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的钟声还未敲完，香堂的天顶便开始渗出一层淡灰。那灰不是尘，而是焰燃后凝出的气脉，如雾，却带着微弱的热意。
堂心的青灯静静悬着。它被重新擦净，灯座上刻的频纹早已磨损，唯有中央那点火心仍倔强地跳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微声。那是“志”的呼吸声——一种介于生与死之间的律动。
十六名香官分列两侧，皆着素衣，香徽遮面。青灯的光晕让他们的影子拖得极长，彼此交错，在地砖上像一张缓慢蠕动的志网。
香影使缓步入堂，裙摆擦过地面，发出极轻的沙声。那声音一响，全堂静止。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掐了掐香骨环。那环原是护志之物，如今通体发黑，表面仍有焰纹未熄。
“无志可循，无主可立。”她缓缓道，“此堂众誓，不为臣主，不为生死，只为‘志’的延续。”
她话音落下的刹那，堂心那盏青灯的焰心忽然一抖，发出“嘭”的一声轻响。十六盏辅灯次第亮起，灯焰皆低而冷，如被阴风舔燃的火。
掌簿立于堂末，手执旧笔。他的袖口半染灰色，那灰不是尘，而是从塔底取回的灰页碎片。笔锋早断，但笔身仍在。
他默默观察着——
香影使面前那盏灯，焰心的跳动似乎不受呼吸牵引，而受别的力量驱动。每一丝火舌的升降都像在“聆听”，仿佛在等待人声。
香影使开口：“第一誓，燃。”
第一位香官出列，跪于灯下，双手捧灯。
他声音颤抖，却咬字分明：“我志奉香，以身为焰，以名为誓，不复逃频。”
青灯的焰缓缓探出一缕。那火苗像有意识，触到他的指尖，又轻轻卷起，顺着他的语声向上——直至吞进灯心。
所有人屏息。
那一刻，灯光闪得刺目，焰色陡然转深，仿佛将他的言语连同魂息一并吸了进去。
掌簿的手指一紧。
他听见那被吞噬的誓言在焰中低语，似是碎音，又似哭声。
“第二誓。”
香影使没有停。
又一人上前，诵誓：“我志立律，不逆共主。”
火焰轻抖，焰心似笑。那香官的影在地上忽而断裂，一半留在身后，一半缓缓滑入灯光。
掌簿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
灯，不再记誓。它在吃人。
他想出声，却被香影使抬手止住。
“志既立，灯自择。”她语气平静，连眼神都未动。
青焰渐浓。第三人、第四人、第五人先后立誓，焰心的抖动愈发频密，像被风驱使的兽在呼吸。每一次“我志”的尾音，都被火光吸走，不留痕迹。
到第七人时，异变突生。
那人刚开口，塔底的地砖突然传出一阵轻颤，像有心脉在地底跳动。青灯的焰心被震得倾斜，火线一分为二，一道直冲屋顶，另一道没入地面。
堂内众人皆惊。
只有香影使的目光微微一凝。
那地底传来的，是第二盏灯的呼吸。
掌簿的心猛然收紧。塔底有灯，便意味副律未死——或，副律的志在延燃。
香影使缓缓开口：“塔心与堂心共频……看来反志未亡。”
她伸手抚上青灯，指尖在焰中微微一抖，火光顺着她的掌纹流转，几乎要渗进她皮肤。她低声喃喃：“若不誓，何以镇乱？”
掌簿终于出声：“可这灯，已非誓灯。”
香影使回望他一眼，那一眼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极淡的悲哀：“那便让它，吞尽一切未明之志。”
她转身，命令道：“第八誓——掌簿，轮到你。”
堂内的气息骤然凝固。
掌簿抬头，青灯的焰在他眼底晃动，如有无数只手伸出，轻抚他的面颊。火光映出的，是他自己的影——但那影在笑。
他缓缓跪下。
“我志……”他开口，却停在半句。
香影使的声音平淡：“继续。”
掌簿注视那盏灯，语调极慢：“我志，未定。”
堂心忽然一静。
青焰猛地拔高，十六盏辅灯同时炸亮，焰心翻腾，光影狂舞。有人尖叫，有人哭喊，更多人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胸口的志纹在微微闪动。
香影使一掌拍向灯座，试图稳焰。
焰心却反向涌出，卷住她的手腕，顺着血脉一路攀上臂弯。
掌簿惊呼：“退开——！”
香影使未退，反而抬起被焰缠的手，凝视着那火：“你看，它在写。”
青焰的流线在她掌心凝出细微的痕——那是一笔笔文字的形状。火在写字，字在燃烧。
堂内所有人都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从灯心中透出：
“凡誓志之人，皆可被夺；唯反志者，不可燃。”
声音来自地底。
掌簿的血几乎凝住。
那句誓文——是副律的笔迹。
“他……在写。”掌簿低声。
香影使却静静地笑了笑：“那就让他写。”
她伸手，将灯心的火全部拢在掌中。焰光照亮她的面孔，半明半暗，像一朵在夜里生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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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誓既成，”她声音平静，“便由灯，裁定谁的志可留。”
掌簿忍不住上前一步：“你疯了——”
“疯的，”她轻声打断，“是这世上的秩序。”
下一瞬，青灯爆裂。
火光冲天而起，撞破堂顶。所有灯焰一齐翻卷，化作一张巨大的火纹，悬在半空。那火纹不断扭曲、聚合，最终凝成一个字的形——志。
可那“志”并非人手所书，而是灯焰自身的形变。火光在空气中书写，似有人在背后以无形之笔操控。
掌簿被焰浪逼退，手中断笔也开始燃。
他用尽力气，指尖蘸血，在地面上写下最后一行：
“志若为火，愿我为灰。”
那一笔落下时，青灯骤然静止，仿佛听懂了这句话。
