别……他是储君,行事为人,却近乎完美。”

  宁安摆弄棋子的动作一停,蹙起了秀气的眉头。

  过于完美也是错么?

  她想起近日读到的典故“疑邻盗斧”——心中先存了怀疑,看那人举止便处处都像窃贼。

  父后对太子哥哥,莫非也先存了此心?

  这念头让她有些不舒服。

  若处处优秀反要遭疑,那书中所赞的“君子慎独”“三省吾身”,又该作何解?

  难道要人故意露些短处才好?

  她觉得这说不通,也与她心中认定的公平之理相悖。

  他斟酌着词句,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有时,过于完美,反倒让人……不敢深信。帝王之路,荆棘丛生,父后只是不愿你卷入太过复杂的漩涡。”

  这并非全然谎言。

  慕别身上那种过于标准的储君风范,那份将真实自我压抑到极致的深沉,让他不得不为宁安心生一丝提防。

  “而且……这孩子活得太压抑了。”

  宁安心下虽不认可,但并未深究,她的思绪很快被另一件更让她心悸的事占据。

  “父后,您可知……玉衡公主……”

  她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着试探与惊悸,

  “我前日在太液池畔,仿佛……看见了她。”

  闻人渺执棋的手指猛然收紧,指节泛出青白。

  他倏地抬眼,直射宁安:

  “你看见了什么?”

  这语气几乎是质问。

  宁安被他瞬间锐利的眼神慑住,声音更小了些:

  “一个……穿着粉色宫装,自称是‘乔美人’,裴状元表亲的女子……可她的容貌,分明就是玉衡!”

  她回想起那双盛满屈辱与恐惧的眸子,心口依旧发闷,

  “父皇……父皇为何要这样做?玉衡不是……不是已经‘病逝’了吗?”

  闻人渺闭了闭眼。

  他该如何向这尚且天真炽烈的灵魂解释,在至高皇权面前,生死伦常皆可如棋子般随意挪动?

  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度睁眼时,他只能避重就轻:

  “宫中旧事,牵扯甚多。宁安,有些事,看见了,也当未曾看见。尤其是……关乎陛下旨意。”

  宁安看着他凝重的神色,知道问不出更多。

  她还有别的谜团要解,指尖在棋盘边缘无意识地划动着,刮擦出一阵尖锐刺鸣:

  “儿臣知道了……只是那日走得匆忙,在太液池畔有些迷了方向。”

  “父后可知,往东南边那条花木格外深幽的岔路尽头,住的是哪一宫的娘娘?”

  ——东南边?

  花木深幽?

  闻人渺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那个方向……陆凤君的宫苑在此。

  而更深处,绕过那片竹林,便是陛下答应给宁安作及笄礼,如今却不许旁人靠近的安乐宫。

  除此之外,只有一座陛下新搭的戏苑。

  他定了定心神,轻描淡写道:

  “大约是陆凤君宫苑的方向吧。他如今协理六宫,你若无必要,少往那边去。”

  宁安乖巧点头,将心中猜测做实了少许。

  果然。

  心下安了许多,手又重新抚上了荷包,她脸上焕发出另一种光彩,带着点少女的羞涩与纯粹的欢欣:

  “父后,儿臣近日……结识了一位朋友。”

  “她……很特别,清清冷冷的,像月光下的梨枝,又像山野的清泉。她不懂诗书,起初连字也不识,”

  宁安说着,眼中漾起点点情丝,

  “但儿臣在教她!她学得极快,比太傅夸过的所有伴读都灵慧!儿臣……儿臣见她第一眼,便觉得,该把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分她一半。”

  她谈及那人时眼中光芒流转,仿佛将月光与山泉凝在眸底,连腰间那只绣着夏景的荷包都黯然失色。

  脸上那不自觉流露出的温柔与占有欲,混合着毫无阴霾的喜悦,清晰地映入闻人渺眼中。

  闻人渺的目光在她神色与腰间荷包上来回流转,看着那毫无阴霾的占有欲混合着纯粹的喜悦,却觉得天将倾——

  不好!

  这哪里是寻常的友谊?

  这分明是少女情窦初开,且是深陷其中的模样!

  他太熟悉这种眼神,可是它不该出现在一双本该只识骑射蹴鞠的眸子里。

  结合她之前所有的异常——

  突然的勤奋向学,紫宸殿的据理力争,乃至此刻谈及此人时周身洋溢的暖意……

  一股巨大的悲悯与无力感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闻人渺。

  他看着她腰间那只显然并非出自宫中寻常绣娘的荷包,那精湛纹样旁有片针脚稚拙的、不合时宜的叶子。

  他试图委婉地提醒,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宁安,宫中情谊,贵在知心。然……分寸轻重,尤需把握。有些路,看似花团锦簇,实则荆棘遍布,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宁安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下去——

  自开卷以来,她已不是那个听不懂半句言外之意的宁安了。

  她敏锐地捕捉到了父后话语中的阻拦之意。

  “父后!”

  宁安起身,声音像冰面破裂般炸开。

  “您呢?”

  她往前一步,那目光便像两枚针,直直钉进闻人渺眼里。

  “您当年跪在紫宸殿的金砖上,自解冠带时,圣贤书里‘君君臣臣’的规矩,是写在您背上,还是刻在父皇的眼里?”

