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天断-《陛下他才是幕后玩家》

  山路愈发崎岖。

  驮马的铁蹄在布满湿滑苔藓的岩石上屡屡打滑。

  行至山腰时,已踟蹰不前。

  前行已不可能。

  众人只得舍弃车马,徒步攀行。

  白秀行带来的护卫在前方挥刀。

  利刃劈开纠缠的藤蔓与过分茂密的灌木,勉强开辟出一条小径。

  白秀行自己则像一只终于归林的雪鹿,灵巧地在残枝断叶间穿梭。

  脚下不慎踢到一块覆着青苔的石头。

  他“哎呀”一声,却不是懊恼,而是立刻蹲下身。

  他并未将石头踢开,而是双手小心翼翼地将其搬起。

  露出底下慌乱奔走的蚁群与白色的卵粒。

  “对不住,对不住。”

  他对着蚁群小声嘟囔,仿佛它们真能听懂。

  “扰了你们的清静,我这就给你们把家安好。”

  说着,他极仔细地将石头按原样放回。

  甚至还用手拢了拢旁边的湿土,将缝隙填满。

  确保那微小的王国恢复原状。

  他时而蹲下,用那柄随身携带的银锄小心翼翼掘起一株不起眼的药草。

  时而为某块岩石上奇异的纹理发出低低的惊叹。

  他信手捻起一点赭红色的土壤,在指尖搓揉。

  又捡起一块沉甸甸的、闪着黯哑金属光泽的碎石。

  随口道:“这土里带着铁锈腥气,石头也格外压手……倒是长‘海州香薷’的好地方。”

  柳清走在乔慕别身侧,气息因山行而微促。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前方那抹活泼的白色身影。

  看着白秀行对一草一木流露出的珍爱,那毫不设防的赤诚,像一道光,倏然照进了尘封的记忆深处。

  “看到白小公子这般……”

  柳清的声音混着喘息,融进林间的风里。

  “倒让我想起你姨母小时候。也是这般,对山川万物都怀着赤子之心。”

  乔慕别侧首,做出倾听的姿态,神情恭谨。

  “你娘亲,最爱茉莉。”

  柳清的声音里浸着遥远的温柔,仿佛透过时光抚摸旧影。

  “‘茉莉茉莉,岁岁莫离’。

  她说这花名听着就吉利,盼着日子能年年岁岁都这般。”

  他话音微顿,一丝无奈的憾意悄然渗出。

  “可偏偏……她却是最先离开我们的。”

  他摆了摆手,像是要挥散这突如其来的伤感。

  “不提这个了。

  说来也是我执拗,对此花香气过敏,近了便喘不过气。

  家中便也一株未种。

  如今想来……竟是连她这点念想,都未曾成全。”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望向江宁城的方向。

  仿佛能穿透重重山峦,看到珍宝阁里那只被他留下的、同名的小兽。

  “只剩下一只猫,唤作‘茉莉’。

  也算……留个念想。”

  话题自然而然地滑向那位素未谋面的姨母。

  “你姨母不同,她最是喜爱杏花,梨花。

  说杏花的热闹,梨花的清冷,都是人间至景。

  所以我后来才呕心沥血,非要培育出这逆时而开的‘四季梨’……”

  柳清的嘴角泛起一丝真切的笑意。

  那是对顽皮小妹最纵容的回忆。

  “她啊,馋嘴,极爱食杏子。

  可偏偏——吃不得。”

  就在这时,一枚被前人刀锋无意扫落的、青涩坚硬的野杏,恰巧滚落到乔慕别脚边。

  ——杏仁。

  记忆的碎片如同被惊动的鸦群,轰然炸开。

  疯狂翻涌、拼接——

  瑶池殿。

  那碟最终沉入冰冷池水的、颜妃亲赐的桂花糕。

  乳母林氏颤抖的手、惊恐压低的声音:“殿下,是杏仁粉……您沾此物便喘,颜妃娘娘是知道的……”

