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柏舟-《陛下他才是幕后玩家》

  房梁上,影七将自己摊成薄薄一片,几乎要与那陈年的积尘和蛛网一同朽去。

  这见鬼的江南夏日,闷热得连梁上的老鼠都懒得动弹。

  汗水蛰得他眼睫生疼,却不敢抬手去抹。

  十日!

  上面轻飘飘一句话,他恨不能将自己劈成两半来用。

  那“珍宝阁”的掌柜柳清,活像个浑圆无缝的石卵,行事规律得令人发指——

  辰时初刻卸门板,巳时三刻拨算盘,午时定要饮一壶君山银针,申时必拿着把小银剪,在后院对着几盆半死不活的兰草修修剪剪半个时辰,雷打不动。

  开门、算账、喂猫、修剪……

  几日盯梢下来,竟寻不出半分破绽。

  他几乎已看见自己回京后,因办事不力被扔回暗卫营重炼的凄惨光景。

  不料,太子殿下听罢回禀,并未斥责,只眸色沉静地瞥来一眼。

  “既无线索,便需主动破局。”

  殿下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此行机密,不宜妄动地方官府。

  你既已熟悉此人,便随行听令。

  功过,待事了回宫,一并论处。”

  影七心头一凛。

  旋即明了,殿下此行是真正的孤身涉险,无人可用,才用他这个戴罪之人。

  任务是机会,亦是悬顶之剑。

  于是,便有了今日之行。

  ——

  “啪!”

  酒楼高台,说书先生醒木一拍,满堂皆静。

  正说到前朝昏君为博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耗尽民力搜集四海奇珍。

  “列位看官,此等荒唐事,听着是前朝旧闻……”

  先生话锋一转,语调里带上几分戏谑。

  “可咱们这湖州地界,不也有人,效仿那等……咳,风雅之士么?”

  “便是那白家的小公子,常流连秦楼楚馆,号称‘江南第一纨绔’,啧啧,不爱圣贤书,偏痴迷些奇花异草、杂耍百戏,前儿个为了株海外传来的‘鬼面兰’,竟拿祖传的玉璧去换!

  这等做派,与那……”

  虽未明指,但那揶揄之意,如同羽毛搔过堂下看客的心尖。

  雅间内,化名“柳公子”的乔慕别端坐窗畔,闻言,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

  此类将前朝倾覆之因与当下官宦癖好轻佻勾连的言论,看似戏谑,实则最易混淆视听,于他而言,近乎一种对秩序与界限的冒犯。

  他无需言语,只将手中那只釉里红瓷杯往案上轻轻一搁。

  “嗒”的一声清响,身旁侍卫首领即刻领命,行至栏边,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威:

  “先生,慎言。”

  “前朝之失,在于昏聩失德,史笔如铁,自有公论。妄议当下,攀扯官眷,非说书人立身之本。”

  楼下角落里,正偷溜出来听说书的白秀行,听到自己名头被提起,本已缩起脖子,暗自腹诽这老儿又多嘴。

  他今日穿着一件青绿直缀,通身的缠枝蔓草银绣,腰间不佩玉,只悬一个精巧锦囊,散着混合的草木清气。

  行动间,几颗干松塔与一枚异色花种从袖袋滚落,他也浑不在意,整个人清鲜得像初沾晨露的云杉苗。

  忽闻楼上有人出言维护,虽语带训诫,却是站在“道理”一边!

  他眼睛骤然一亮,心中那点不快瞬间被“找到知音”的狂喜淹没。

  “这位兄台!说得好!深得我心!”

  “听到没!老儿,不许再说了。”

  他“腾”地站起,也顾不得礼仪,对老头指指点点。

  尔后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走到雅间门前,手指触及帘子的瞬间似有半分世家子教养带来的迟疑,但这迟疑旋即被找到“知音”的狂喜冲散。

  仍是抬手掀帘而入。

  目光灼灼,如同发现了稀世珍宝,精准地落在气质清冷卓绝的乔慕别身上。

  “在下白秀行!”

  他热情洋溢地拱手,仿佛多年老友重逢。

  “最是佩服兄台这般明辨是非的人物!

  那白小公子……呃,听闻其人最是率真赤诚,不过是倾心造化之美,沉醉百戏之妙,岂是寻常纨绔可比?”

  他脸不红心不跳地为自己辩白一句,随即热切提议。

  “此等投缘,千载难逢!”

  “走走走,我知道城外玄云观最是灵验,观后还有一片极珍异的古柏林子,你我这就义结金兰,岂不快哉!”

  说着,竟伸手要去拉乔慕别衣袖。

  侍卫脸色骤变,欲要阻拦。

  乔慕别却微一抬手,止住了侍卫动作。

  他看向眼前这活宝——

  眼神清澈,举止跳脱,全无心机,身上还沾着草屑,与宫中那些戴着重重面具之人截然不同。

  白家……

  白玉环……

  机会,竟以如此荒诞不经的方式,撞入怀中。

  一丝极淡的玩味掠过他眼底,随即被他垂下眼睫掩去。

  他从善如流地起身:

  “白公子赤子心性,柳某……恭敬不如从命。”

  ——

  玄云观隐于城西山麓,古柏森森,飞檐翘角在浓绿中若隐若现。

  踏入观门,喧嚣顿消,只余风过松涛的簌簌声。

  倒是令人分外亲切。

  白秀行显然是此间常客,熟门熟路。

  还主动向路过的每位道人掐了个子午诀。

  那鹤发童颜的玄云真人见了他,无奈一笑,抱拳,仿佛早已习惯这位小爷的突发奇想。

  “福生无量天尊。”

  “真君!今日我可是带了位真正的雅士来与您结缘!”

