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碑火余灰 风雪再压-《穿成反派夫人后我开摆了》

  夜里又下了雪。不是大雪,像在瓦脊上轻轻撒了把盐,薄、碎、冷,风一蹭便起白烟。东华门碑脚的血痕被扫过两遍,仍有一线暗红钉在缝里,像一根不肯断的筋。守夜的小内侍手抖了三回,终究不敢再擦,怯怯退到檐下,听着风声里远近的靴音,像数命。

  御前血局已过两日,城里反而更安静。安静得不对劲。书坊门半掩,茶肆后窗紧关,学舍里换了灯油,火色偏白;坊巷夜里嬉闹少了,取而代之是低低的咳、低低的叹、与更低的嘀咕。人心不是被镇住了,是被压得趴在地上喘气——气一顺,还是要翻身。

  辰正前后,御史台送来两摞东西:一摞是昨夜巡缉所抄的“旧契”碎帖,一摞是市坊匿名的“问心小照”。碎帖纸质好,墨色霸道,刻意装旧,越看越新;小照则粗笨,手指印按得一排排,像低语排成队。江枝用指背捻了捻,笑意极薄:“青梧学乖了,学会让旁人替它说话——用破笔替它写‘民意’。”

  明香端着茶盏,压低声音:“北纸行那条线,昨夜又有人去摸窗。换了人,袖口依旧有盐斑。”

  “窗没换,手换了。”江枝把小照摊在案上,一张张看,忽指住其中一张,“这张,字歪得好。”

  “……歪得好?”

  “写得直的人,要么假,要么怕。写得歪,敢把自己押上去,那才像真。”她把那张抽出,“查这张的手,是谁。不是抄手,是递帖的人。”

  刑司副正进殿回报:“延妃那边,膳食减了,话开始松。昨夜抢先认了两条:一是内库暗印借给‘青梧’一年四季换字头;二是顺德候府旧党里,确有‘文印双路’的旧规——前头以文引风,后头以印落款。”

  “都认到自己门口了?”江枝问。

  “只认到门口,不认进门。”副正苦笑,“她总说‘不知’,说是旁人代行。”

  “她当然不知,”江枝道,“她要是知道点什么,早死了。留她活到今日,是因为有人需要她‘不知’。”

  她把案上一枚小铜铃拨了拨,铃声极轻,像在水里响。外头立刻进来一名瘦削的女官,白额、利眼,行礼道:“万竹到。”

  “去东市找‘青梧’的旧仆,”江枝吩咐,“不问主家,不问账目,只问他们今冬吃没吃到‘急米’。”

  万竹略一停:“急米?”

  “用来堵嘴、救命、换手的米。”江枝淡淡,“吃到了,就记他‘白’;没吃到,记‘灰’;吃不饱,还敢说话的,记‘黑’——明日午后,把‘白灰黑’三册送书坊,名头叫《冬喂录》。”

  副正怔了一下,旋即会意:这不是查账,这是查“心”。谁在冬天被喂过,谁就有主子;谁被半喂半饿,谁就会恨;谁饿着还敢叫,谁就敢赌命。把人心三色分开,明日碑前,谁站在哪一列,一目了然。

  “再者,”江枝看向明香,“递话给卢瑾,今日后晌讲‘谷法’不许带书童,不许带笔,空手来,空口讲——他说得清清楚楚,石上刻他三个字;他若含糊,石上刻他一个‘疑’。”

  “刻‘疑’?”明香倒吸一口凉气。

  “刻‘疑’,比刻‘罪’狠。”江枝语气冷,“罪可以赎,疑赎不得——疑会烂根。”

  明香低头应“喏”,背脊起了细细的汗:这是逼卢瑾把路踩实。踩稳了,是旗杆;踩虚了,是靶子。

  **

  午刻未到,皇城四门的告示一齐换了新纸。最上头四个大字——“碑下问印”。下面小字两行:“凡递帖者,自报印源;凡讲学者,自明题印;凡抄契者,自书押尾。三日内,白簿不动,灰簿停讲,黑簿禁出。”

  街上先是一静,随即沸了。有人骂娘:“讲个学还要交‘印’?”有人苦笑:“早该问印了,问嘴没用。”也有人低低道:“她这是要捏住青梧的脖颈。”

  东华门外,碑脚围了三圈人。御史台的小吏抬出一方新石板,石面冰凉,刻了两行细字:“印可替人,心不可替;印可借名,罪不可借。”字不大,锋极厉。看的人越多,越不敢抬眼。

  皇帝未出殿,只遣中使来问一句:“问印,可定局?”江枝回折子只八个字:“不定局,先定胆。胆定,局自定。”中使代传圣意:“听卿。”

