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醉卧京华-《北辰耀星河》

  永昌二十三年秋,长安城的金桂开得极盛。

  浓郁得化不开的甜香,混着天香楼里飘出的酒气脂粉气,织成一张奢靡浮华的网,将朱雀大街笼罩得严严实实。二楼临街的雅间“流云阁”内,丝竹管弦悠扬,歌姬婉转的嗓音如同出谷黄莺,几个身着华服的公子哥儿正推杯换盏,笑闹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主位之上,萧北辰玉冠斜坠,几缕墨发垂落鬓边,衬得他那张本就俊美得过分的脸庞,更添几分落拓不羁的风流。他身着绛紫色云纹锦袍,领口微敞,上面还沾着不知哪位歌姬昨夜留下的嫣红口脂。修长的手指把玩着一只西域进贡的夜光杯,杯中琥珀色的葡萄美酒随着他手腕的晃动,漾开一圈圈涟漪。

  “萧世子,这坛‘玉液琼浆’可是陛下亲赐给老王爷的贡酒,小的……小的实在不敢再开了……”天香楼的老掌柜王伯佝偻着腰,站在一旁,脸上堆着谄媚又为难的笑,声音都在发颤。

  萧北辰闻言,凤眼微醺地扫过他,忽地朗声一笑,伸手揽过老掌柜瘦削的肩膀,带着满身酒气,对着满座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们扬声道:“诸位都听听!王伯这是怕本世子付不起酒钱吗?我镇北王府窖藏的美酒,难道还喂不饱你们这几条饿狼?”

  满堂顿时爆发出哄然大笑。户部尚书家的公子赵铭醉醺醺地拍着案几,震得杯盘叮当乱响:“北辰兄说得是!王伯,快把好酒都搬出来!今日我等不醉不归!”

  “对!不醉不归!”

  “世子爷豪气!”

  附和声、笑闹声愈发热烈。萧北辰嘴角噙着漫不经心的笑意,目光却似无意般掠过窗外熙攘的长街。袖中,那份今早刚由暗线送来的密报,已被他指尖的温度熨得发烫,又不动声色地揉捻成一小团。北境军情如火,草原十八部异动频繁,父亲半月前发出的请求增派粮草和援军的急报,如同石沉大海,被兵部以“核查中”、“路途不畅”等借口一拖再拖。而他,今晨故意在入宫请安时,“失手”打碎了皇帝去年万寿节亲赐给祖父的那对琉璃蟠龙盏,消息此刻想必已通过某些人的嘴,传到了御书房那位至尊的耳中。

  他需要维持这个“不堪大用”的纨绔形象,越荒唐越好。这满座的“好友”,有多少是真心,有多少是各方势力安插来探听虚实的眼线,他心中自有一本明账。这些日子,他在京城各大赌场“输”掉的数以万计银两,正通过错综复杂的地下钱庄网络,悄无声息地换成急需的药材、皮甲和弓弩,由忠心的暗卫分批送往风雨飘摇的北境边关。

  祖父上月那封用家族密语写就的家书,字迹虽依旧苍劲,却难掩疲惫,最后的叮嘱言犹在耳:“北辰,京都繁华,亦是虎狼之穴。朝中暗流已非涌动,恐将至咽喉,汝当万分谨慎,藏锋敛芒,以待天时。”

  藏锋敛芒……萧北辰心底冷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却压不住那丝从骨髓里渗出的寒意。他这柄被迫藏在锦绣堆里的利刃,还要隐忍到几时?

  “世子爷,您瞧赵公子那模样,都快钻到桌子底下去了!”身旁一个穿着桃红撒花裙的歌姬娇笑着为他斟酒,软绵绵的身子几乎要偎进他怀里。

  萧北辰顺手在她凝脂般的脸颊上捏了一把,引来一阵不依的娇嗔。他脸上笑着,眼神却清明得可怕,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冷眼旁观着这场由自己主导的荒唐戏码。

  就在这时——

  “让开!八百里加急!北境军报!闲人避让!”

