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窥影-《陛下他才是幕后玩家》

  窗外的海棠开得正繁,一树浅绯,被规矩的窗棂切割成方方正正的景致。

  更远处,一只金丝雀在鎏金鸟笼中跳上跳下,竟让她冲出了这桎梏。

  啼鸣声清亮,却始终徘徊于朱墙。

  滤下的天光格外柔和些,落在相对而坐的两人肩头,仿佛为她们独辟出一方与世隔绝的宁静天地。

  萦舟面前摊着宁安带来的《礼记》与《毛诗》,书页边缘已被反复摩挲得起了毛边。

  昔日摆放着珍玩奇石的博古架,如今已被一册册、一函函的书籍填满,空气里浮动着陈旧纸墨与清新丝线交织的沉静气息。

  她执起笔,在旁边纸上缓缓将“心”字重新写过,笔锋虽还带着初学者的稚嫩,架构却已十分平稳。

  宁安凑过去细看,托着腮。

  嗅着萦舟身上那清冽中带着一丝药感的独特香气,看着她低垂的、专注的侧脸,连日光在她鼻梁那颗小痣上停留的瞬间都觉得好看。

  心里那点因思念父后而盘踞不散的郁气,似乎也在这片静谧中悄然消解,如同被春日溪流浸润的坚冰,无声化去。

  她絮絮地说起过来的见闻,语气里带着浑然天成的抱怨与不解:

  “…方才路过西六宫那边,瞧见两个小宫女因衣饰逾了制,被管事嬷嬷训得抬不起头,哭得好不可怜。不过是裙裾上多绣了两片缠枝莲,颜色鲜亮了些,也值得这般大动干戈?”

  她轻轻哼了一声,目光落回眼前的绣绷上,带着一丝被娇宠惯了的、天真的叛逆,

  “自陆娘娘管事以来,宫里的规矩,真是比牛毛还密。连想见父后一面,都成了要层层请示的‘规矩’……这劳什子规矩,真真恼人。”

  她说着,手下绣针无意识地在锦缎上戳刺着,仿佛把那布料当成了恼人的宫规。

  “以前颜娘娘管事时,也没见这么多条条框框。父皇若来了兴致,带着我们去太液池夜游,谁又敢说半句‘不合规矩’?”

  她越说越觉气闷,一种模糊的、未曾深想过的念头,随着这连日来的憋屈,一点点从心底浮了上来。

  “可见这规矩……也不是铁板一块。今日这样,明日那样,全看……全看当下是谁在主事似的。”

  这个念头……

  仿佛是无意间触碰到了某个关窍。

  她自然而然地想起了《礼记》注疏里反复咀嚼过许多遍的一句,像是为自己的发现找到了依据,声音也由抱怨转向了思索:

  “‘礼,时为大。’《吕氏春秋》里也说,时移世易,变法宜矣。既然规矩本非天生地长,为何改不得?”

  “前朝注疏里说,‘三代不同礼’,夏造殷因,周礼亦是损益前代而来。可见这世间规矩,本非开天辟地就有,乃是应时、应事、应人所生。”

  她抬起眼,眸中被思索的神色点亮,先前那份模糊的感受,在故纸堆里找到了印证,瞬间变得清晰无比。

  她的声音里褪去了些许娇憨,带上了一种源自天潢贵胄的、不容置疑的笃定:

  “既然是人定的,自然……也可以由人来改,是不是?若它不合时宜,让人不快,那改了便是!”

  话一出口,她自己也微微顿住,仿佛被自己嗓音里那份陌生的、冰冷的锐利惊了一下。

  那不像她自己的声音,倒像是透过她之口,说出了这宫墙内亘古不变的真理。

  “说到底……规矩松紧,无非是看……执掌凤印之人,心意如何。”

  她微微蹙眉,试图用更精准的语言捕捉那一闪而过的灵光,声音轻了下来,却字字分明:

  “规矩……不过是权力的影子罢了。”

  她默默地想,而我过去窥见的,不过是影子的形状。

  “谁的权柄更重,谁的声音更响,谁便能决定今日是何等规矩,明日又该奉行何等法度。”