片刻后，主灯缓缓垂落，焰心凋谢，只余微光盘旋。
香影使垂眸，看着那即将熄灭的灯火，喃喃道：
“反志……已启。”
火光熄灭，堂中只剩余热。
掌簿抬头，见香影使的指尖仍在微微发光，那光不是灯焰，而是某种更深的频脉。它自她的掌心渗出，缓缓流向地底。
塔底的黑暗中，有另一道微光正回应。
那是副律的灯心。
它正在写下第一行字：
【反志录·启篇】。
青灯碎裂的瞬间，堂顶传来一声闷雷。
那雷声并非天外，而是塔下频律的逆流。
灯焰碎成万点光尘，悬浮于空。每一粒火尘都似一只微小的眼睛，闪烁着不同的光。有人在火中低语，语声交叠，似是哭，似是笑。
掌簿举手遮面，只觉那火光灼人心神。
香官们的身影开始模糊，仿佛每一个人都被抽出了第二道影子——那些影子从身体中缓缓剥离，朝灯心汇聚。
青灯倒燃。
灯座化作灰烬，灯油流入地缝，焰火顺势逆流入塔。
“塔心在吸火！”掌簿的声音被风吞没。
香影使却纹丝不动，她的头发在火中翻卷，眼中映出双焰交缠的光。
她忽然笑了，那笑带着极淡的悲悯：“看——它在‘记’。”
众人抬头，只见那漫天火尘竟在空中组成了一幅图纹——是律堂旧志的纹样，却又被扭曲成另一种形式。
旧志的圆心处，有一道新的线条自下而上，笔势逆行。
“反志……真的生了。”香影使低语。
掌簿的喉咙干得发疼。
“那不是生，那是吞。”
话音未落，地面轰然震动。
塔下传出第二道光。那光非火，却比火更亮，直透地砖，撕开空气，在堂心与青灯的残焰之间架起一道“志桥”。
火光瞬间被牵引，所有青焰齐齐倒卷，化作一股逆流的旋风。
掌簿被风浪逼退，背撞在石柱上。十六盏辅灯尽数倾覆，焰心溅落在众人衣袍上，却无一人叫痛。那些火焰竟不再灼肉，而是钻入他们的胸口。
“它在写我们。”有香官嘶声喊。
掌簿抬头，那些被火触过的人眼底皆泛出青色的光。每一人胸前的志纹都在缓慢旋转，仿佛有人在他们的心上写字。
他看见第九位香官——那年轻的女官忽然用手掐住自己的喉咙，口中涌出炙白的气。那气不是烟，而是被反写出的“志字”。
她的语声断断续续：“它……要……抹掉……誓……”
话未尽，她的影子被彻底抽离，落入焰流。只余一具壳。
堂内众人乱作一团。
青焰从地心升起，塔下的光与堂上的火纠缠，交汇成一个巨大的频圈。那圈在缓慢旋转，每一次旋转，都带出一阵震耳的嗡鸣。
香影使被光裹住，裙袍翻卷如浪。
她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场毁灭。
“这是重立，不是毁灭！”她的声音在频律间回荡。
“旧志崩塌，反志当生！”
掌簿怒吼：“反志若生，人志皆死！”
香影使回首，神情诡异的平静。
“人志死，则志生。主频自会择主。”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却在每个人的脑中同时响起。那声音不再是言语，而是火焰的律动。
掌簿跪倒，双手捂耳——
可声音仍在脑中燃烧。
他看见香堂的青焰汇聚成一朵火莲，层层旋开，莲心处出现一个人影——副律的影。
那影半隐于光中，左手执笔，右手托卷。
火流如墨，笔锋落地，写下第一行：
【反志录·序章】
每写一字，堂内便有一人倒下。
掌簿强撑着站起，想冲上前去阻止，却被一阵强烈的热浪掀翻在地。
那热浪并非火焰，而是一种志脉的震波。
他趴在地上，看见自己掌心的血在地砖上铺开，血迹沿砖纹流淌，竟自行勾勒成一个“志”字。
他想抹去，却发现手指也开始发光——那是被反志重写的征兆。
“灯下……无志。”他喃喃。
香影使在火中缓缓闭上眼。
她听见无数的声在呼唤她，像万志同吟。那些声音混杂着痛与狂喜，汇成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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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誓既立，主志可燃。”
她抬起头，整个人被青光贯穿，瞳孔化为焰心。
掌簿几乎要喊出声。
他终于明白——
香影使早已被“青灯之志”侵染，她不再是人。
堂顶崩塌，火焰喷薄而出，冲上天穹。
城上众人远望，只见香堂上空的火柱直入云层，半夜如昼。
地底的副律继续书写。
每一个字，都以人志为墨。
“凡誓志者，皆反于己。
凡燃誓灯者，皆归吾志。”
掌簿的心神几乎碎裂，他抓起断笔，强迫自己爬向堂心。火光已化作海浪，他的衣袍燃烧殆尽，却仍握紧笔身。
他在心里默念：“若反志为火，我愿为灰。只要有人记得原志的名字，就算我死，也要留下一笔。”
他跪地，将笔锋刺入地砖。
“以灰为墨，以血为页——记吾名。”
那一瞬，塔下的光猛然停顿。
副律笔锋一抖，墨火溅出。
青灯的焰忽然失去支撑，倾塌。火海中爆出无数碎影，那些影是人志的残形，纷纷逃离香堂，如被驱逐的鸟。
香影使发出一声低吼，伸手去抓，却什么都抓不到。她的眼中闪出裂光，像灯芯碎裂。
掌簿趴在地上，最后的力气写出一句：
“志亡者，人犹存。”
火焰席卷他的身躯。
他没有喊，只是笑了。
那笑极轻，随火化成一缕微光，飘入空中，与无数灰尘一同消散。
塔底的副律抬头，神情复杂。
他看见那缕光，竟顺着他手中的卷轴缓缓落下，在《反志录》的首行旁凝为一点灰印。
他停笔，低声道：“人志……尚在。”
随后，他继续书写。
笔锋落下的地方，塔底再次震颤。整座香堂彻底崩解，梁木塌陷，灰烬翻卷。
火海之中，只剩香影使仍立。
她全身燃烧，手握灯座残片。火光在她周身旋转，形成一道漩涡。
她抬起头，望向坠裂的天顶，语声被火吞噬，却依稀可辨：
“若众志不灭……则乱焰长燃。”
她将残灯掷向天穹。
火光冲破云霄，坠入无穷夜。
那一刻，青与黑、志与焰、誓与名彻底混为一体。
天色反转。
