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搏虎换权五:棠雪-《陛下他才是幕后玩家》

  笼门洞开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随即被兽吼碾碎。

  冬至极敏捷退去。

  那抹黄黑的巨影不是扑出,是炸出来的。

  带着囚禁已久的怨毒与野性,母虎的利爪第一次挥击,便在空中划出沉闷的呼啸。

  宁安几乎是凭着本能向后踉跄,素白的衣袖被爪风撕开,臂上瞬间浮现三道深可见骨的血槽,皮肉外翻,鲜血不是流出,是泼洒出来,溅在沙地上,触目惊心。

  “宁安——!”

  闻人渺的嘶吼变了调,他像困兽般挣扎,却被禁军死死按在栏杆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要嵌入冰冷的栏杆中。

  “陛下!她是您的骨血啊!停下!”

  皇帝猛地侧首,眼中并非怒意,而是一种被触及最隐秘伤疤的、翻涌着黑色风暴的冰冷:

  “骨血?!”

  他声音不高,却压过了一切,

  “正因是骨血,她才必须懂得!这锦绣堆下,啃噬骨肉的,从来都是至亲!”

  “是她求的权!难道要等她被其他‘骨血’啃得连渣都不剩,你才觉得干净吗,闻人渺?!”

  这话语如淬毒的冰凌,彻底冻结了闻人渺的血液。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

  场中,地狱般的景象刚刚开始。

  宁安的动作,在乔慕别看来,笨拙得令人心焦。

  全无他缚虎时的精准与效率,只有野兽般求生的狼狈。

  她翻滚,沙石混着血黏在伤口上;

  她躲闪,虎尾如钢鞭般抽在她腰侧,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她整个人被抽飞出去,在沙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她咳着血,又一次爬起来。

  左肩几乎被撕烂,软软垂下。

  母虎虽产后体虚,但濒死的疯狂让它力量倍增。

  它再次扑来,宁安躲闪不及,被巨大的虎躯撞翻在地,沉重的爪子踩上她的胸口,肋骨发出令人心悸的嘎吱声。

  她甚至能闻到猛兽口腔里腥臭的热气,看到那咽喉深处的颤动。

  死亡的阴影如此之近。

  就在利齿即将合拢的瞬间,她不知从何处生出的力气,用尚能活动的右臂猛地抓起一把沙土,狠狠扬向虎眼!

  母虎吃痛甩头。

  就在这宝贵的、瞬息即逝的间隙,宁安趁机从虎爪下挣脱,胸前的衣料已被血浸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她开始绕着母虎游走,步伐蹒跚,血滴一路蜿蜒。

  她在寻找,寻找柳清无意间提及的、那山野猎户口中的“死角”。

  母虎不耐,人立而起,庞大的阴影完全笼罩了她,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势压下!

  就是现在!

  她不退反进,猛地扯下早已破烂不堪、浸满血污的披风,向虎头罩去!

  同时,身体以一种近乎扭曲的姿态,贴着地面滑入虎腹之下——这个动作让她腰腹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汩汩涌出。

  在猛虎视线被遮蔽、疯狂甩动撕扯披风的瞬间,宁安蜷缩的身体如压到极致的弹簧,猛然爆发!

  她用那仅存的、完好的右手手肘,汇聚了所有残存的力量、屈辱与不甘,狠狠地、精准地,撞向那最柔软、毫无骨骼保护的腹部!

  “嗷呜——!!!”

  那不是咆哮,是夹杂着极端痛楚的、近乎呜咽的惨嚎。

  母虎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随即失去平衡,轰然侧翻在地,激起漫天混着血水的沙尘。

  宁安从虎腹下滚出,几乎无法站立。

  她单膝跪地,以颤抖的手臂支撑,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全身无处不痛,视野开始发黑眩晕。

  高台上,闻人渺看着女儿变成一个血人,看着她破碎的躯体仍在颤抖着试图站起,他一直强撑的意志终于彻底崩溃。

  他不再挣扎,身体顺着栏杆软软滑落,最终无声地跪倒在地,面如死灰。

  良久,他以手撑地,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

  他毕生所维系、所守护的某种东西,已在这一刻,随着场中飞溅的鲜血,被彻底碾碎,化为乌有。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不看皇帝,不看宁安,目光空洞地望向前方的虚无。