  她几乎在冷笑,

  “您与父皇,不就是这宫里最大的规矩吗?”

  “凭什么你们可以?”

  她声音拔高,带着被背叛的委屈与一种新生的、冰冷的愤怒,

  “凭什么我不行?!”

  她微微歪头,脸上是一种混合了天真与残酷的神情: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闻人渺浑身剧震,被这一言化为的利箭当胸穿过。

  他指间的云子“嗒”地脱力,却在楸枰边缘磕出一声锐响,猛地弹起,正正打在他前襟那片素白无纹的衣料上,才不甘地坠下,掉入阴影里。

  他看着宁安,

  “宁安……”

  他的声音干涩,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宁安步步紧逼,言辞如刀,每一刀都精准地砍在他曾亲手触碰、并为之付出巨大代价的规则铁链上。

  就在此刻,宁安眼前闪过萦舟鼻梁上那粒小痣。

  这画面给了她最后的勇气。

  “……无人异议,”

  她一字一顿,字字冰冷,

  “不过是因为父皇的权柄,为你们的离经叛道,镀了金!”

  闻人渺被这话砸得头晕目眩,垂眸时,楸枰上纵横的墨线活了过来,开始游移、扭曲。

  他仿佛又站在了观星台上,那彻骨的寒风和指尖的钝痛撕磨拉扯着了他的心脏。

  他该如何告诉她,那并非“传奇”,而是泥沼。

  更致命的是,他几乎能预见陛下得知此情此景时,眼中会浮现何等玩味的笑意——

  他正愁棋局乏味,新的“戏剧”便主动送上了门。

  宁安这份赤诚而危险的情感,连同她此刻锋芒毕露的诘问,都将成为陛下眼中绝妙的“人性展品”。

  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手再次扼住,连呼吸都带着观星台上的寒意。

  他试图寻找一个能让她清醒又不至于击碎她希望的词语,却发现自己的言辞早已在多年的沉默与隐忍中贫瘠不堪。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宁安的眼神由激动的辩驳,逐渐转为一种豁然的清明。

  文渊阁的异闻、玉衡的“亡魂”、父皇的专断、父后的“传奇”……

  无数碎片在她脑中轰然碰撞!

  一个石破天惊的结论撕裂了所有天真——

  “……原来,‘对错’、‘生死’、‘规矩’,都不过是‘权力’投下的影子!”

  她于棋盘上落下一子,问出了那个足以撼动整个棋盘的问题:

  “父后,告诉我,如何才能获得……‘制定规矩’的权力?”

  ——金砖仿佛在他脚下碎裂。

  他作为君后所维系的、他毕生依托的森严秩序,在女儿这句诘问中,发出了结构性的、由内而外的崩塌之声。

  观星台上的寒风,这次,重新灌满了整个明月殿。

  他曾以为自己是这深宫最清醒的囚徒,此刻才惊觉,他更是这悲剧轮回的守墓人。

  他真心呵护的公主,却要主动跳入那名为权力的窑炉。

  他望着女儿那混合着倔强、渴望与初生权威的眸子。

  ——你如何去争?

  那眸光,与观星台上陛下垂眸看他时,如出一辙。一样的冰冷,一样的……滚烫。

  ——如何争得过。

  喉咙骤然被记忆掐紧,是观星台上那只手留下的永久刑具。

  劝吗?

  难道要告诉她,那至高权力的滋味,是先咬碎自己的心咽下?

  他看见她腰间的荷包,那上面的花仿佛瞬间枯萎,化作缠绕她脖颈的荆棘。

  ——陛下正等着这出戏。

  这个认知像冰水泼进肺腑。他几乎能听见御座方向传来的、无声的拊掌。

  而宁安这团烈火……

  她会烧死她自己。

  他仿佛看见,那月白底子荷包上的锦鲤,正一一挣断绣线,带着焚身的决绝,跃向火焰。

  这是一条……他一眼就能望到鲜血尽头的路。

  他想厉声喝止,想将她牢牢护在羽翼之下,可他自己早已羽翼尽折,被困于这无形的金笼……

  他想倾囊相授,教她权谋算计,可那无异于亲手将她推入陛下最乐见的、相互倾轧的戏码。

  他更想垂泪痛哭,为这宿命般的轮回——

  他毕生都想逃离的漩涡,他的女儿却正满怀希望地想要踏入。

  最终,千言万语,都沉入他眼底那片无边的寂静。

  他置于膝上的手,蜷缩了一下,仿佛想握住过往那个同样炽烈的自己,最终,却只握住了一片虚无。

  他能给她什么?

  他的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咽喉,那个曾被帝王之手温柔又残酷地扼住、最终却选择了屈服的地方。

  警告是无用的,鼓励是残忍的,指引是危险的。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稚嫩的根须,带着一往无前的勇气,亦是步向那片名为“权力”的、美丽而残酷的荆棘之地。

  宫灯燃起,将父女身影拓于高墙。

  闻人渺如冰雪深嵌的老梅,宁安却似从他自身枝干裂缝中窜出的火苗,正灼烧着供养她的根系与斑驳的墙影。

  烛泪坠地,“啪嗒”。

  此后,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