整座城陷入无昼之夜，火在地底燃，志在空气流动。
塔底的卷轴自燃。副律的笔未断，火焰顺着卷轴一路烧到他指尖，他的身影被光吞没。
最后一行字在火中显现：
【此篇为启，反志不终。】
灰像一条慢河，从破穹顶缓缓落下，顺着断梁、碎檐、裂缝一点点淌进地脉里。风不动，火的气还悬着，像一口没咽下去的热，在每个人胸口里磕了一下又一下，迟迟不肯散。
掌簿伏在废石上，耳里只剩一种黏稠的嗡鸣。那不是风、不是鼓，是志火从高处掉下来、在灰里滚一圈再往下渗的声音。他把断笔横在掌心，血贴着笔身冷一寸、热一寸，像在和这盏倒了的天一起呼吸。青灯碎成两半，灯心像一粒黑锈，偶尔亮一下，又立刻暗下去。
香影使还立着。她的衣摆烧过的边缘收成细硬的卷，掌背上一条青焰细线还在缓慢往上爬，爬过腕、过臂、到肩，再往颈侧盘一圈，像灯志在她身上找路。她看着塔基最暗的一角，那里的地以极小的幅度鼓起又塌下，像有人在下面写字，笔锋压纸，压得整座堂都跟着轻轻一颤。
副律在塔下。他没有声音，只有笔。光线从砖缝缝里渗出来，细得像针，连着他的笔尖，一下一下朝上撞在破壁上。每撞一次，空中就有一粒火尘轻轻碎开。书写者在下面，读者在上面，香堂在中间被拖住——不往前，不往后，只能悬在这口热里。
稳长老被人搀起又坐下，眼里全是红。他抬头望穹顶，望远处黑里浮的一道白，“这是……要生第二天了？”没人应他。掌簿舔了舔干得发裂的唇，低道：“不是天，是频。频要换了。”
香影使忽然俯身，捡起倒地的半盏灯座。灯座尚温，她将掌心贴在破裂的灯心处，轻轻一推，那点黑锈像被挤出一滴极细的光，光顺着她的指节溅开，洇成一枚指印大的一团。她低声：“以共主旧誓，引灯。”那团光在她掌中颤了一下，立刻倒回去，像被什么在下面拽住。
“它不上来。”掌簿说，“它认下面。”
香影使没有看他，将灯座举高半寸，像对着不见的天抬了抬手腕：“共主之誓，以献以守以名。”她一字一句，音节像刀背轻轻磕在石上。光在她指腹小小地跃了一下，随即又平了下来——她没有被接住。她吸一口气，微微笑了笑：“好。那我就不用你。”
她把灯座按在地上，五指成爪，往砖缝里一压。青线从她指缝里走出来，像五条细火蛇，一条条钻进砖里。塔下那根针一样的光顿了一下，像被人轻踢了一脚、又被按住。掌簿听见自己心里“咔”的一声，像有根太旧的簧折了。他撑着地，摊开手掌，指肚沾到灰，湿了一点。他把灰抹顺，借着那点湿，在地上勾回了一个最旧的频印——环中央的那点火眼，这一笔要慢，慢到灰里起一点浅浅的光。
“旧频印，”香影使淡淡，“你还背得下来？”掌簿没答，手稳着慢慢收笔，落钩、圈、合。他收笔的那刻，塔下的笔锋重重一压，地气一震，从堂心到四隅同时起了一片麻一样的响，进到骨头里。空中一缕缕火尘被瞬间抽低了一寸，像被无形的手掐住脖子往下一按。
“共——”有个极低极低的音从塔下爬上来，像从喉咙里拽出的字根，粗糙、却正。他们全都听见了。不是谁喊，是两座灯——堂上半盏、塔下那心——把原本藏着的那个字一起拎出喉咙口，吐到空气里。
“……主。”第二个音慢，像一个病人要抬手，手刚离开床又掉回去。光在穹顶反了一下，又回落。掌簿的旧频印中间那点小光猛地一跳，随即四裂，如一粒没凝住的漆在水里碎成四瓣。碎的时候，一声细得几乎听不见的脆响，从石头肚子里透出来——那是“主”字笔势断开的声音。
共主裂频。
这一瞬间城里所有塔上有火的地方同时一冷，像有人把一层薄冰贴在每盏灯的脸上，火被迫往里面缩，灯壁上连成千百年来的烟痕竟于同一刹那都轻轻颤了一颤。外城的风穿过关门、甬道、回廊，一道一道像波推波，最后拍在香堂破门上，力气用尽，留下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
香影使没动。她眼里那点青焰缩了一下，又长了一线。她像是终于在这断的声音里松了口气：“听到了。它不再是一块整石了。”她抬掌，五指轻轻弹了一下，藏在她指缝里的那五条细火蛇立刻回缩，她手背上那条青线同时止住，像被掐断的藤，垂着不动。
掌簿忽然往前一俯，额头在地上一磕，磕得灰里轻轻弹起了点火星。他落跪势如山，一拳摁在旧频印中间已经碎了的位置，低声：“以人志，补缺。”灰从他的指缝里汩汩往上挤，挤出一点暖——不热，暖，像人的手心。他把断笔插在拳与地之间，笔芯嵌了进去，像一根小楔，横住这口裂。
副律在塔下停了半息，笔端悬着，火借叶似的抖了一下。他把笔往旁边挪了一寸，换了一个更靠近塔心的位置落字。那一笔往下，火并不炸，反而安静了一下，像承认了这道楔子的存在，但不肯让。卷轴边沿悄悄卷起一线，黑得像墨也像夜。
“别让他封。”香影使的声音很轻，不是对谁说，是对这灯对这火说，“别让他用血把洞口堵住。让它大一点，大到能把我们全部吞进去。”她举起灯座，将其往自己肩上一抵，从肩胛骨往下一推。灯心“哧”地亮了一寸火尖，又一寸。她像把自己的骨、血、火一寸寸挤进去。她的眼白被青色一点点染住，瞳仁里那点黑被焰心抹淡，变成一圈越来越细的环。
掌簿抬头，看着她这颗“灯”一点一点朝塔心对齐。他突然笑了，很小很小的一下，像一个被风吹空的壳在地上轻轻滚了一滚。他把另一只手也压到地上，自背向前，像把自己的背骨一节节卸下来，封在这道裂里。手背上的旧伤裂开，血顺着灰走，走到断笔的笔尖，染了一点红，再被灰吃掉。
他闭了眼，落尽余力，在牙缝里把四个字压出来：“人志尚存。”这四个字他没有写在地上，而是写在心里，把它放在那颗刚刚被火烫过的地方——像把一粒极小的石子藏进胸腔最柔软的一块肉里。
火忽然慢了一拍。
塔下的笔在这慢中写下了一个弯。卷轴上火纹自己缩紧，变瘦，像要走过一道极窄的门。副律的指节这时收了一下，发出一声很轻的骨响。他吐掉一口热气，不像叹，像笑，带一点疼，又带一点清醒：“你留着你的人，我写我的志。”
