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野有死麇-《陛下他才是幕后玩家》

  草暖云昏万里春,宫花拂面送行人。

  十岁那年,父皇正式立储。我入主东宫,离他更近了。

  他们都说,我是大隐朝最尊贵的储君。

  他们不知道,这东宫,是世上最华美的囚笼。

  而钥匙,从来只握在龙椅上那人掌中。他亲手锁上,却含笑诘问,问我为何不向往春光。

  今日,宋辞又来传话。父皇午后要考校我《资治通鉴》。

  我坐在书案前,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一片柳絮被风送进窗来,沾在袖上,白得刺眼。像极了那年春日,陆公子跌入父皇怀中时,那身胜雪的衣袍。

  东宫的金匾尚未挂稳,春风就送来了第一根毒刺——

  变故生于春日习武场。

  春狩前,陆丞相的嫡子在我面前坠了马。彼时我正与伴读们演练骑射,马匹突然惊癫。

  他坠落时衣袖展开如蝶翼,正好遮住父皇视线。

  三丈距离,能摔得如此精准,倒比骑术更见功夫。

  恰在此时,父皇驾临。

  他精准地跌入父皇怀中,抽抽噎噎,泪盈于睫,一双含情目泫然欲泣。

  泪珠将落未落,在那颗泪痣上挂了半晌,更添风情。

  双臂柔弱无助般攀着龙袍的襟袖。

  不过片刻,父皇便亲自扶他登上了御辇。

  不日,诏书下,以‘陆氏子护驾有功,性行温良’为由,立陆公子为凤君。

  我立于殿下,看着他。

  昔日与我切磋武艺时的凌厉眉眼,此刻竟能全然不见,只剩一派温顺婉转,仿佛换了个人。

  也罢,今日非昔日,何人敢正看。

  我捏碎袖中玉佩,碎玉扎进掌心。面上却要笑着贺他:陆公子好造化。

  这精心设计的戏子做派,也配常侍君侧?

  视线从那片柳絮上移开,望向窗外。

  一株老梅的枯枝横斜,像极了过去瑶池殿里,乳母为我梳头时,镜中映出的窗棂影子。

  ——第二根刺,更深,更毒,是林嬷嬷。

  自幼照料我,被我视为半个母亲的乳娘林氏,跪着禀报时,小腹已微微隆起。

  我盯着她腕上新得的翡翠镯子,那水头极好,映得她半老徐娘的脸都透出光来。

  曾几何时,这双手只会为我擦去泪痕,为我掖紧被角。

  心中五味如沸,是怨她背主爬床,是恼她即将拥有自己的孩子而分走对我的关怀,还是……恨父皇又一次,将我身边最后一点暖意,也毫不留情地夺走?

  父皇,你为何对儿臣……总是如此。

  我笑意盈盈地恭贺她,亲自将她扶起,感受着她手臂因恐惧而生的细微颤抖。

  后其诞下一女,晋为美人。

  宫人报喜时,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直到痛感压过翻涌的酸涩,我才听见自己带笑的声音:

  “真好,是个公主。”

  视线从窗外枯枝收回,落回自身。这身储君袍服,从未让我感到安全。

  我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处境——我非嫡子,亦非长子。

  更紧要的是,我身后空无一人,没有母族可以依仗。

  我的荣光与地位,皆系于父皇一人之身。

  他既能给我,自然也能收回。

  ——第三根刺,来自他本人,也是最毒的一根。

  我十五岁时,父皇为彰显对我的独一无二,率先为我举办选妃大典。

  席间环肥燕瘦,才艺双全的贵女们轮番上前,我却毫不在意。

  我想起前朝那位惊才绝艳的闻人渺,六元及第的状元郎,曾官至尚书。

  彼时我还年幼,只模糊记得,前朝少了一位能臣,后宫却多了一位高位臣侍。

  宫人私语,说他于御前自荐枕席,胆大妄为。

  老臣们痛心疾首,我却对着虚空怔忪了许久。

  闻人渺……他竟有那样的胆色。

  敢破釜沉舟,偏偏让他成功了,得以常伴君王。

  而我呢?