  山间的雾气仿佛瞬间渗入了骨髓。

  原来……那并非仅仅是怠慢与忽视。

  那是一场处心积虑的、针对他性命弱点的、精准的谋杀。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这个正被他称作“舅舅”的人之间,那道无形却冰冷的血缘鸿沟。

  柳清越是真情流露,这道鸿沟便越是清晰。

  如同此刻山崖下的裂隙,深不见底。

  他停下脚步,俯身,拾起了那枚青黄僵硬的野杏。

  指腹传来粗糙冰凉的触感,像触摸到一小块凝固的过去。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脑中响起:确认它。

  他没有丝毫犹豫,指节发力,狠狠掐进那紧实的果肉里。

  “噗嗤”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脆弱的果肉应声裂开。

  黏腻的汁液迸溅,沾染上他的指尖。

  带着一股山野特有的、生涩近于腐坏的气息。

  他面无表情,指尖继续向内碾压。

  精准地找到那坚硬的果核,猛地一旋一捻。

  “喀”的轻微脆响。

  果核应声碎裂。

  当指腹触碰到内里那点微凉时,熟悉的窒息感如同鬼魅般悄然扼上他的咽喉。

  呼吸骤然变得急促困难。

  面色也控制不住地泛起不自然的潮红。

  这枚果子,与那个“姨母”有关,与柳照影的母族血脉相连。

  而他自己对杏仁的恐惧,则源于颜妃,源于瑶池殿那个温暖的陷阱,源于那座吃人不吐骨头的宫廷。

  两个世界。

  一个是他正在精心扮演的、充满市井温情的悲剧。

  一个是他亲身血染的、每一步都踏在阴谋刀锋上的过去。

  在此刻,因为“杏仁”这个微不足道却又致命的媒介,发生了最残酷、最直接的碰撞。

  那碎裂的果仁几乎要硌进他的掌心。

  像一枚来自对立世界的、带着诅咒的烙印。

  这不再是共鸣,而是最尖锐的警示。

  它在用真实的疼痛与生理的窒息提醒他。

  时刻记住自己是谁,来自哪里,又在做着什么。

  他乔慕别,与这片土地、这些所谓的温情,从根本上,就是水火不容。

  柳清见状,关切地趋近一步。

  “昀儿,你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

  乔慕别缓缓直起身。

  他借着起身的动作,将那只沾染了汁液、紧握着碎核的手极其自然地收拢回袖中。

  宽大的袖摆垂落,掩去所有痕迹。

  山林的浓绿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无碍,舅舅。”

  他的声音因呼吸不畅而略带一丝沙哑,却异样地维持着平稳。

  “只是……山风有些冷。

  我对杏仁之气,也有些过敏。”