他提笔，落下最后一行大字，气贯笔脊，像把全身最后一点火都逼到这一笔上——【反志录·封页】。封页二字刚落，卷轴四周同时起火，火沿着边顺时针跑一圈，跑完，卷心合上，火从内里往外一挤，噗的熄了。塔下忽地黑了一瞬，那一瞬像海底的潮从礁缝里退了半寸，露出石头最凉的背。
上方香堂里的火也在这黑里同时塌了半寸，塌成一圈红，像血泡破了。香影使手里的灯座这时被回涌的冷气一撞，她的手腕骨一松，灯座从她指间滑下来，“当”的一声撞在地上的旧频印旁边。声音很小，却像一口很深的井里掉了颗小石子，迟迟不见回声。
她愣了一息，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走回她这具身。青色从她的瞳里一点点退下，退到眼角，留下两道极浅极浅的青痕。她低头，看了一眼掌簿按着的那道裂，笑了笑，笑得很轻：“你赢了一点。”她又抬眼，看香堂的天，“它赢了很多。”
外城传来连锁的坍塌声。不是大响，是一座座小塔在很远的地方同时低了一寸再低一寸，灯顶上的火把人们的脸照出一片白，白里泛一圈淡青，又被风一吹暗下去。一些人本能跪下，有人掀起衣摆遮住眼，有人伸手去摸身边人的手，摸到就握住，不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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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堂里，灰终于愿意落地了。它不再悬着，像一群累了很久的小虫，找到了能躺的土。香影使将灯座推到掌簿手边，像把一小块东西放回原处，“拿着。明天你还要写第一笔。”掌簿没接，手还按着那道裂。他抬眼，眼里湿，像有一层油。他说：“你别再往里去了。再进去，你就不是你。”
她不答，往后退了一步，站在塔影与灯影交叠的那块地上。那块地今夜很多次像一张舌头、像一条细缝、像一块冷铁，此刻它只是一块地。她抬手在空中虚虚一点，像往一行看不见的字上落了一个句号。
塔下的黑恢复了一线微光。它不大，像一粒芝麻，从地心透出来，沿着砖缝一路往掌簿手背上爬，爬到他虎口，停住，凉了一下，化开。那不是火、不是光，是一枚干净的字印——【众志尽灰，灰中犹光】。掌簿愣住，慢慢把手翻过来，那字印随他的手背转到掌心，在他的皮里熄熄亮亮，最后藏进去，像一粒小石头从指缝蹦进袖口。
他忽然感到背上的骨从里面往外涨了一下，又缓缓收回去，像有谁在里面拍了拍他的肩。他喘了一口，又一口，终于把那口热咽下去。他看见角门外的黑里有一点很小很小的黄光，黄得像粟米粥面上的油星。一阵不知从哪来的轻风，把那黄推近半步，又推近半步——是一座外城的小塔，有人用手掌护着风，把一盏小灯点着了。火不青、不黑、不白，老老实实黄着，稳稳站在夜里。
香影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了很久。她的肩在蓝与灰的边上微微斜着，像一片被火烤过又被水退过的叶，“……好看。”她说。掌簿点头，像怕动了这盏灯，点得极轻：“好看。”
风再进来，吹灭了殿里最后一缕贴在梁下的火丝。香堂彻底黑了。黑里一点点白气浮起来，是天，不是灯。第一声更遥远极了，不知道是从哪座墙头敲来的，敲一次，停很久，再敲一次。掌簿把手从地上抬起来，旧频印的口子在那，没有全合，也没有再裂。他把灯座抱起来，像抱一块孩子捣烂了的泥玩意儿，要拿去洗要拿去晒，他还不知道该不该补，又怕一补，它就不认。
他朝井房那边走了一步，回头看香影使。她没有跟，他就停下。她在原处站着，背比刚才更直了一寸，不靠火、不靠光，像靠了一根很细很硬的骨，骨上有一个不深不浅的茬，是她自己咬出来的。
“无序纪，”她最后说了一句，像对他，也像对她自己，“先让人各凭一盏。”
掌簿“嗯”。他出门，风一冷，背上那点热和手心那点字印同时收了收。他低头看地，灰把他的鞋面染了一色。他没去拍，踩着走，走过影壁，走到井房边，把灯座放在石栏上，朝井里看了一眼，井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他的脸，隔着一层凉凉的夜，看上去不那么狼狈。
背后，香堂里有极轻的“沙”一声，像有人把一行字写完了，收笔。
塔下，副律把卷轴合好。封页在火里淡出一个深浅合宜的印。他抬头，对着上面的黑，像对着一只看不见的眼，弯了一下唇角：不祈求、不欢喜、不悔，只是认了。然后他把笔竖起来，插进地缝，笔身一点点没进去，最后一寸消失时，地上出了一线极薄的白，像一根发丝，拂过他的指腹。他没有缩手，像被一只干净的小手拉了一下，放开。
城的四面传来极远极远的犬吠，有门闩落下的声音，有被子被轻轻抖开的声音，有人翻身，有婴儿短短的一声哭，立刻被怀里的小臂抱紧，哭声就像被雪盖住了。
灰里，翻过来的那片小小的页，终于定住，像一条鳞片平伏在地面上。它上面的字已经写好，既直又稳，没有火，也没有灰：“【反志录·封页：众志尽灰，灰中犹光】”。页心没有封印，像是没有主、也不该有主。它在风里晃了晃，轻得像要飞，又像记得自己该落在谁的掌心，于是转了一个小小的弯，贴着地面滑到掌簿脚边。掌簿弯腰，不捡，它自己从鞋面跃了一寸，贴上他的掌，熄掉，没了影，只剩掌心里一层薄薄的暖。
他抬头，天在裂缝那边很慢很慢地亮了，像有人用白粉在黑布上轻轻擦了一下，再擦一下。他想起了一句旧律，旧到连稳长老都不爱提的那句——“火尽灰生，灰生人立。”他笑了一下，没把这句说出来。说出来就老了。
他把门推上，留了一条缝，给风走。然后坐在门槛上，把灯座翻过来，撕下一点沾在边上的蜡，搓成米粒大小，塞进裂缝里，轻轻按平。做完这点小事，他把手背放在额上，合了下眼——很短。睁开，便是明午要走的那一步。
香堂背后的城，已经有人在煮早粥。热气带着一点酸，一点甜，顺着巷道爬过来，爬到他鼻子跟前停住。他吸了一下，微笑，像一个象样的日子要开始——无论它有没有主。