  不过是个胆怯的窥光者,只敢在阴暗处肖想天光。

  那一刻,一个更不堪的念头鬼魅般浮现:

  若我当初有他半分胆色,今日站在父皇身侧的,会不会……就是另一种名分?

  宴毕,我未选定一人。

  父皇独留我于内殿,带着几分戏谑,低沉的声音敲在我的心尖:

  “慕别啊,这也不要,那也不要,你莫不是……不喜女子,有断袖之癖?”

  我的心跳如擂鼓,几乎要撞出胸腔。垂着头不敢看他,耳根烫得惊人。

  “不然,”父皇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诱惑,“朕指个世家公子做你的正妃,如何?”

  我脸色瞬间惨白,几乎是惊慌地抬头,“不可!父皇!”

  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我心中泪意翻涌,却强自忍住。

  在我的强烈抗拒下,父皇终于似笑非笑地不再提及。

  我几乎是逃离了那令人窒息的温暖宫殿。

  直到夜风拂面,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心底却是一片空茫的悸动与后怕。

  风过殿宇,檐下铁马叩着旧年声。

  泠泠冷调,惊破午后滞涩的流光——恍然间,耳中又灌满秋狩时,那支金翎箭破空的锐响。

  父皇终是暂歇此念。

  我才惊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自那日后,我开始刻意回避与父皇独处。

  避父皇半月后,秋狩至。

  围场之上,我刻意纵马深入林间,不料遭遇野猪突袭。坐骑受惊,将我甩落马下。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金翎箭破空而来,精准贯穿野猪咽喉。

  回头望去,但见父皇执弓立马……他驱马近前,俯身伸手,目光在我周身迅速扫过:

  “可曾受伤?”

  我惊魂未定,唇齿微颤,竟一时发不出声,只下意识地将颤抖的手递了过去。

  脊背紧贴着他温热的胸膛,隔着一层衣料,能清晰感受到其下沉稳有力的心跳。

  龙涎香的气息混着他身上独有的味道将我包裹,我僵着身子,几乎忘记了如何呼吸。

  “这般不小心,傻孩子。”

  他低沉的耳语伴着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

  那一瞬,我甘愿就此沉溺。甚至期盼御马的蹄声就此凝驻——“一日作千年,不须流下去”。

  李长吉的诗句如鬼火,蓦地烧灼在心尖。

  是了,若真能将这怀中的温存、耳畔的吐息,连同城头那轮将沉未沉的日头,一并熔铸成永恒的金石,该多好。

  哪怕代价是永堕无间,我也认了。

  这念头如此卑贱,像伤口渗出的蜜,甜得让我齿颊生津,也心生鄙夷。

  然而御马终究踏出了围场。

  他松开手,我利落地翻身下马,依礼跪谢。

  再抬头时,他脸上已寻不见半分林间的温度,仿佛方才那句‘傻孩子’,只是我惊惧过度生出的一场幻梦。

  ——

  是夜,营地灯火通明。我独坐帐中,摩挲着那支救命的金翎箭。

  箭身冰冷。

  帐外忽传来内侍恭敬的声音:“殿下,陛下赐安神汤。”

  我仍坐于帐中,只对着帐门方向:“进来。”

  内侍并未立即离去,反而压低声音:

  “陛下还有一句话要老奴转达:‘朕记得你幼时最怕黑,若帐中睡不安稳,可来朕的寝帐。’”

  内侍退下后,我于独立寒风中良久。

  父皇,您既然什么都知道,可知我真正惧怕的,从来不是这林间的黑暗。

  ——

  “殿下,陛下驾到——”

  内侍的通报声将我惊醒。

  我猛地攥紧拳,仿佛手中仍握着那支金翎箭,深吸一口气,将眼底所有翻腾的、不该有的情绪,尽数压回心底最深的牢笼。

  我整理衣冠,迎出殿外。

  他逆光而来,玄色的龙袍衬得身姿愈发挺拔。

  我垂下眼,依礼跪拜。

  “儿臣,恭迎父皇。”

  声音平稳,听不出一丝波澜。

  看啊,父皇。

  这就是您亲手雕琢出的,最完美的储君。

  一个连心都能碾碎、粉饰太平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