  白秀行声音清亮,打破了观中宁静。

  说话间,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殿角一盆叶形奇特的蕨类吸引,脚步慢下,口中已下意识地低语:

  “咦,这铁蕨的孢子叶生得倒是别致,真君从何处觅得?”

  直至玄云真人轻咳一声,他才恍惚回神。

  真人目光落在乔慕别身上,细细打量片刻,见他虽衣着素简,然气度沉凝,眉宇间隐有锋锐之气,绝非普通书生,便含笑道:

  “无量天尊。二位施主有此善缘,贫道自当成全。”

  真人亲自引他们至一僻静偏殿。

  殿内光线微暗,三清雕像宝相庄严,俯视众生。

  鼎中香烟袅袅,盘旋上升,如同无声的祷祝。

  供案已备好香烛、三牲祭礼,一应俱全,显然是白秀行常年“布施”得来的便利。

  “柳兄,请!”

  两人并立于天尊像前,手持线香。

  白秀行神色是少有的郑重,朗声念道: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

  “共此芳序,我白秀行,与柳……”

  他卡住,扭头小声急问:

  “柳兄,你大名是?”

  “……柳昀。”

  乔慕别平静地报出化名。

  “与柳昀于此古柏之下义结金兰,管鲍情深!从此以后柳兄与我便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祸福同当,生死与共!”

  他想了半天,想出个自认为最毒的誓言来。

  “若违此誓,便叫我白秀行……此生所养奇花异草,尽皆枯败,再无一颗得活,眼中再无灵光!”

  身边奴仆瞠目结舌,公子你又意气用事!

  乔慕别眼底微澜,依样画瓢,声音清越沉稳:

  “柳昀在此立誓,与白秀行结为异姓兄弟,此后必以诚相待。”

  他的誓言含蓄而留有余地,却更显郑重。

  礼成,插香。

  白秀行立刻恢复了活泼,掏出厚厚一叠银票便要塞给真人:

  “真君,些许香火钱,不成敬意!”

  玄云真人却拂尘一甩,侧身避开,淡然道:

  “白公子,结拜是心诚则灵。贫道方外之人,不思荣辱,何图钱财?”

  白秀行一愣,用力一拍额头:

  “是在下俗了!真君高义!”

  他立刻扭头对贴身小厮吩咐。

  “快!去!”

  他指着那叠银票,

  “将这些兑了,为观里换上南海的鲸油明灯,灯火长明,方配得上三清祖师的法相庄严!

  再请些匠人来,后山那片古柏也该好好养护了,费用都算我的!”

  隐在暗处的影七,看着自家殿下与那活宝小公子煞有介事地跪拜结义,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这位白小公子,行为跳脱,言语天真,活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人傻钱多速来”的气息,与殿下这等心思深沉如海的人物结拜,简直是……

  一株喧闹的牵牛藤,非要缠上寂然的雪松。

  殿下究竟看中他什么?

  难道就图他心思简单好掌控?

  乔慕别静立一旁。

  这位“义弟”的心思单纯、挥金如土,皆远超他预料。

  应对这等全无规则的赤诚,竟比应对朝堂老狐更耗心神——他需时刻克制住本能的分析与算计,去适应那日光般直白、令他无所适从的情感流淌。

  他看着白秀行那毫无阴霾、灿若朝阳的笑容,忽然想起宫中那张与自己酷肖,却总是带着惊怯与忧惧的脸。

  “柳兄!从今往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白秀行亲热地揽住他的肩膀,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日你若进京赶考,定要来找我!

  我家在京城尚有宅院铺子,别的不敢说,有我在,定叫你无人敢欺,吃香喝辣!

  过几日我带你去看西域来的幻术班子,还有我家暖房里那株会‘跳舞’的草!”

  白秀行环顾四周,忽然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用自以为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

  “不过柳兄……你这侍卫……怎看起来鬼鬼祟祟的,不像正经人啊?”

  不远处耳力极佳的影七,脚步骤然一顿,瞳孔震惊地放大,内心已是万马奔腾。

  一丝真切的笑意,如同春冰初裂,骤然冲破了他眸中惯常的沉静。

  他侧过头,以一种带着些许玩味的审视目光掠过影七那张憋得通红的脸。

  方才温声应承:“好,一言为定。”

  结拜既毕,日影西斜。

  乔慕别以“初来乍到,行装未整”为由,婉拒了白秀行即刻拉他回府畅饮的盛情。

  白秀行虽觉遗憾,却也好说话,只再三确认了乔慕别下榻的宅院,言明明日定来寻他,方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他走出几步,又想起什么,雀跃的回头:

  “对了,柳兄!

  我还识得一位姓柳的先生,于草木之道堪称痴绝,平日最爱搜罗些孤本残谱,奇珍异草!

  改日定要为你引荐,你们这般风雅人物,定能成为知己。

  或许你们还是本家呢。”

  望着那抹欢脱的青色消失在暮色山门之外,乔慕别独立阶前,山风满袖。

  他缓缓吁出一口浊气。

  应付这等赤诚如火、全无顾忌之人,竟比应对朝堂老狐,更耗心神。

  他目光转向城中,万家灯火次第亮起。

  来日,或许该依着这位“义弟”的热情,去那“珍宝阁”看一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