堂心的青灯静静悬着。它被重新擦净，灯座上刻的频纹早已磨损，唯有中央那点火心仍倔强地跳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微声。那是“志”的呼吸声——一种介于生与死之间的律动。
十六名香官分列两侧，皆着素衣，香徽遮面。青灯的光晕让他们的影子拖得极长，彼此交错，在地砖上像一张缓慢蠕动的志网。
香影使缓步入堂，裙摆擦过地面，发出极轻的沙声。那声音一响，全堂静止。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掐了掐香骨环。那环原是护志之物，如今通体发黑，表面仍有焰纹未熄。
“无志可循，无主可立。”她缓缓道，“此堂众誓，不为臣主，不为生死，只为‘志’的延续。”
她话音落下的刹那，堂心那盏青灯的焰心忽然一抖，发出“嘭”的一声轻响。十六盏辅灯次第亮起，灯焰皆低而冷，如被阴风舔燃的火。
掌簿立于堂末，手执旧笔。他的袖口半染灰色，那灰不是尘，而是从塔底取回的灰页碎片。笔锋早断，但笔身仍在。
他默默观察着——
香影使面前那盏灯，焰心的跳动似乎不受呼吸牵引，而受别的力量驱动。每一丝火舌的升降都像在“聆听”，仿佛在等待人声。
香影使开口：“第一誓，燃。”
第一位香官出列，跪于灯下，双手捧灯。
他声音颤抖，却咬字分明：“我志奉香，以身为焰，以名为誓，不复逃频。”
青灯的焰缓缓探出一缕。那火苗像有意识，触到他的指尖，又轻轻卷起，顺着他的语声向上——直至吞进灯心。
所有人屏息。
那一刻，灯光闪得刺目，焰色陡然转深，仿佛将他的言语连同魂息一并吸了进去。
掌簿的手指一紧。
他听见那被吞噬的誓言在焰中低语，似是碎音，又似哭声。
“第二誓。”
香影使没有停。
又一人上前，诵誓：“我志立律，不逆共主。”
火焰轻抖，焰心似笑。那香官的影在地上忽而断裂，一半留在身后，一半缓缓滑入灯光。
掌簿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
灯，不再记誓。它在吃人。
他想出声，却被香影使抬手止住。
“志既立，灯自择。”她语气平静，连眼神都未动。
青焰渐浓。第三人、第四人、第五人先后立誓，焰心的抖动愈发频密，像被风驱使的兽在呼吸。每一次“我志”的尾音，都被火光吸走，不留痕迹。
到第七人时，异变突生。
那人刚开口，塔底的地砖突然传出一阵轻颤，像有心脉在地底跳动。青灯的焰心被震得倾斜，火线一分为二，一道直冲屋顶，另一道没入地面。
堂内众人皆惊。
只有香影使的目光微微一凝。
那地底传来的，是第二盏灯的呼吸。
掌簿的心猛然收紧。塔底有灯，便意味副律未死——或，副律的志在延燃。
香影使缓缓开口：“塔心与堂心共频……看来反志未亡。”
她伸手抚上青灯，指尖在焰中微微一抖，火光顺着她的掌纹流转，几乎要渗进她皮肤。她低声喃喃：“若不誓，何以镇乱？”
掌簿终于出声：“可这灯，已非誓灯。”
香影使回望他一眼，那一眼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极淡的悲哀：“那便让它，吞尽一切未明之志。”
她转身，命令道：“第八誓——掌簿，轮到你。”
堂内的气息骤然凝固。
掌簿抬头，青灯的焰在他眼底晃动，如有无数只手伸出，轻抚他的面颊。火光映出的，是他自己的影——但那影在笑。
他缓缓跪下。
“我志……”他开口，却停在半句。
香影使的声音平淡：“继续。”
掌簿注视那盏灯，语调极慢：“我志，未定。”
堂心忽然一静。
青焰猛地拔高，十六盏辅灯同时炸亮，焰心翻腾，光影狂舞。有人尖叫，有人哭喊，更多人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胸口的志纹在微微闪动。
香影使一掌拍向灯座，试图稳焰。
焰心却反向涌出，卷住她的手腕，顺着血脉一路攀上臂弯。
掌簿惊呼：“退开——！”
香影使未退，反而抬起被焰缠的手，凝视着那火：“你看，它在写。”
青焰的流线在她掌心凝出细微的痕——那是一笔笔文字的形状。火在写字，字在燃烧。
堂内所有人都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从灯心中透出：
“凡誓志之人，皆可被夺；唯反志者，不可燃。”
声音来自地底。
掌簿的血几乎凝住。
那句誓文——是副律的笔迹。
“他……在写。”掌簿低声。
香影使却静静地笑了笑：“那就让他写。”
她伸手，将灯心的火全部拢在掌中。焰光照亮她的面孔，半明半暗，像一朵在夜里生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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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誓既成，”她声音平静，“便由灯，裁定谁的志可留。”
掌簿忍不住上前一步：“你疯了——”
“疯的，”她轻声打断，“是这世上的秩序。”
下一瞬，青灯爆裂。
火光冲天而起，撞破堂顶。所有灯焰一齐翻卷，化作一张巨大的火纹，悬在半空。那火纹不断扭曲、聚合，最终凝成一个字的形——志。
可那“志”并非人手所书，而是灯焰自身的形变。火光在空气中书写，似有人在背后以无形之笔操控。
掌簿被焰浪逼退，手中断笔也开始燃。
他用尽力气，指尖蘸血，在地面上写下最后一行：
“志若为火，愿我为灰。”
那一笔落下时，青灯骤然静止，仿佛听懂了这句话。
片刻后，主灯缓缓垂落，焰心凋谢，只余微光盘旋。
香影使垂眸，看着那即将熄灭的灯火，喃喃道：
“反志……已启。”
火光熄灭，堂中只剩余热。