  **

  申初,卷棚下三案排开:左案摆《并名录》《解名录》,中案摆新刻《冬喂录》,右案摆《问印簿》。风一过,纸角齐齐抖一下,像一排牙。

  “先问‘冬喂’。”江枝命。

  御史台唤名。第一个上来的是“白册”里的人——青梧旧仆,冬月吃到过整石米。他是个小个子,腰杆挺得直,声若铜铃:“小的吃过米,认主是认主,但没抄过契;谁递的米,小的说——”他一口点出两家米号、一个茶肆,最后补一句,“心里不亏。”

  江枝点了点“白”,放人下去。第二个上来是“灰”,半粮半欠。他眼睛很亮,声音却虚:“小的也吃过,没吃饱……有人叫小的去抄……小的不敢写字,只敢盖手印。”他话音一低,“可是手指头是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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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的?”江枝问。

  他抖了抖,指向人群里一位衣袖极新的书手:“他的指头暖。”

  御史台小吏立刻上前扣人,“暖指头”的脸一下白成纸。台前有人窃笑,有人埋眼,有人心里咯噔一下——这就是“冬喂”的妙:不问道理,问“谁给你饭”,不问情面,问“谁用你的手”。饭和手,都是活的证。

  第三个上来是“黑”。他饿得面黄肌瘦,眼里却燃着火:“我没吃到米,我去敲过门,门都不肯开。可有人塞给我两张纸,叫我去碑下喊:‘江氏独心!’我没喊。”他猛一抬头,“我饿,但我不替人说这话。”

  人群里“哦”了一声,极轻极短,像谁心里的一点裂缝被风穿过。江枝“记白”,让他退下,转头道:“这条,刻到石上,刻在《冬喂录》扉页。叫他们看:饿的人也会问心,饱的人更该问。”

  话锋一转,右案《问印簿》打开。第一名“讲学者”上前,自报:“某年某月某日,讲‘谷法’,用印‘文魁堂’。”御史台核印,纸上“啪”一声落下石印,正偏恰好露一线缝。

  第二名“递帖者”上来,手掌一翻,露出薄薄胶泥印痕。他嗫嚅:“用的是……青梧的——”话未完,江枝抬手打断:“不问你用的是谁的,问是谁给你用。”他一怔,脱口:“北纸行的掌眼——”人群里有人明显晃了一下。

  第三名“抄契者”来时,脚步沉稳,袖口素净,眼神沉静。他自报:“小人抄过两次,都是受雇。不识字,只认行。小人认‘钱’不认‘人’。”他说完这句,自己脸上先红了一红,低头补一句,“如今也认‘命’。”

  江枝盯住他:“二十两,认谁?再问你,命认谁?”

  他咬了牙,艰难吐出:“认……己。命认己。”

  “记灰,暂缓。”江枝落笔,“明日再问你‘己’是个什么写法。”

  这句话在他耳里像刀又像药。人群里有年青书生忽然攥紧拳,掌心出了汗:原来碑下也能留命,留的是“认己”的命。认了自己,就不必被他人认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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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瑾午后至,空手来,空口讲。他站在石板前,沉默了半盏茶,才开口:“谷,一半是粮,一半是法。粮可以借,法借不得。今日我卢某,不讲‘谷价’、不讲‘谷运’、不讲‘谷役’,只讲三个字——‘谁之谷’。”

  风把这三个字吹得极亮。有人抬头,有人低泪,有人不由自主往石板前挪了一寸。

  “我之谷,先救我之心。诸位,若诸生之心是被买来的,那便不是心,是价;若诸生之名是印出来的,那便不是名,是票。”他顿了顿,抬眼看向《问印簿》,“今日问印,不是贬你们,是替你们割去印在心上的那一块假皮。”

  江枝并未打断,只抬了抬指。御史台把“石刻”置于案边,石匠执凿在侧。卢瑾讲完,石匠便把“谁之谷”三字刻上,刀锋入石,音声清越,似一枚钉钉进纷乱人心。

  有人小声道:“他保住了。”有人接:“是他把自己保住的。”又有人低低,“也是她给的台阶。”

  江枝抬眼看天。云层低,风压着雪意。她忽道:“再开一口子。”

  御史台会意,换上《并名录·东州续》。江枝亲自翻到一页,点名:“郝同知,上前。”

  人群里挤出一人,三旬出头,眼圈发青。江枝看他一眼:“你在《并名录》上押过两姓,昨夜又在‘问心小照’上按了‘民意’。你是两头活。”

  郝同知嘴唇发抖:“小人——小人不过是糊口。两边都要我,哪边都不敢得罪……”

  “不敢得罪人,便要得罪心?”江枝淡淡,“你押两姓,押的是你的胆;你按‘民意’,按的是别人的脸。你两头活得巧,最后会死得直。”她把一枚小印丢过去,“今日再押一回——押你自己。押完,你不是白,就是黑。”

  郝同知像被扔进冰水里,半晌才伸手捏住小印,手抖得厉害。印落在纸上,偏了一线缝。御史台小吏大声:“偏缝!”人群里小小一震。江枝却道:“偏得好。偏缝露心。记‘白’。”

