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裂隙-《陛下他才是幕后玩家》

  暴雨忽至,毫无征兆,像是天河倾覆。

  乔慕别眼角余光瞥见高空一只玄影在雨幕中折返——郊外的方向。

  他眸色沉入更深的寒潭,将翻涌的疑窦与一丝近乎直觉的不安,狠狠按下。

  调转马头,没入偏巷。

  巷子窄而深,两侧是高耸的墙。

  片刻后。

  一道身影悄然没入雨帘。

  大氅,青衫,像个家境尚可、气质清冷的读书公子。

  油纸伞遮住大半容颜,步履从容,仿佛只是雨日访友。

  他抬眼。

  长街空旷,雨水汇成急流,冲刷着青石板。

  行人寥落,偶有马车疾驰而过,溅起大片水花。

  就在穿过一条巷口时,斜刺里猛地撞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女童,梳着双丫髻,跑得太急,脚下打滑,整个人惊呼着向前扑倒,手里紧紧护着的一只竹篮脱手飞出——

  乔慕别几乎是本能地伸手,一带一扶,稳住了那轻飘飘的小身子,另一只手凌空抄住了竹篮。

  竹篮倾斜,里面几个圆滚滚的土陶物件滚了出来,在积水里打着转。

  她惊魂未定,抬起脸,雨水冲开额发,露出一颗浅褐色的小小眉间痣。

  ……眉间痣。

  衣衫单薄,已被雨水泼透,紧紧贴在瘦小的身架上,正手忙脚乱地去捞那些陶器,小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

  袖口处打着不起眼的补丁,却浆洗得干净。

  雨水往下滴,那双眼睛却清亮得惊人,

  像极了宁安……

  乔慕别心尖某处,极轻微地揪了一下。

  那眼神里的惊惶过后迅速燃起的倔强和歉意。

  “对、对不起!大哥哥!”

  女童慌忙站稳,顾不得自己,先去看篮子和地上,连连鞠躬,

  “谢谢大哥哥!我……我跑得太急了……”

  “无妨。”

  乔慕别将篮子递还,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平和,

  “雨大路滑,小心些。”

  小女孩接过篮子,捞起一个沾满泥水的陶埙,用湿透的袖子徒劳地擦拭。

  她不是胡乱地擦,而是下意识地用拇指反复摩挲埙身上一个自己捏制时留下的、小小的凹陷,仿佛那是她的专属印记。

  更像了……

  “摔着了?”

  乔慕别蹲下身,将伞倾向她。

  他今日作寻常富家公子打扮,一袭雨过天青色的锦袍虽已湿了大半下摆,气度却难掩。

  小女孩摇摇头,才小声道:

  “没、没摔着……就是埙,娘新烧的……”

  她看着怀里泥水横流的陶埙,嘴角瘪了瘪,要哭不哭。

  乔慕别目光扫过地上另外几个陶器,多是杯碗之类,粗糙质朴,唯这埙形制稍巧,可见用心。

  他伸手:

  “给我看看。”

  小女孩仰着脸看他。

  雨水顺着伞沿淌成珠帘,帘后那张脸苍白清俊,眉眼像是用最冷的墨勾出来的。

  犹豫了一下,递过去。

  乔慕别接过,触手粗粝,显然烧制火候未到,表面还有几个清晰的、小小的手指印痕,大概是眼前这孩子自己捏的。

  他将埙凑到嘴边,试着吹了吹,只发出沉闷的“噗”声,泥水堵了音孔。

  “音孔堵了,晾干透,用细草茎通透便好。”

  他将埙递回,见她冻得嘴唇发紫,单薄衣衫下肩膀微微瑟缩,便解下自己并未完全湿透的黛色外氅,不由分说披在她身上。

  氅衣对她而言过于长大,直拖到地,却瞬间裹住了那点颤抖。

  小女孩愣住了,本能地嗅了一大口氅衣的气味,眯起眼,好香啊——

  她忽然道:

  “大哥哥……你真好看。”

  好看?

  乔慕别动作一顿。

  似乎……也有另一人,含糊地这般说过。

  那时他心中只有被冒犯的冷怒与讥诮。

  此刻,在这肮脏的雨巷,听着一个浑身泥水的小丫头懵懂的评价,他竟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我娘说,长得好看的人,心也善。”

  小女孩又补充,眼神逐渐信赖,仿佛在陈述一条世间真理。

  善良?