  “臣侍,”

  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磨砂,没有任何起伏,

  “告退。”

  “爱妃要去何处?”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兴味。

  闻人渺缓缓抬头,眼中曾经盛满的痴迷、痛楚、隐忍,此刻悉数化为一片冰冷的、燃烧过后的废墟。

  他一字一顿,清晰地回答:

  “回禀陛下,臣侍,回‘坟’里去。”

  他甚至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哭更难看的、毫无笑意的弧度,向皇帝行了一个标准到刻板的臣子礼,然后,决绝地转身,白影消失在阴暗处,如同一缕最终寻到归处的游魂。

  场中,平衡已被打破。

  腹部的剧痛让母虎陷入了最后的疯狂,它挣扎着爬起,不顾一切地再次扑来!

  宁安力竭,眼睁睁看着那血盆大口在眼前放大,腥风扑面——

  要死了吗?

  意识涣散的边缘,无数画面飞闪——

  萦舟低头时,那粒小小的、殷红的痣,清晰得仿佛能触碰。

  梨香……

  海棠……

  父后……

  太子哥哥……

  意识快归于混沌,她好累……

  心口那片柳叶胎记,竟在灼灼发烫,像熔岩!

  ……不……

  不能……

  柳先生……

  柳清逗弄茉莉时,笑着说过的……那种极尖锐的……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劈开的闪电!

  她用尽最后一丝游离的气力,将染满鲜血和沙土的手指,艰难地抵入唇间,鼓动肺叶里最后一点空气——

  咻——!!!!

  一道极其尖锐、高亢到几乎非人、能刺穿耳膜、直钻脑髓的哨音,如同鬼泣,骤然撕裂了整个兽场的死寂!

  那声音并非魔法,却足以让全神贯注扑杀的猛兽产生一刹那的本能惊疑与分神。

  母虎扑击的动作出现了一个致命的、微小的凝滞。

  就是现在!

  求生的本能与滔天的不甘,压过了粉碎般的剧痛。

  她不知从何处涌出一股虚浮却决绝的力气,抓起地上那根沾满血泥的短簪,几乎是凭借着意志驱动残破的身体,向前一送——

  “噗嗤!”

  短簪斜斜刺入猛虎的脖颈侧面!虽未至深,却已伤及要害。

  滚烫的兽血喷射而出,将她彻底染红。

  猛虎发出漏气般的嗬嗬声,庞大的身躯剧烈抽搐,最终轰然倒地。

  宁安眼中,光芒骤然迸射!

  “此虎,祭我过往之天真,祭我未来之安宁,祭这吃人世间一切虚妄之理!”

  声音响彻天地。

  她站在虎尸旁,浑身每一寸都在滴血,下一秒就要碎裂。

  却用尽最后的意志力,抬起血肉模糊的脸,以那双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眸子,死死地、挑衅地,直刺御座之上的帝王!

  也就在这一刻,连上天都为之动容,或是嘲讽——

  雪,终于落了下来。

  起初是细碎的雪沫,随即越来越大,越来越密。

  冰冷的、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地从晦暗的天幕飘落,覆盖在滚烫的伤口上,覆盖在狰狞的血污上,覆盖在母虎尚未僵冷的躯体上,也覆盖在她残破的、兀自挺立的身体上。

  炽热的红与冰冷的白在雪中纠缠,蒸腾起血雾,幻化出一幅惨烈而圣洁的图景。

  万籁俱寂,唯有雪落。

  安远伯猛地一个哆嗦,眼中闪过极其复杂的情绪,混杂着惊惧、回忆与一丝了然,他低声对身旁人道:

  “又来了……这味道,和先帝爷那时……一模一样……”

  随即,他深吸一口气,第一个越众而出,声音带着夸张的、近乎谄媚的赞叹:

  “公主殿下勇武盖世!真乃天家麟凤!”