掌簿抬头，见香影使的指尖仍在微微发光，那光不是灯焰，而是某种更深的频脉。它自她的掌心渗出，缓缓流向地底。
塔底的黑暗中，有另一道微光正回应。
那是副律的灯心。
它正在写下第一行字：
【反志录·启篇】。
青灯碎裂的瞬间，堂顶传来一声闷雷。
那雷声并非天外，而是塔下频律的逆流。
灯焰碎成万点光尘，悬浮于空。每一粒火尘都似一只微小的眼睛，闪烁着不同的光。有人在火中低语，语声交叠，似是哭，似是笑。
掌簿举手遮面，只觉那火光灼人心神。
香官们的身影开始模糊，仿佛每一个人都被抽出了第二道影子——那些影子从身体中缓缓剥离，朝灯心汇聚。
青灯倒燃。
灯座化作灰烬，灯油流入地缝，焰火顺势逆流入塔。
“塔心在吸火！”掌簿的声音被风吞没。
香影使却纹丝不动，她的头发在火中翻卷，眼中映出双焰交缠的光。
她忽然笑了，那笑带着极淡的悲悯：“看——它在‘记’。”
众人抬头，只见那漫天火尘竟在空中组成了一幅图纹——是律堂旧志的纹样，却又被扭曲成另一种形式。
旧志的圆心处，有一道新的线条自下而上，笔势逆行。
“反志……真的生了。”香影使低语。
掌簿的喉咙干得发疼。
“那不是生，那是吞。”
话音未落，地面轰然震动。
塔下传出第二道光。那光非火，却比火更亮，直透地砖，撕开空气，在堂心与青灯的残焰之间架起一道“志桥”。
火光瞬间被牵引，所有青焰齐齐倒卷，化作一股逆流的旋风。
掌簿被风浪逼退，背撞在石柱上。十六盏辅灯尽数倾覆，焰心溅落在众人衣袍上，却无一人叫痛。那些火焰竟不再灼肉，而是钻入他们的胸口。
“它在写我们。”有香官嘶声喊。
掌簿抬头，那些被火触过的人眼底皆泛出青色的光。每一人胸前的志纹都在缓慢旋转，仿佛有人在他们的心上写字。
他看见第九位香官——那年轻的女官忽然用手掐住自己的喉咙，口中涌出炙白的气。那气不是烟，而是被反写出的“志字”。
她的语声断断续续：“它……要……抹掉……誓……”
话未尽，她的影子被彻底抽离，落入焰流。只余一具壳。
堂内众人乱作一团。
青焰从地心升起，塔下的光与堂上的火纠缠，交汇成一个巨大的频圈。那圈在缓慢旋转，每一次旋转，都带出一阵震耳的嗡鸣。
香影使被光裹住，裙袍翻卷如浪。
她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场毁灭。
“这是重立，不是毁灭！”她的声音在频律间回荡。
“旧志崩塌，反志当生！”
掌簿怒吼：“反志若生，人志皆死！”
香影使回首，神情诡异的平静。
“人志死，则志生。主频自会择主。”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却在每个人的脑中同时响起。那声音不再是言语，而是火焰的律动。
掌簿跪倒，双手捂耳——
可声音仍在脑中燃烧。
他看见香堂的青焰汇聚成一朵火莲，层层旋开，莲心处出现一个人影——副律的影。
那影半隐于光中，左手执笔，右手托卷。
火流如墨，笔锋落地，写下第一行：
【反志录·序章】
每写一字，堂内便有一人倒下。
掌簿强撑着站起，想冲上前去阻止，却被一阵强烈的热浪掀翻在地。
那热浪并非火焰，而是一种志脉的震波。
他趴在地上，看见自己掌心的血在地砖上铺开，血迹沿砖纹流淌，竟自行勾勒成一个“志”字。
他想抹去，却发现手指也开始发光——那是被反志重写的征兆。
“灯下……无志。”他喃喃。
香影使在火中缓缓闭上眼。
她听见无数的声在呼唤她，像万志同吟。那些声音混杂着痛与狂喜，汇成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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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誓既立，主志可燃。”
她抬起头，整个人被青光贯穿，瞳孔化为焰心。
掌簿几乎要喊出声。
他终于明白——
香影使早已被“青灯之志”侵染，她不再是人。
堂顶崩塌，火焰喷薄而出，冲上天穹。
城上众人远望，只见香堂上空的火柱直入云层，半夜如昼。
地底的副律继续书写。
每一个字，都以人志为墨。
“凡誓志者，皆反于己。
凡燃誓灯者，皆归吾志。”
掌簿的心神几乎碎裂，他抓起断笔，强迫自己爬向堂心。火光已化作海浪，他的衣袍燃烧殆尽，却仍握紧笔身。
他在心里默念：“若反志为火，我愿为灰。只要有人记得原志的名字，就算我死，也要留下一笔。”
他跪地，将笔锋刺入地砖。
“以灰为墨，以血为页——记吾名。”
那一瞬，塔下的光猛然停顿。
副律笔锋一抖，墨火溅出。
青灯的焰忽然失去支撑，倾塌。火海中爆出无数碎影，那些影是人志的残形，纷纷逃离香堂，如被驱逐的鸟。
香影使发出一声低吼，伸手去抓，却什么都抓不到。她的眼中闪出裂光，像灯芯碎裂。
掌簿趴在地上，最后的力气写出一句：
“志亡者，人犹存。”
火焰席卷他的身躯。
他没有喊，只是笑了。
那笑极轻，随火化成一缕微光，飘入空中，与无数灰尘一同消散。
塔底的副律抬头，神情复杂。
他看见那缕光，竟顺着他手中的卷轴缓缓落下，在《反志录》的首行旁凝为一点灰印。
他停笔，低声道：“人志……尚在。”
随后，他继续书写。
笔锋落下的地方，塔底再次震颤。整座香堂彻底崩解，梁木塌陷，灰烬翻卷。
火海之中，只剩香影使仍立。
她全身燃烧，手握灯座残片。火光在她周身旋转，形成一道漩涡。
她抬起头，望向坠裂的天顶，语声被火吞噬，却依稀可辨：
“若众志不灭……则乱焰长燃。”
她将残灯掷向天穹。
火光冲破云霄，坠入无穷夜。
那一刻，青与黑、志与焰、誓与名彻底混为一体。
天色反转。
整座城陷入无昼之夜，火在地底燃，志在空气流动。
塔底的卷轴自燃。副律的笔未断，火焰顺着卷轴一路烧到他指尖，他的身影被光吞没。
最后一行字在火中显现：
【此篇为启，反志不终。】