  乔慕别几乎要嗤笑出声。

  他手下亡魂不知凡几,算计至亲面不改色,与“良善”二字何止云泥之别。

  喉间肌肉已习惯性地绷紧,嘲讽的弧度即将爬上下颌—— 可就在这一刻,一滴雨水从丫丫颤动的睫梢滚落,恰好砸在她紧抱着的那只泥埙上,溅开一朵极小的水花。

  他即将成型的嗤笑,莫名地僵在了唇齿之间。

  那浑浊的水花,竟让他无端想起了另一双眼睛,在……或受惩时,蓄满的、将落未落的泪。

  ……最终,所有的讥诮只化作喉间一丝无声的、连自己都辨不明滋味的涩意。

  “你家在何处?雨这么大,怎一人在外?”

  他转开话题。

  “我……我去宁安阁!”

  小女孩提到这个,眼睛更亮了些,稚气地复述:

  “阁主先生说,女子读书,明理不输男儿。去学字!去得早,阁里供早饭的,小米粥可稠了!我娘在东市摆摊,晌午后也去……”

  她顿了顿,有些骄傲地补充,

  “娘说,识字明理,将来……将来才有别的路走。”

  宁安阁?

  乔慕别眸光微凝。

  他想起宁安搏虎后那道撕裂的疤痕与沉寂的左耳,心头那丝莫名的滞涩感又重了几分。

  知识,食物。

  对于眼前这女童而言,都是活下去、并试图活得稍好一点的微光。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素面锦囊,不大,却有些分量,放入她手中。

  “拿着。买件厚实衣裳,或给你娘添些米粮。”

  小女孩像被烫到一样想缩手,却被乔慕别轻轻按住。

  “拿着。不是白给,”

  他指了指她怀里的陶埙,

  “我用这个,换你的埙。可好?”

  小女孩看看锦囊,又看看自己泥糊糊的埙,再看看乔慕别,小脸上满是挣扎。

  娘教过不能白拿人东西……

  这锦囊看起来好贵重……

  可大哥哥说换……

  在大哥哥坚持的目光下,她最终用力点了点头,将陶埙珍而重之地放到乔慕别掌心,又小心捏紧锦囊,仰脸道:

  “这个埙……是我自己学着捏的,吹得不太好听,但……送给大哥哥。大哥哥给了我这个,我没什么值钱的,只有这个。”

  一双眼睛直直地望着他,仿佛要把他看化了。

  半晌,他伸手,接过了那只带着孩童体温和泥土气息的陶埙。

  触手粗粝,硌着掌心。

  “谢谢。”

  他说。

  丫丫笑了:

  “我……我叫丫丫!大哥哥你叫什么?”

  “我姓……”

  他顿了顿,

  “姓柳。柳叶的柳。”

  “柳……柳哥哥!”

  丫丫脆生生喊道,裹着他的大氅,抱着锦囊,又去捡拾地上其他陶器,动作轻快了许多,

  “我得走啦,不然赶不上早饭了!”

  乔慕别起身,“去吧。”

  丫丫朝他挥挥手,重新抱起篮子,转身又跑进雨里,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子尽头。

  他握着埙,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些小小的指印凹痕。

  孩童的体温似乎还残留在粗陶的孔隙里,暖暖的,痒痒的,顺着指尖爬上来,猝不及防地撞进心口某处空荡又酸软的地方。

  指尖下意识地……

  又停滞在空中,收回。

  不知……那团此刻正无声栖息的骨血,若有朝一日降临于世,是否也会用这般清亮的眼神看这污浊人间,是否也会笨拙却赤诚地,想将自己珍视之物捧给……他?

  这个念头……

  他猛地攥紧陶埙,粗砺的质感硌得掌心生疼,仿佛要藉此疼痛,将方才那瞬间可怖的柔软与期冀连根拔起,死死按回心底那片连自己都不敢窥探的混沌深渊。

  不能想。

  不敢想。

  他深吸一口气。

  抬手,一个极隐蔽的手势切过雨幕。

  檐角阴影仿佛活了过来,一道无形的波动朝着女童消失的方向悄然滑去。

  护她几日周全。

  这并非纯粹的善举。

  那锦囊的分量,足以引来宵小;

  而“宁安阁”三字,在如今京城的暗流中,未必不是一种标签。

  让她平安,是了结这段意外沾染的因果,亦是……对自己此刻这份莫名心绪的一个冷静的观察与切割。

  他想知道,这点源于陌生孩童的微光,能在现实的风雨里,照亮多远。

  暴雨未有停歇之意,掌心的埙似乎在微微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