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星火夜话-《姑苏灵剑录》

  玄墓山之行,尘埃落定已近旬日。

  潇湘绣坊后院的草木,在黛玉精心照料与林晓不时以【灵植培育】之法辅助下,愈发葳蕤。那盆“衔珠草”银光流转,生机盎然,反哺的精纯木灵之气已能与林晓自身灵力圆融交汇,不分彼此。黛玉服食“霸血养魂膏”亦有数日,神魂本源得到稳步滋养,面色红润,咳疾尽去,行动间虽仍带着几分弱柳扶风的袅娜,却已无病弱之态,反而更添一种灵秀清雅。

  这一日黄昏,林晓正在静室中打坐,尝试将新近领悟的一丝庚金锐气与青竹剑意更深层次融合。剑气在指尖吞吐,时而柔韧如青藤缠枝,时而锋锐如金风破竹,变化渐趋圆熟。

  忽然,她心中一动,感应到绣坊外院一处隐蔽的侧门处,传来一道熟悉又略带粗犷的神识波动。那波动极轻微,一闪而逝,带着某种特定的韵律,仿佛是约定好的暗号。

  武松?他回来了?还是……遇到了麻烦?

  林晓立刻收功起身,向正在窗前临帖的黛玉简单交代一句,便悄无声息地出了绣坊,循着那神识波动的源头而去。

  地点在离绣坊两条街外、靠近运河码头的一处废弃货栈。货栈年久失修,院墙半塌,里面堆满了朽坏的木箱和杂物,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与河水腥气。暮色四合,此地更是僻静无人。

  林晓收敛气息,如同幽灵般滑入货栈残破的大门。院子里空荡荡,只有几只野猫在瓦砾间窜过。她目光一扫,便落在货栈深处那间还算完整、门扉虚掩的旧仓房上。

  她缓步走近,刚到门口,里面便传来武松那熟悉的、刻意压低却依旧洪亮的嗓音:“女娃娃,耳朵倒是灵光,进来吧。”

  林晓推门而入。仓房内没有点灯,只有破败屋顶缝隙漏下的些许天光,勉强映出屋内轮廓。武松正大马金刀地坐在一个倒扣的木箱上,旁边还放着几个空酒坛,空气中残留着浓烈的酒气,却并非他常饮的那种“般若汤”的醇香,而是一种更加辛辣、市井的烧刀子味道。他依旧是那身灰布僧衣,风尘仆仆,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左边肩胛处的僧衣还有一道新裂口,隐隐透出暗红色的血迹,显然受伤不久。

  “大师?您这是……”林晓心中一紧,快步上前。

  “无妨,皮肉小伤,被几只烦人的苍蝇叮了几口。”武松摆摆手,浑不在意,拍了拍身边另一个木箱,“坐。有酒没有?这姑苏的淡酒,喝起来没甚滋味。”

  林晓这才注意到,他身旁那几个空酒坛,竟是姑苏本地最寻常不过的“三白酒”,酒劲远不如他平日所饮。看来他此行匆忙,并未携带自己的酒。

  “酒有,但不是大师常饮的那种烈酒。”林晓从储物囊中取出一个青瓷酒坛,这是黛玉平日用来浸泡花果、调理身子的“青梅灵露”,酒性温和,带着果香与淡淡灵气,“大师身上有伤,烈酒恐刺激伤口,不如尝尝这个?”

  武松接过,拍开泥封,仰头灌了一口,咂咂嘴:“啧,酸酸甜甜,娘们唧唧……不过灵气倒足,聊胜于无。”话虽如此,他又接连喝了几大口,脸色似乎舒展了些。

  林晓在他对面坐下,取出金疮药和干净布条:“大师,伤口还是处理一下为好。”

  武松这次没再拒绝,扯开肩头破损的僧衣,露出下面一道深可见骨、皮肉翻卷的伤口。伤口边缘泛着不正常的青黑色,残留着阴寒邪毒,与玄墓山那癸水使的手段有几分相似,但更加驳杂暴戾。

  “又是逆命盟?”林晓一边小心清理伤口、上药包扎,一边沉声问道。

  “不止。”武松灌了口酒,眼中闪过一丝冷厉,“是逆命盟的杂碎,但还有另外一伙人搅和在里面。贫僧按你给的线索,还有那碎片上的气息,一路往北邙方向追查,想寻那‘癸水使’的老巢,或者看看能否找到其他兄弟的踪迹。”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在北邙山外围一处唤作‘黑水泽’的险地,撞破了逆命盟一处秘密据点。他们似乎在泽中豢养、或是召唤某种阴秽邪物,需要大量生灵精血与特殊属性的宝物献祭。贫僧本想暗中探查,却意外发现,另一伙人也盯上了那里。”

  “另一伙人?”