灰像一条慢河，从破穹顶缓缓落下，顺着断梁、碎檐、裂缝一点点淌进地脉里。风不动，火的气还悬着，像一口没咽下去的热，在每个人胸口里磕了一下又一下，迟迟不肯散。
掌簿伏在废石上，耳里只剩一种黏稠的嗡鸣。那不是风、不是鼓，是志火从高处掉下来、在灰里滚一圈再往下渗的声音。他把断笔横在掌心，血贴着笔身冷一寸、热一寸，像在和这盏倒了的天一起呼吸。青灯碎成两半，灯心像一粒黑锈，偶尔亮一下，又立刻暗下去。
香影使还立着。她的衣摆烧过的边缘收成细硬的卷，掌背上一条青焰细线还在缓慢往上爬，爬过腕、过臂、到肩，再往颈侧盘一圈，像灯志在她身上找路。她看着塔基最暗的一角，那里的地以极小的幅度鼓起又塌下，像有人在下面写字，笔锋压纸，压得整座堂都跟着轻轻一颤。
副律在塔下。他没有声音，只有笔。光线从砖缝缝里渗出来，细得像针，连着他的笔尖，一下一下朝上撞在破壁上。每撞一次，空中就有一粒火尘轻轻碎开。书写者在下面，读者在上面，香堂在中间被拖住——不往前，不往后，只能悬在这口热里。
稳长老被人搀起又坐下，眼里全是红。他抬头望穹顶，望远处黑里浮的一道白，“这是……要生第二天了？”没人应他。掌簿舔了舔干得发裂的唇，低道：“不是天，是频。频要换了。”
香影使忽然俯身，捡起倒地的半盏灯座。灯座尚温，她将掌心贴在破裂的灯心处，轻轻一推，那点黑锈像被挤出一滴极细的光，光顺着她的指节溅开，洇成一枚指印大的一团。她低声：“以共主旧誓，引灯。”那团光在她掌中颤了一下，立刻倒回去，像被什么在下面拽住。
“它不上来。”掌簿说，“它认下面。”
香影使没有看他，将灯座举高半寸，像对着不见的天抬了抬手腕：“共主之誓，以献以守以名。”她一字一句，音节像刀背轻轻磕在石上。光在她指腹小小地跃了一下，随即又平了下来——她没有被接住。她吸一口气，微微笑了笑：“好。那我就不用你。”
她把灯座按在地上，五指成爪，往砖缝里一压。青线从她指缝里走出来，像五条细火蛇，一条条钻进砖里。塔下那根针一样的光顿了一下，像被人轻踢了一脚、又被按住。掌簿听见自己心里“咔”的一声，像有根太旧的簧折了。他撑着地，摊开手掌，指肚沾到灰，湿了一点。他把灰抹顺，借着那点湿，在地上勾回了一个最旧的频印——环中央的那点火眼，这一笔要慢，慢到灰里起一点浅浅的光。
“旧频印，”香影使淡淡，“你还背得下来？”掌簿没答，手稳着慢慢收笔，落钩、圈、合。他收笔的那刻，塔下的笔锋重重一压，地气一震，从堂心到四隅同时起了一片麻一样的响，进到骨头里。空中一缕缕火尘被瞬间抽低了一寸，像被无形的手掐住脖子往下一按。
“共——”有个极低极低的音从塔下爬上来，像从喉咙里拽出的字根，粗糙、却正。他们全都听见了。不是谁喊，是两座灯——堂上半盏、塔下那心——把原本藏着的那个字一起拎出喉咙口，吐到空气里。
“……主。”第二个音慢，像一个病人要抬手，手刚离开床又掉回去。光在穹顶反了一下，又回落。掌簿的旧频印中间那点小光猛地一跳，随即四裂，如一粒没凝住的漆在水里碎成四瓣。碎的时候，一声细得几乎听不见的脆响，从石头肚子里透出来——那是“主”字笔势断开的声音。
共主裂频。
这一瞬间城里所有塔上有火的地方同时一冷，像有人把一层薄冰贴在每盏灯的脸上，火被迫往里面缩，灯壁上连成千百年来的烟痕竟于同一刹那都轻轻颤了一颤。外城的风穿过关门、甬道、回廊，一道一道像波推波，最后拍在香堂破门上，力气用尽，留下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
香影使没动。她眼里那点青焰缩了一下，又长了一线。她像是终于在这断的声音里松了口气：“听到了。它不再是一块整石了。”她抬掌，五指轻轻弹了一下，藏在她指缝里的那五条细火蛇立刻回缩，她手背上那条青线同时止住，像被掐断的藤，垂着不动。
掌簿忽然往前一俯，额头在地上一磕，磕得灰里轻轻弹起了点火星。他落跪势如山，一拳摁在旧频印中间已经碎了的位置，低声：“以人志，补缺。”灰从他的指缝里汩汩往上挤，挤出一点暖——不热，暖，像人的手心。他把断笔插在拳与地之间，笔芯嵌了进去，像一根小楔，横住这口裂。
副律在塔下停了半息，笔端悬着，火借叶似的抖了一下。他把笔往旁边挪了一寸，换了一个更靠近塔心的位置落字。那一笔往下，火并不炸，反而安静了一下，像承认了这道楔子的存在，但不肯让。卷轴边沿悄悄卷起一线，黑得像墨也像夜。
“别让他封。”香影使的声音很轻，不是对谁说，是对这灯对这火说，“别让他用血把洞口堵住。让它大一点，大到能把我们全部吞进去。”她举起灯座，将其往自己肩上一抵，从肩胛骨往下一推。灯心“哧”地亮了一寸火尖，又一寸。她像把自己的骨、血、火一寸寸挤进去。她的眼白被青色一点点染住，瞳仁里那点黑被焰心抹淡，变成一圈越来越细的环。
掌簿抬头，看着她这颗“灯”一点一点朝塔心对齐。他突然笑了，很小很小的一下，像一个被风吹空的壳在地上轻轻滚了一滚。他把另一只手也压到地上，自背向前，像把自己的背骨一节节卸下来，封在这道裂里。手背上的旧伤裂开，血顺着灰走，走到断笔的笔尖，染了一点红，再被灰吃掉。
他闭了眼，落尽余力，在牙缝里把四个字压出来：“人志尚存。”这四个字他没有写在地上，而是写在心里，把它放在那颗刚刚被火烫过的地方——像把一粒极小的石子藏进胸腔最柔软的一块肉里。
火忽然慢了一拍。
塔下的笔在这慢中写下了一个弯。卷轴上火纹自己缩紧，变瘦，像要走过一道极窄的门。副律的指节这时收了一下，发出一声很轻的骨响。他吐掉一口热气，不像叹，像笑，带一点疼，又带一点清醒：“你留着你的人，我写我的志。”
他提笔，落下最后一行大字，气贯笔脊，像把全身最后一点火都逼到这一笔上——【反志录·封页】。封页二字刚落，卷轴四周同时起火，火沿着边顺时针跑一圈，跑完，卷心合上，火从内里往外一挤，噗的熄了。塔下忽地黑了一瞬，那一瞬像海底的潮从礁缝里退了半寸，露出石头最凉的背。
