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皎皎孤月轮-《陛下他才是幕后玩家》

  梨林一别已过三日。

  是夜,无星。

  夜明珠幽冷的光晕下,萦舟的侧脸被映出一层不似人间的柔和,皎洁如月神。

  “姑娘,夜已深了,早些安息。”

  随侍老妪低声道,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您身子不好……”

  萦舟未答话,目光落在绣架上那方未完成的并蒂莲绣帕上,神思却已飘远。

  良久,思绪仍然纷乱如麻。

  “将这夜明珠撤了,”

  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换成烛火来。这光,刺得晃眼。”

  随侍老妪微微一怔。

  这夜明珠是别国进贡,经陛下私库特赐……

  怎会刺眼?

  她心下了然。

  怕不是明珠刺眼,而是这殿内无处不在的、属于帝王的目光,让她如芒在背。

  待那老妪躬身退下,萦舟才隐隐松了一口气。

  这几日,她如同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蛾,每一次试图振翅,都会被无形的丝线拽回。

  她常偷偷尝试靠近安乐宫——

  可只要脚步稍稍偏向那个方向,那老随侍警觉的视线便会如影随形。

  有次,她借故绣剪落地,终于寻隙遣走了她。

  一路疾行,几近远远能望见安乐宫朱红的大门了,一道黑影便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落下,拦住了去路。

  皇帝的人明里暗里阻拦,她次次无功而返。

  这心里,却是一日更比一日焦灼,如同文火慢煎。

  虽那日幕后之人并未露出真面目,可哥哥册封那日,她被突然窜出的暗卫打昏,蒙上了眼睛。

  意识模糊前,她只记得那人衣着是更深的玄色,绝非皇帝的暗卫。

  那幕后之人虽然刻意压低,听着年岁不大,几乎能排除是后宫娘娘的可能。

  深宫之中,能有如此手段的……她能揣测到的,也只有那位东宫太子……

  如今太子好不容易离宫……

  她却仍不能接近哥哥……

  心下哀凄,难道她们兄妹二人的命——

  便是生来被人掌控在手的玩物吗?

  毫无一丝反抗的可能?

  够了!

  她真的恨极了。

  她与兄长,一路变卖家当只为进京寻亲。

  一路上未曾招惹半分麻烦,连装扮都是实打实的粗布麻衣补丁,十分不扎眼。

  就连……

  这入宫……

  若不是……

  若不是那地痞,那恶心的恶霸看上了她这具皮囊!

  强行欲纳,她们兄妹怎会不得已只能比武招亲?

  又怎会!

  又怎会沦落至此呢?

  难道她们生来便是供人取乐的玩物吗?

  那狗皇帝!

  什么御赐贡品奇珍都往这华清宫偷偷送来,唯独不让她靠近兄长!

  可她忧心——

  忧心兄长安慰,他那般性格,必是受人欺负……

  也忧心,兄长亦为她忧心。

  丝线是现成的,图样是烂熟于心的,可萦舟的针,却迟迟落不下去。

  她的心思,全在另一张“图”上——

  一张默绘于心中的、从太液池迂回至安乐宫的路径图。

  老随侍已将夜明珠撤下,更换成了烛火。

  一时之间,冷光变成了暖色。

  那月白底的帕子,也在跳跃的烛光下变柔和了几分。

  她重新拾起针线,盯着那并蒂莲纹样,看得出神。

  相依相偎,栩栩如生。

  她想到那尊冰凉的羊脂玉莲,此刻正静静地摆在博古架上。

  想到那小公主触碰到她掌心的暖意——

  不,是灼热。

  一股将她灼得羞愧的烫意。

  赏荷是借口,更是她唯一能合理离开华清宫附近、在宫中较大范围活动的机会。

  可她……已无他路。

  出神间,手下针线一歪,竟不小心刺入了指心。

  一小滴殷红沁出,恰好沾染在那并蒂莲的花蕊上,竟形成了相得益彰的、残酷的美……

  不必拂去了。

  宁安灿烂的笑脸不受控制地浮现,与哥哥柳照影忧惧的面容交织。

  “叫我清宴。”