  “嗯,看衣着功法,像是中州某个大宗门的弟子,但行事鬼祟,下手狠辣,与逆命盟那帮人一照面便打了起来,似乎是为了争夺黑水泽中的某件东西,或者说……争夺献祭的主导权?”武松眉头紧锁,“贫僧本想坐收渔利,不料他们两伙人打着打着,竟似有联手先清除外人的意思。贫僧不慎露了行藏,被他们两边合击,那领头的水货(癸水使)不在,但有个使一双分水峨眉刺的婆娘,功法阴毒得很,还有几个宗门弟子飞剑也刁钻,这才吃了点亏,杀了几个喽啰,便退了出来。”

  林晓听得心惊。逆命盟与中州大宗门弟子起冲突?甚至可能为了某种目的暂时联手?这水越来越浑了。武松以筑基巅峰体修之能,又有伏虎罗汉神通,竟在双方合击下受伤退走,可见那两方实力都不容小觑。

  “大师可探知他们争夺何物?或是献祭为了什么?”林晓追问。

  武松摇头:“时间太短,只隐约听到他们提及‘圣胎’、‘五行归源’、‘阻我圣盟大计者死’等零星话语。那逆命盟的婆娘还尖声说什么‘你们‘天一阁’的手也伸得太长了,此地方物,合该为我圣盟‘玄冥真水’所驭’……乱七八糟。”

  天一阁?林晓记下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中州一个以水属性功法着称的正道宗门?为何其弟子会与逆命盟这等邪魔外道产生交集,甚至争夺献祭之物?

  “五行归源……圣胎……”林晓咀嚼着这两个词。逆命盟在玄墓山夺取“金生水”本源,在黑水泽似乎进行着与“水”相关的献祭或召唤,又四处搜集特定属性的宝物……这一切,似乎都指向一个庞大而邪恶的计划——汇聚五行本源,催生或滋养某个所谓的“圣胎”?

  武松包扎好伤口,活动了一下肩膀,又灌了一大口青梅灵露,长长吐出一口带着酒气的浊气,眼神有些迷离地望向仓房破洞外逐渐深沉的夜空。

  “他娘的,这世道……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骂了一句,声音里透着几分罕见的萧索,“想当年,我们兄弟聚义梁山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论秤分金银,异样穿绸缎,替天行道,快意恩仇……何等痛快!虽然后来……唉!”

  他猛地摇头,似乎想甩掉某些不愉快的记忆,看向林晓,虎目中情绪复杂:“女娃娃,你说,这人活着,是为了什么?修道长生?称王称霸?还是……就图个心里痛快,问心无愧?”

  林晓没想到他会突然问出这般近乎哲学的问题,微微一怔,随即认真思索片刻,缓缓道:“晚辈浅见,人生于世,所求各异。长生霸业,或许是一些人的目标。但于晚辈而言,修道是为掌控自身命运,有能力守护珍视之人;行事但求无愧于心,不负相遇之缘。痛快也好,艰难也罢,皆是路途风景。重要的是,知道自己为何而行,与谁同行。”

  武松听着,眼中渐渐泛起光彩,哈哈大笑,用力一拍大腿(险些震裂刚包扎好的伤口):“说得好!无愧于心,不负相遇!女娃娃,你这话,说到贫僧心坎里去了!修道修个乌龟的长生王八气!修得自己都不痛快,看谁都不顺眼,那还修个屁!不如学我们当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该吃吃,该喝喝,该打打,该杀杀!纵使最后……散了,死了,至少痛快过!”

  他说到“散了”二字时,声音陡然低了下去,抓起酒坛,咕咚咕咚连灌数口,酒液顺着粗犷的下颌流下,浸湿了衣襟。

  “散了……一百零八个兄弟,啸聚山林,声震天下……到头来,受招安的受招安,战死的战死,隐遁的隐遁,出家的出家……轰轰烈烈一场,仿佛大梦。”武松眼神迷离,仿佛穿透了破败的仓房,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宋江哥哥一心招安,盼着封妻荫子,光耀门楣……可那朝廷,那皇帝老儿,岂是真心容得下我等草莽出身、手上沾满官军血的‘好汉’?卢俊义、林冲、秦明……多少兄弟,不是死在征讨方腊的战场上,就是死在猜忌与阴谋之下……”

  他声音哽咽,这个平日里豪迈如虎、刚猛如罗汉的汉子,此刻在信任的小友面前,借着酒意,卸下了所有心防,流露出深藏的悲痛与不甘。

  “吴用学究,聪明一世,最后也只能一根绳子了结自己……公孙胜那牛鼻子,早早看破,飘然远去……还有鲁达兄弟,如今不知在哪个寺庙敲钟……李逵那黑厮,死得最是憋屈……”他一个个念着那些早已湮没在另一个时空历史尘埃中的名字,每念一个,便喝一大口酒。

