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朱砂-《陛下他才是幕后玩家》

  宁安在附近徘徊许久,

  终是忍不住,闯进了华清宫。

  庭院里,萦舟正怀抱着那卷《清宴选辑》,像抱着一块寒冰。

  不是身体不适吗?

  为何又要在这吹冷风!

  石桌上,她送的玉莲冷冷地映着天光。

  太黑了,她看不真切她的神色。

  “萦舟,”

  宁安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颤意,

  “我不知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你别不理我。”

  “我想着往后几十年,再也见不着你,这里……”

  她攥着心口的衣料,“就疼得喘不过气。”

  “你呢?你会因为见不着我,而心痛吗?”

  “只要你说一句‘不会’,这华清宫,我一步也不再踏进来。”

  宁安的话像烧红的烙铁,直直摁进萦舟心里,烫得她魂魄都在蜷缩。

  “公主,”

  她偏过头,避开那双眼睛,声音轻得像灰烬,

  “人心……是这世上最会说谎的东西。”

  “可我的心不会!”

  宁安一步上前,语气执拗如铁,

  “它现在就在告诉我,今日若放你走,这里便会裂开一道口子!往后的日日夜夜,冷风都会往里灌,一辈子都暖不起来!”

  她的比喻总是这样奇崛,又这样残忍地砸在萦舟最痛的关节上。

  萦舟终于抬起眼。

  “殿下,您看那海棠。”

  她声音里是耗尽心力的疲惫,

  “今年花落了,明年自会再开。您今日怜惜这病枝,怎知来年不会厌倦,去寻更明媚的园圃?”

  “你不是残枝!”

  宁安眼中带着坚定,

  “你是我心口剜不掉的朱砂痣,是刻在骨头上、融在血里的烙印!别说几十年,就是下辈子,我也认得!”

  “况且,这海棠花落,不也结果了吗?”

  她抓住萦舟冰凉的手,按在自己滚烫的心口:

  “萦舟,人生苦短,我们只争朝夕,不行吗?”

  “活在当下……”

  萦舟喃喃重复,唇角勾起一个苦涩到极致的弧度,那弧度里浸满了宁安永远无法理解的、另一个世界的风雪,

  “若‘当下’本就是一场精心编织的骗局,‘行乐’与饮鸩止渴……又有何异?”

  她挣脱开那灼人的温度,用尽最后力气,一字一句地判下终局:

  “公主,人不是只活这一瞬的。您的路在光天化日之下,宽广明亮。而我的路……”

  她顿了顿,声音沉入无底深渊:

  “在夜里。只能容一人独行。”

  如这天色一般。

  说罢,她决绝转身,将那道杏黄色的、曾经给予她所有温暖与光亮的身影,彻底遗留在身后,一步一步,融进阴影里。

  “萦舟!有什么事你不能同我说?!萦舟——!你回回头!”

  你看看我啊——!

  为何……总不回头。

  萦舟的肩头一颤,脚步却未有丝毫迟疑。

  她不能回头。

  怕只看一眼,筑起的所有堤坝,都会在那双赤诚的眸子前,溃不成军。

  宁安没有追。

  她僵立在原地,看着那道灰青色的身影被暗影完全吞噬。

  仿佛真有什么东西,在心口清脆地、“咔嚓”一声……碎了。

  风过庭院,翻动石桌上那本《清宴选辑》——如同她的主人一般被遗弃在这里,任着风翻动。

  书页哗哗作响,最终停留在夹着的那页宣纸——

  炭笔勾勒的“梨荫美人图”,那枚曾被宁安指尖温柔抚过的、鼻梁上的小痣,依然清晰。

  只是,再无颜色。

  炭笔……如何点出朱砂色?

  她走过去。

  画像被风卷起,翩然欲飞。

  宁安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不是去接,而是将其一把攥住,紧紧按在胸口,仿佛能止痛般。

  她以为只要留住这墨色的影子,就能留住一点那个人的痕迹。

  可显露出底下原册冰冷的诗句,如同命运早已写好的判词:

  “惟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那时她刚学到,还不是很懂。

  从父后收藏的诗册里,为了填补空缺添了几首。

  原来有些诗,读懂了,便是结局。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深不见底的阴影,终于转身,握着那张纸,一步一步离去。

  宁安见不到地方。

  快走……

  趁我还能克制住拉住你袖口的指尖……快走。

  让你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我便能亲手斩断所有利用你的可能。

  宁安,你那般滚烫的真情,像正午的烈日,照得我所有阴暗的心思无所遁形,如同被投入净火灼烧。

  我宁愿独自在这华清宫的冰窖中封冻,永世不见天日,换你一身清白,永远不识我肺腑里的肮脏与不堪。

  ——只是

  她缓缓抬手,按上自己的心口。

  只是,这心口,怎地就疼了。

  她以为那是幻觉,下意识地低头,仿佛确认那里是否真的有一个空洞。

  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那种被掏空之后的、无边无际的钝痛,随着每一次呼吸,沉闷地扩散到四肢百骸。

  比任何已知的寒冷,都更让她难以承受。

  她的目光落向石桌。

  那尊羊脂玉莲还在。

  旁边,那本书册依然摊开着。

  目光落于书页上,是《赠荷花》

  她不禁回想赏荷那日,宁安将一身荷色着于身上,而她穿的是一身青绿。

  不正是荷花和荷叶吗?

  “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

  原来,命运早已注定。

  她这作尘的叶,又何必再去玷污天真的花。

  书页被风疯狂翻动着,像一个无法安息的灵魂。

  是了,她折返,不正是为了取回它们么?

  她伸出手,先是触到那冰冷的玉莲,寒意直透指尖。

  然后,她的指尖转向那本诗集。

  宣纸做的书页,此刻摸起来,竟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蜷缩。

  ……不见了。

  那幅炭笔勾勒的“梨荫图”,那张承载过片刻妄念的薄薄宣纸……

  从书页间消失了。

  是被风,还是被她……带走了?

  萦舟指尖在书页间那个空白的痕迹上停留了一瞬,那里还残留着一点微不可察的温度。

  也好。

  她怔怔地想。

  炭笔……本就画不出朱砂色。

  那本不属于她的鲜艳,风带走了它,也好过留在此地,

  又或者,物归原主。

  她沉默地、近乎麻木地,将玉莲与《清宴选辑》一同拾起,拢入怀中。

  触手,一边是玉石彻骨的寒,一边是书册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残存的暖意。

  这冷暖交织,如同凌迟。

  她抱紧了它们,像抱紧自己碎裂的残骸,一步一步,融回华清宫深不见底的阴影里。

  再无一人,会用那般灼热的掌心,来暖她这彻骨的冰凉了。

  也再无一人,会为她一字一句,点亮那些墨痕背后,她曾无比渴望、却终究不敢拥有的光明世界。

  水珠,随着沉重的步履,一滴一滴,无声散入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