  她不自觉地挺直了原本慵懒靠着绣架的脊背,下颌微扬,那个姿态,依稀已有了几分她太子哥哥决议大事时的影子。

  萦舟凝望着她。

  眼中划过一丝惺惺相惜的欣赏,随即被更深的、源于既定命运的悲悯所淹没。

  望着这张在柔和光线下意气风发的脸,此刻熠熠生辉。

  那双清澈眸子里没有丝毫阴霾,只有最纯粹的、未经世事的信念。

  只是这信念如此灼热,几乎要烫伤她习惯于夜幕的眼睛。

  她没有回答这个宏大而愈发犀利的问题,只是轻轻将话题拉回眼前,像将一只试图飞向烈火的蝶,温柔地引回安全的叶梢:

  “公主这片云纹,针脚还需再绵密匀称些,”

  她的指尖虚虚拂过绣绷上那寥寥几针云纹轮廓,

  “线与线之间靠得紧些,颜色过渡起来,便会自然如意,如同真的云霭一般。”

  宁安的注意力果然被引开。

  “这比写字难多了!”

  她小声嘟囔,笨拙地将丝线往针眼里引,那细小的孔洞仿佛在与她作对,

  “我的手只会挽弓、投壶,捏着这劳什子,总觉得它下一刻就要往我指头上扎个窟窿。”

  她埋头侍弄针线,语气却带着孩童般的期盼:

  “等我把这荷包绣好了,定要拿去给父皇瞧。父皇见了高兴,说不定就能允我去见父后了……他都‘静养’好些时日了,我想他了……”

  萦舟看着她,看着那双本该挽弓抚琴、点染丹青的手,此刻指腹却带着细小的、新新旧旧被针扎出的红点,像落在细雪上的残红,零落。

  就在这时,萦舟低声开口,声音像从极远的地方飘来,说起了些从未对人言及的旧事。

  “爹娘去得早,我与哥哥流落街头……后来,幸得姨母来寻,才有了片刻依靠。”

  她的语调淡淡,听不出悲喜,却比任何哭泣都更让人心头发紧。

  “姨母也失踪后,最难的那段日子,便是靠着接些绣活,换几个铜板,才能买些吃的,勉强裹腹……”

  “那时便想,若有一日,能不再为明日之食发愁,便是天大的幸事。”

  宁安捏着针的手顿住了,那根细小的银针仿佛瞬间重若千钧。

  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口被摊成薄薄一片,透亮得能映出眼前人所有隐忍的苦楚,又被那绣绷的竹圈死死箍着,透不过气。

  她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光景,只觉得萦舟此刻低垂着眼睫的样子,脆弱得像一枚搁在掌心的雪人,下一刻便要融化。

  连自己指尖那点被针屡屡刺到的细微痛楚,此刻都显得如此矫情和微不足道。

  “以后不会了!”

  她猛地丢开绣绷,不由分说地一把抓住萦舟微凉的手,眸色比日还耀眼,里面映出她的红痣。

  “有我在,定不叫你再受那般苦楚!绝不!我保证!”

  她的手心很暖,却有一种势要将所有风雨都挡在外面的力量。

  萦舟没有抽回手,只是任由她紧紧握着。

  那暖意顺着指尖,丝丝缕缕,试图沁入她的雪场。

  良久,她抬起另一只手,用指尖极轻地拂过宁安指腹上一个新鲜的红点,那动作谨慎得,像是在触碰一枚初凝的晨露。

  宁安脸颊微微一热,心头那点酸楚,竟奇异地化作了某种更隐秘的悸动。

  她偷偷瞟了萦舟一眼,目光飞快地掠过对方沉静的眉眼,像是在确认自己的誓言是否能守护这片春雪。

  而萦舟正静静地望着她,目光里是她读不懂的、深不见底的温柔。

  萦舟望着她强作镇定却连耳根都漫上绯红的模样,唇边终是难以抑制地逸出一丝真切的笑意。

  那笑意浅淡,却似月光倾泻,清冷,也温柔。

  在她心田上,悄然开出了一树唯她得见、为她而开的海棠。

  “公主,”她伸手指向诗集中另一行字,适时地移开了话题,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了此刻易碎的静谧,

  “‘愿得一心人’的‘心’字,写法似乎和你上次写与我看的,有些不同?”

  宁安立刻凑得更近些,发丝不经意间拂过萦舟的手背,带来一丝微痒,像被最轻柔的柳絮搔过心尖。

  “是同一个字,只是字体不一样。我上次写的是楷体,这里是篆书,你看它的轮廓……”

  光影渐昏,墨线与丝线在暮色中模糊了界限。

  宁安想着如何利用这刚领悟的权力,去打破眼前的规矩。

  而萦舟则望着那双为她许下承诺的眼睛,在心中默默计算,这段偷来的时光,还能延续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