  史官那边则陷入了激烈的、压低的争执。

  甲面无人色,颤抖着:“当……当记为‘帝试女,女搏杀之’,方合体统……”

  乙却梗着脖子,脸上是史官的固执:

  “体统?放屁!当直书!‘公主请事权,帝命其搏虎,遂杀之’!一字不可易!”

  宁安拄着膝盖,每一次剧烈的喘息都带着血沫,灼热的血与冰冷的汗混在一起,滴落在身下被践踏得一片狼藉、又被初雪缓缓覆盖的沙土上,晕开一小片泥泞的暗红。

  高台上,皇帝静默了更久,久到雪花在他玄色的肩头积了薄薄一层。

  然后,他抬手,抚掌。

  啪、啪、啪。

  掌声在空旷的、落雪的兽场里,显得格外单调,格外冰冷,不带一丝人气。

  “现在,”

  他淡淡道,目光扫过那些因恐惧而在雪中微微战栗的臣子,最终落回那个血与雪塑成的身影上,

  “他们怕你了。”

  “这,才是权力。”

  内侍小心翼翼地上前,欲搀扶血泊中那道身影。

  她却猛地抬手,一个极其强硬的制止动作,牵扯得全身伤口崩裂,鲜血再次渗出,染红了新落的雪花。

  她痛得眉头紧锁,牙关咬碎,但目光始终如淬火的利剑,死死钉在御座之上。

  她用手背,粗暴地抹去糊住眼睛的半凝固的血和雪水,然后,微微侧过头,将那只尚未被虎啸彻底震聋的耳朵,精准地对准她的父皇,用嘶哑得几乎破碎、却清晰无比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反问:

  “现在……您,能听见儿臣了吗?”

  她以骨、血与命为代价,夺回的首先不是“上奏之权”,而是被“听见”的权力。

  皇帝唇角那丝愉悦的弧度,在飘飞的雪花中,显得愈发深刻。

  “善。”

  他仿佛终于看到了期待已久的景象,

  “吾儿今日,方有几分‘飞凰’气概。”

  他将她用生命换来的东西,如此轻描淡写地赐予。

  “准你……上奏。”

  “因为你现在,终于有了让朕‘听你说话’的资格。”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所有在雪中瑟缩的臣子,声音里带着一丝追忆往昔峥嵘的、近乎残忍的平静:

  “记住这头虎的味道。这深宫里的‘虎’,朕当年……宰了三十七头。”

  他带着一丝纯粹鉴赏杰作般的笑意,对左右吩咐:

  “吾家雏凤,今日清唳于九天。传朕旨意,将此虎之皮,完整剥下,赐予公主,日后上奏,便坐着它——”

  他目光再次落回宁安身上,语气意味深长,

  “让她日日记得,权力,是何等滋味。”

  代价,是永恒而惨烈的。

  近距离承受那濒死虎啸的冲击,她左耳的听觉永久丧失,世界从此倾斜。

  为换取向权力发声的权力,她付出了倾听世界一半的能力。

  一道狰狞的、皮肉翻卷的爪痕,从她左额角斜斜撕裂而下,贯穿眉骨,划过眼尾,最终止于下颌。

  它彻底摧毁了那张曾被誉为明珠的容颜,像一道永恒的诅咒,亦或勋章。

  从此,任何人望向她,都必须先直视这道疤痕,直视其下不屈的灵魂与骇人的力量。

  而虎爪对她腹部的致命重创,更深层地、更残酷地剥夺了她作为女性最“基础”的价值——生育的希望,已随同那泼洒的热血,永远埋葬在这片被血浸透、又被雪覆盖的沙场之下。

  不过乔清宴也并不需要。

  她站在那里,一个由血、雪与意志铸成的残破身影,摇摇欲坠,却又顶天立地。

  意识模糊间,一丝惘然的庆幸掠过心底:

  幸好……

  萦舟不在此地。

  这般从地狱爬出的修罗模样……可莫要,吓坏了她才好。

  她看着雪花如棠梨落下,

  棠雪纷扬日,不是不归人。

  清宴最终倒在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