上方香堂里的火也在这黑里同时塌了半寸，塌成一圈红，像血泡破了。香影使手里的灯座这时被回涌的冷气一撞，她的手腕骨一松，灯座从她指间滑下来，“当”的一声撞在地上的旧频印旁边。声音很小，却像一口很深的井里掉了颗小石子，迟迟不见回声。
她愣了一息，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走回她这具身。青色从她的瞳里一点点退下，退到眼角，留下两道极浅极浅的青痕。她低头，看了一眼掌簿按着的那道裂，笑了笑，笑得很轻：“你赢了一点。”她又抬眼，看香堂的天，“它赢了很多。”
外城传来连锁的坍塌声。不是大响，是一座座小塔在很远的地方同时低了一寸再低一寸，灯顶上的火把人们的脸照出一片白，白里泛一圈淡青，又被风一吹暗下去。一些人本能跪下，有人掀起衣摆遮住眼，有人伸手去摸身边人的手，摸到就握住，不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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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堂里，灰终于愿意落地了。它不再悬着，像一群累了很久的小虫，找到了能躺的土。香影使将灯座推到掌簿手边，像把一小块东西放回原处，“拿着。明天你还要写第一笔。”掌簿没接，手还按着那道裂。他抬眼，眼里湿，像有一层油。他说：“你别再往里去了。再进去，你就不是你。”
她不答，往后退了一步，站在塔影与灯影交叠的那块地上。那块地今夜很多次像一张舌头、像一条细缝、像一块冷铁，此刻它只是一块地。她抬手在空中虚虚一点，像往一行看不见的字上落了一个句号。
塔下的黑恢复了一线微光。它不大，像一粒芝麻，从地心透出来，沿着砖缝一路往掌簿手背上爬，爬到他虎口，停住，凉了一下，化开。那不是火、不是光，是一枚干净的字印——【众志尽灰，灰中犹光】。掌簿愣住，慢慢把手翻过来，那字印随他的手背转到掌心，在他的皮里熄熄亮亮，最后藏进去，像一粒小石头从指缝蹦进袖口。
他忽然感到背上的骨从里面往外涨了一下，又缓缓收回去，像有谁在里面拍了拍他的肩。他喘了一口，又一口，终于把那口热咽下去。他看见角门外的黑里有一点很小很小的黄光，黄得像粟米粥面上的油星。一阵不知从哪来的轻风，把那黄推近半步，又推近半步——是一座外城的小塔，有人用手掌护着风，把一盏小灯点着了。火不青、不黑、不白，老老实实黄着，稳稳站在夜里。
香影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了很久。她的肩在蓝与灰的边上微微斜着，像一片被火烤过又被水退过的叶，“……好看。”她说。掌簿点头，像怕动了这盏灯，点得极轻：“好看。”
风再进来，吹灭了殿里最后一缕贴在梁下的火丝。香堂彻底黑了。黑里一点点白气浮起来，是天，不是灯。第一声更遥远极了，不知道是从哪座墙头敲来的，敲一次，停很久，再敲一次。掌簿把手从地上抬起来，旧频印的口子在那，没有全合，也没有再裂。他把灯座抱起来，像抱一块孩子捣烂了的泥玩意儿，要拿去洗要拿去晒，他还不知道该不该补，又怕一补，它就不认。
他朝井房那边走了一步，回头看香影使。她没有跟，他就停下。她在原处站着，背比刚才更直了一寸，不靠火、不靠光，像靠了一根很细很硬的骨，骨上有一个不深不浅的茬，是她自己咬出来的。
“无序纪，”她最后说了一句，像对他，也像对她自己，“先让人各凭一盏。”
掌簿“嗯”。他出门，风一冷，背上那点热和手心那点字印同时收了收。他低头看地，灰把他的鞋面染了一色。他没去拍，踩着走，走过影壁，走到井房边，把灯座放在石栏上，朝井里看了一眼，井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他的脸，隔着一层凉凉的夜，看上去不那么狼狈。
背后，香堂里有极轻的“沙”一声，像有人把一行字写完了，收笔。
塔下，副律把卷轴合好。封页在火里淡出一个深浅合宜的印。他抬头，对着上面的黑，像对着一只看不见的眼，弯了一下唇角：不祈求、不欢喜、不悔，只是认了。然后他把笔竖起来，插进地缝，笔身一点点没进去，最后一寸消失时，地上出了一线极薄的白，像一根发丝，拂过他的指腹。他没有缩手，像被一只干净的小手拉了一下，放开。
城的四面传来极远极远的犬吠，有门闩落下的声音，有被子被轻轻抖开的声音，有人翻身，有婴儿短短的一声哭，立刻被怀里的小臂抱紧，哭声就像被雪盖住了。
灰里，翻过来的那片小小的页，终于定住，像一条鳞片平伏在地面上。它上面的字已经写好，既直又稳，没有火，也没有灰：“【反志录·封页：众志尽灰，灰中犹光】”。页心没有封印，像是没有主、也不该有主。它在风里晃了晃，轻得像要飞，又像记得自己该落在谁的掌心，于是转了一个小小的弯，贴着地面滑到掌簿脚边。掌簿弯腰，不捡，它自己从鞋面跃了一寸，贴上他的掌，熄掉，没了影，只剩掌心里一层薄薄的暖。
他抬头，天在裂缝那边很慢很慢地亮了，像有人用白粉在黑布上轻轻擦了一下，再擦一下。他想起了一句旧律，旧到连稳长老都不爱提的那句——“火尽灰生，灰生人立。”他笑了一下，没把这句说出来。说出来就老了。
他把门推上，留了一条缝，给风走。然后坐在门槛上，把灯座翻过来，撕下一点沾在边上的蜡，搓成米粒大小，塞进裂缝里，轻轻按平。做完这点小事，他把手背放在额上，合了下眼——很短。睁开，便是明午要走的那一步。
香堂背后的城，已经有人在煮早粥。热气带着一点酸，一点甜，顺着巷道爬过来，爬到他鼻子跟前停住。他吸了一下，微笑，像一个象样的日子要开始——无论它有没有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