  清宴。

  她在心里呢喃着这个名字。

  萦绕于心,没有说出声。

  没有去处理指尖的伤口。

  毕竟,这被绣花针刺破的疼,远远比不上心口的疼。

  不多时,她在并蒂莲旁,绣入了一只振翅欲飞的莺鸟。

  走到窗边,月已出,洒落一片皎洁。

  窗外无风,树叶未动。

  也无半点灯火,唯余这殿内烛光与窗外清辉相映。

  月光照在她莹润的脸上,透出朦胧虚影。

  随侍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退下。

  她抬头,怔怔望了会月亮,眼里蒙上一层晶莹。

  兄长……

  你此时是否也未安寝。

  你是否也在这桎梏之中,和我望同一轮月亮。

  她仰起头,泪却流得更凶了,和月光一样无声洒落。

  她最终拿起针,却不是绣在那方华丽的并蒂莲帕上,而是另翻出了一块最寻常的素白底子。

  手下绣针飞快,决绝利落。

  绣成时,窗外已天光大亮。

  树枝上的鸟儿望见,这一方帕子上,梨树累累青果已将枝干压得弯折,却仍苦苦强撑。

  不远处,悬着一枚极小的、仿佛随时会飘零的柳叶。

  若此行顺利,若上天垂怜……

  她或许能将这方帕子,送到哥哥手中。

  萦舟深吸一口气,将一切翻涌的情绪压回眼底,只剩下玉石般的冷静与决绝。

  赏荷之约,于她,已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孤注一掷的冒险。

  ——

  明月殿大门紧闭,昔日往来宫人不见踪影,一片冷清。

  “公主殿下,您不能进去。君后身体抱恙,需静养。”

  门外侍卫伸手拦住,面容陌生,语气不容置喙。

  宁安蹙起秀眉,心下奇怪。

  父后好似许久未露面管束自己了,她初时只觉得自在,如今却品出些不寻常来。

  “什么!父后病了?严不严重?那我更得进去看看了!”

  她说着就要往里闯。

  “不可……陛下有令……”

  侍卫面露难色,身形却纹丝不动。

  “宁安!”

  门内忽然传出闻人君后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与刻意压低的咳嗽声,听起来比平日虚弱许多。

  宁安立刻像只找到缝隙便要钻进去的小兽,将耳朵贴在冰凉殿门上,手掌拍打着门扇:

  “父后!你怎么了?为何不开门?让我进去看看你!”

  “宁安,你回去。”

  门后的声音温和,却透着一股难以动摇的疲惫,

  “我偶感风寒,怕过了病气给你。”

  “我又不怕!”

  小公主跺脚,声音里满是执拗。

  “宁安!”

  门内的声音添了几分力度,随即又放软,似是无奈,

  “林统领,劳烦将殿门打开一道缝隙吧。让公主看一眼,全了她这份心,不碍事的。”

  被点名的侍卫统领看了一眼满脸写着“你敢不听”的宁安公主,权衡片刻,终究是侧身让开,将沉重的殿门推开一道窄缝。

  一道身影借着门缝显露出来。

  闻人渺并未束冠,墨发披散,仅着素白中衣,外袍松松垮垮地拢着,脸上血色淡薄,唇色浅淡,眼下有一圈明显的青影。

  宁安倒抽一口冷气,惊得声音都变了调:

  “父后!您的脸色——这是感染了多大的风寒?!太医怎么说?”

  闻人渺虚弱地摆了摆手,勉强牵起一个安抚的笑:

  “无妨,只是有些疲惫罢了。你看,父后还能站着同你说话呢。”

  他温和而巧妙地避开了太医的问询,反问道:

  “你今日来,所为何事?”

  “我……”

  宁安的声音低了下去,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面。

  父后虽然憔悴,但语气一如往常的平稳,这让她悬起的心放下了一大半。

  “我本想和您讨教一些诗文的……既然您身体不适,那我改日再来。”

  “诗文?”

  闻人渺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化为浅浅的欣慰。

  “也好……多读些书是好事。我殿内书房尚有一些浅显易懂的,春翎,你去替公主取来。”

  “是。”

  当春翎将那一摞沉甸甸的、散发着墨香的书册放入她怀中时,宁安的脸上瞬间阴转晴。

  这实实在在的重量,仿佛将她心里最后一点空落落的感觉也填满了。

  也就在这一刻,一个清晰的、雀跃的念头不受控制地跳进脑海——

  有了这些书,她就能名正言顺地去找萦舟了!

  她几乎能想象出对方看到这份礼物时,那清冷眉眼微微弯起的样子。

  “那父后您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看您!”

  她抱着书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顿了顿脚,将担忧暂且抛之脑后。

  初夏的风拂过脸颊,她脸上兴奋的红晕稍稍褪去,心头那丝被新书压下去的担忧又隐约浮起。

  她再次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那扇再次紧闭的、沉静的殿门,小声地、认真地对自己又说了一遍:

  “嗯,过两日,我一定再来看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