  一声嘶哑到近乎破裂的吼声,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朱雀大街的上空,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楼内的丝竹声、笑闹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惊愕地转向窗口。

  只见长街尽头,一骑如血染的烈马狂奔而来,马上的骑士盔甲破损,浑身浴血,背后代表最高紧急军情的赤色令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燃烧的火焰。马蹄踏碎满地的金色桂花,带着一股浓烈的、仿佛来自地狱的血腥气和风尘味,疾驰而过,直冲向皇城方向。

  “是陈镇!”萧北辰身边一个看似醉眼朦胧的蓝衣公子突然低语,声音虽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是禁军副统领之子李琰,萧北辰少数几个可称“知交”之一。

  萧北辰搭在膝上的手,指节瞬间捏得发白。陈镇,父亲萧景琰的亲卫统领,性格沉稳如山,若非天塌地陷之事,绝不会让他离开父亲身边半步,更不会如此狼狈地出现在京城!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缠紧了他的心脏。

  那驿使似乎力竭,在经过天香楼时,马失前蹄,竟连人带马重重摔在青石板上!但他仍挣扎着抬起头,用尽最后力气嘶喊,那声音如同杜鹃泣血,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北境……急报!草原联军三十万……连破飞云、朔方、陇右三关!镇北王……萧老王爷……与世子之父萧将军……他们……他们……身陷重围,力战……殉国了!”

  “哐当——”

  萧北辰手中的夜光杯脱手坠落,在名贵的波斯绒毯上滚了几圈,殷红的酒液汩汩流出,浸染开一片暗沉的颜色,宛如干涸的血迹。

  楼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扇洞开的窗户,以及窗外骤然变得混乱不堪的街景。然后,所有的目光又缓缓地,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同情、乃至一丝隐秘的幸灾乐祸,转向了雅座间那个依旧保持着倚榻姿势的年轻世子。

  萧北辰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预想中的崩溃大哭,没有歇斯底里的质问。他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那石破天惊的消息与他毫无干系。只有离他最近的李琰,看到了他凤眸深处那一闪而过的、足以冰封灵魂的剧痛与赤红,以及他扶住榻边小几的手背上,因极度用力而暴起的青筋。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萧北辰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他动作有些僵硬,却依旧带着一种属于王孙公子的优雅。他推开试图搀扶他的歌姬,目光扫过满座神色各异的“好友”,嘴角甚至勉强扯出一个极淡、极扭曲的弧度。

  “诸位,”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家中忽有要事,今日……恕不奉陪了。”

  他不再看任何人,踉跄着迈出一步,扶住了冰凉的雕花窗棂。窗外,秋日高悬,阳光灿烂,桂花依旧甜香扑鼻,可在他眼中,整个世界已然失去了颜色,只剩下一片灰败。

  他望着驿使被皇城禁卫抬走的方向,望着那面跌落在地、被践踏得污浊不堪的赤色令旗,耳边似乎响起了北境凛冽的风声,听到了雁门关外金戈铁马的轰鸣,看到了祖父矍铄而威严的面容,父亲沉稳而温和的笑容……还有那看不见的、来自背后的冰冷箭矢。

  命运,终于对他,对整个镇北王府,露出了最狰狞的獠牙。

  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酒气、脂粉气和隐约血腥味的空气,刺痛了他的肺腑。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可以醉生梦死、可以装疯卖傻的萧北辰,已经死了。

  他挺直了原本总是故意显得松垮的脊背,一步步,极其稳定地走下楼梯。身后,是天香楼内死寂过后骤然爆发的、压低了声音的窃窃私语。

  当他踏出天香楼大门,站在秋日刺眼的阳光下时,他微微眯起了眼。镇北王府的马车已经安静地停在街角,车夫是他乳母的儿子,一个沉默而可靠的汉子,此刻正用一种混合着悲痛与担忧的眼神望着他。

  萧北辰没有立刻上车,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座他厮混了多年的销金窟。然后,他转身,迈步,走向那辆象征着家族荣耀与此刻无尽悲痛的马车。

  车轮碾过满地的桂花,发出簌簌的声响,仿佛哀乐的前奏。

  属于萧北辰的纨绔时代,在这一天,彻底结束了。前方等待他的,是森严的灵堂,是虎视眈眈的朝堂群狼,是未婚妻即将到来的羞辱退婚,是家族倾覆的致命危机,更是北境万里烽烟、无数萧家军将士期盼的目光。

  而他,将独自一人,扛起这即将崩塌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