  林晓静静听着,没有插言,只是默默又取出两坛青梅灵露,拍开泥封,递了一坛过去。她知道,此刻武松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一个倾听者。

  “……散了,都散了。”武松最后长叹一声,将空酒坛随手丢开,发出一声闷响,“就像这漫天的星星,看着聚在一起亮堂,其实隔着不知多少万里,各自转着,说不准哪天,就有一颗陨落了,再也看不见了。”

  仓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夜风穿过破洞的呜咽声,和远处运河码头隐约传来的船工号子。

  良久,武松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重新挺直了腰板,眼中颓唐之色渐渐被一种更加深沉坚定的光芒取代。

  “不过,散了又如何?”他声音重新变得洪亮,“星星就算散了,光还在!兄弟们就算各奔东西,情义还在!道义还在!只要这世上还有不平事,只要还有像你、像贫僧这样心里揣着一口气、不肯随波逐流的人,那梁山泊的精神,就没死透!”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林晓:“女娃娃,你很好。有担当,有谋略,更难得的是有颗赤子之心,不被这污糟世道染黑了去。你妹妹也是个有造化的。你们姐妹,比很多号称名门正派、修为高深的家伙,更像‘人’。”

  林晓被他夸得有些赧然,摇头道:“大师过誉了。晚辈只是做了该做之事。”

  “该做之事……嘿,这世上,多少人连该做之事都忘了,或者不敢做!”武松嘿然一笑,忽然正色道,“贫僧此次北邙之行,虽未竟全功,却也并非全无收获。除了那两伙人的动向,贫僧还隐约感应到,北邙深处,似乎有某种与‘地’、与‘土’相关的厚重气息在苏醒,或者被扰动。结合逆命盟那‘五行归源’的鬼话,恐怕他们的触角,伸得比我们想象的更远。”

  地?土?五行之中,土居中央,承载万物,化生金木水火。若逆命盟真在谋划汇聚五行本源,那么“土”行本源,必然也是其目标之一!北邙山,自古便是葬地,阴气重,但也蕴藏厚土之精。

  “另外,”武松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正是他在黑水泽击杀一名逆命盟小头目后搜到的——一枚半个巴掌大小、非金非玉、形似令牌碎片的东西,边缘有烧灼断裂的痕迹,正面隐约可见半个扭曲的“火”字古篆,背面则是残缺的、与“水滴”逆刃剑纹风格类似、却更加繁复的火焰纹路。

  “这似乎是逆命盟内部更高层级的信物碎片,可能与‘火’行相关。”武松将碎片递给林晓,“你心思细,又有些奇奇怪怪的感应本事,此物留给你,或许能参详出些什么。贫僧一介粗人,看着头疼。”

  林晓接过碎片,入手微温,仿佛有残留的火气。她尝试以神识探入,立刻感受到一股暴烈、灼热却又带着某种诡异阴柔的混乱意念,连忙撤回。这碎片不简单,其中蕴含的“火”并非纯粹阳刚之火,更像是一种被扭曲、被污染的异火。

  “多谢大师。”林晓郑重收起碎片。

  “谢什么。”武松摆摆手,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伤口处的药力已然化开,疼痛大减,“贫僧在此地不能久留,那两伙人吃了亏,定会加派人手搜寻。而且,北邙那边的事情,贫僧还得再探。你和你妹妹,在姑苏也要小心。朱重八那厮,绝非善类,其志不小。逆命盟更是毒蛇,不知何时便会咬人。”

  “晚辈明白。”林晓也起身,“大师伤势未愈,此行务必小心。若有需要,随时可来寻我。”

  武松咧嘴一笑,拍了拍林晓肩膀:“放心,佛爷命硬得很!走了!他日有缘,再请你喝真正的烈酒!”说罢,他抓起地上还剩小半坛的青梅灵露,仰头饮尽,将空坛一丢,哈哈一笑,身形一晃,便如一头敏捷的猛虎,悄无声息地掠出仓房,几个起落,消失在茫茫夜色与运河交织的水汽之中。

  林晓独立仓房,空气中还残留着酒气、药味,以及武松那份豪迈不羁却又深藏悲怆的气息。

  星火散落,各自飘零。但正如武松所言,只要光还在,情义还在,道义之心未泯,散落的星火,未必没有重聚燎原、照亮长夜的一天。

  而她与黛玉,在这错位而危机四伏的世界,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可以并肩前行的“星光”。

  她走出废弃货栈,姑苏城已是华灯初上,运河两岸笙歌隐隐。回望武松消失的方向,林晓眼中闪过一丝坚定。

  前路漫漫,风波不止。

  但有剑在手,有妹在侧,有友在途。

  何惧之有?

  她整了整衣衫,朝着潇湘绣坊灯火温暖的方向,稳步走去。

  (第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