  袖中,他紧紧攥着那几片碎核与果仁。

  如同收纳了一件来自对立世界的、有毒的证物。

  也收纳了一份对自己真实处境更清醒、更冰冷的认知。

  柳清看着他过于平静无波的侧脸,心头莫名一悸。

  眼前的“外甥”有那么一瞬,变得陌生而疏离。

  仿佛隔着一层看不透的冰。

  说不清是什么。

  只觉得这灵烨山的寒意,竟比三九寒冬更砭人肌骨。

  前方的白秀行似乎发现了什么。

  归来时那身雪白衣衫已被土壤和草汁染得斑驳,不见本色。

  众人循着白秀行的指引,向前艰难行进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

  地势愈发陡峭。

  林木渐稀,取而代之的是大片裸露的、布满湿滑苔藓的巨岩。

  走在最前方的影七与几名白府护卫的身影骤然停了下来。

  如同被无形的界线阻挡,僵立在原地。

  乔慕别心中微动,缓步上前。

  眼前,并非自然的山谷或溪流。

  而是一道巨大的、狰狞的断裂带。

  仿佛有神只持巨斧,带着纯粹的恶意,硬生生将连绵的山脉从中劈开。

  决绝地撕扯出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脚下的路至此戛然而止。

  对面是遥不可及的、云雾缭绕的峭壁。

  断口处岩石的颜色尚新。

  断裂面粗糙狰狞,与周围经年风化的平滑山体截然不同。

  几株被暴力摧折的古木凄惨地倒伏在深渊之畔。

  粗壮的根须赤裸地指向灰蒙的天空。

  像垂死者最后的控诉。

  深不见底的裂隙中,只有呜咽的山风盘旋而上。

  带来浸透骨髓的寒意。

  影七无声地靠近。

  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耳语禀报,声音凝重。

  “主子,前方道路……彻底断了。

  断口痕迹……不似天灾,更似人为。

  且破坏的时日,就在近期,痕迹犹新。”

  痕迹犹新……

  乔慕别立于悬崖之巅。

  衣袂在强劲的山风中狂乱翻飞。

  仿佛无数只绝望的手想要抓住什么。

  除了他那坐拥四海、掌控一切的父皇,还有谁能如此精准地、在他即将触及真相的前一刻,如同拂去一粒尘埃般,轻易地将这通往过往的道路彻底斩断。

  并且毫不掩饰地留下这赤裸的、近乎嘲弄的“手笔”?

  父皇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他知道自己在查什么。

  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

  甚至……可能正带着玩味的笑意,欣赏着他此刻的困境。

  这断崖,就是一句无声的诏令:此路不通。

  你的探寻,到此为止。

  他甚至能想象出父皇或许正慵懒地倚在龙椅上。

  指尖敲着扶手,漫不经心地想:慕别,你会怎么做呢?

  是愤怒,是绝望,还是……像朕所期望的那样,冷静地转身?

  乔慕别极目望向那片被厚重云雾封锁的、柳氏故地的方向。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唯有袖中,那紧攥成拳的手。

  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那在掌心碎裂的杏仁的窒息感随着山风重新袭来。

  与眼前这被绝对权力斩断的山路。

  成了来自两个世界的、对他最尖锐的嘲讽与最终的警告。

  也好。

  他本就不该对那片陌生的土地,怀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温情脉脉的幻想。

  探寻的终结,亦是幻想的终结。

  柳清跌跌撞撞地冲到崖边。

  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道吞噬一切希望的天堑。

  他双腿一软,重重跪倒在地。

  干裂的嘴唇剧烈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完整的声音。

  他伸出枯瘦的手,徒劳地向前抓去。

  指尖所向,唯有空茫的、嘲弄般的云雾与冷酷的断裂山崖。

  二十余年的寻找。

  二十余年的坚守。

  最终竟连这最后的归途,都被如此粗暴地、彻底地斩断。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他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哀鸣。

  浑浊的泪水蜿蜒而下,滴落在冰冷的岩石上。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那哭声被凛冽的山风撕扯得破碎。

  消散在空茫的天地间。

  充满了无尽的凄凉与绝望。

  “我就是一根草芥吗?!由着风一遍遍地作践!”

  他猛地攥紧了一把地上的碎石枯草。

  手臂因极度用力而剧烈颤抖。

  那混杂着泥土与草屑的拳头,狠狠砸在自己的胸口。

  四周只有山风的呜咽,无人应答。

  “虫蚁尚有其家……我呢?”

  他像是问这山,问这天,又问自己。

  “……我的归处呢?”

  最后一个字音破碎在风里。

  轻得几乎听不见。

  却重得让所有人心头一窒。

  白秀行脸上的兴奋与好奇早已被巨大的震惊与无措取代。

  他看着瞬间崩溃的柳清与沉默得如同石雕的乔慕别。

  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最终只是黯然地垂下了头,紧紧咬住了下唇。

  极致的悲恸如重锤击顶。

  柳清哭声戛然而止。

  一口气未缓过来,身子一软,便直接昏死过去,瘫倒在地。

  一阵山风卷过。

  将他紧攥的那把枯草碎石从无力松开的手中吹散。

  洋洋洒洒。

  落入了深不见底的裂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