  郝同知跪倒,泣不成声。那一跪像石头落水,“咚”的一声,把周遭许多人的心沉了下去,又浮了起来。

  **

  未时末,刑司把“青梧掌眼”的两名要角押到碑下。一个是“暖指头”的书手,一个是“替窗”的账仆。两人皆青白面,相对不敢看。江枝不上刑,不喝问,只把《问印簿》推过去:“三息之内,谁先写‘印头’,谁先活。”

  两人同时看向笔,却都没有动。第一息,书手咬了下舌尖,嘴里出血;第二息,账仆的喉结上下跳;第三息,书手忽然伸手,写下一个极小的“梧”字——笔锋一顿,手中汗如雨下。

  刑司副正喝令:“记!”暗探一拥而上,扑到街口偏房。半炷香后,拖来一个戴襻帽的中年人——正是茶肆后窗反复摸盐斑的那位。他脸色灰败,看见江枝,竟先行了一礼:“大人,认命。”

  “认印。”江枝纠正。

  他苦笑:“认印,就是认命。”

  “错。”江枝声音很淡,“认印,是认你这些年借了多少别人的命。”

  他闭了闭眼,噗通跪下:“青梧的根,在北纸行二层夹板里,契头在西市棺行的门楣后。印体在城南油坊的石缝下,印泥在太常库旧鼓里。用的人,我能写十个;点的人,我只敢写一个。”

  “写。”江枝递笔。

  他写下一个姓,手抖得像要断。人群里传出极轻的一声吸气,风把那口气带散,又把它们聚回来,贴在每个人耳廓上。

  江枝看了一眼,旋即合卷:“不念。先查。”

  她抬手示意,刑司分四路,奔四处。御前与碑下暂时静住——不是松,是绷。许多人不知道自己是在等什么,只知道在等“落”,像箭在弦上、雪在檐上、心在舌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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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将起,四路回报接踵而至:北纸行夹板里掏出密契一沓,西市棺行门楣后摸出印头三枚,城南油坊石缝下起出印体两方,太常旧鼓里翻出印泥半罐——皆与昨夜截获的木版相合。

  最后一封回报由万竹亲自呈上:“‘旧党文印双路’的点人,不在京中,在仓道驿换手,两头联络的,是‘东州讲谷’的旧使役。”

  江枝低声:“活口呢?”

  “跑了半个,死了半个,剩下的一个认出‘青梧旧东’的字。说那字——歪。”

  “歪字好。”江枝把卷子一拢,“歪得好,就是手真。明日御前,把‘歪字’请来——不审,先念。念完再审。”

  她收起《问印簿》,朝碑脚看了一眼。那里新落了一小圈灰,圈心有一条短短细划,像匆匆收笔时留的尾巴。

  “又有人急了。”明香道。

  “急的人,会自报家门。”江枝把手抬到额前,挡了挡风,“今晚不动,明日动。”她顿了顿,“明日动‘内库’。”

  “内库?”明香一怔,“……要动印泥?”

  “动‘借印’的账。”江枝的目光在雪线上划过,“问心、问字、问印之后,问‘借’。谁借了公家的印,给私人的嘴;谁借了私人的手,替公家的脸。问到‘借’字,才知道‘心’字往哪放。”

  她转身入殿,声音不高,却像石子投进井里,久久不息:“再压一层风雪。”

  “把余灰,逼出来烧。”

  夜色深沉,雪线压得愈发低沉。御前石阶上的血痕虽已被刷过数遍,依旧有若隐若现的暗色,像在提醒所有人:局未散,心未安。江枝立在御座下方,衣袖极稳,眸子却冷得像山中冰泉。

  士林一系,连遭数日碑下“问印”“问心”之后,士气本该削弱,偏偏有旧党暗中递来话头。几名年长的讲学大儒开始以“风骨”自许,暗示御史台此举是“以官夺士”,要唤起更多的反弹之声。暗火并未熄灭,而是换了方向,试图以文义聚势。

  旧党中余灰未尽,尤其是顺德候府旧部,他们以家族旧契为筹码,暗里串联各地盐商、米号,借“冬喂”的漏洞,妄想重构一条暗线。他们清楚:若是不能在三日内扳回一局,整个旧党就会在碑火之下彻底化灰。于是他们把目光转向内库,企图借旧年的账册来反噬刑司,制造“公私不分”的口实。

  而士林、旧党、青梧残党,三方原本并不合流,如今在雪压之下却暂时勉强结成一股暗流。

  江枝早已预料此动。她命刑司暗探昼夜巡察,尤其盯紧仓道与内库往来之人。与此同时,她在《冬喂录》之外,又开了一本《借印录》。凡过去三年内借用过公家之印的,不论名头大小,一律记入。她没有立刻公开,而是让这本录册悄悄放在御案下方。

  她对明香淡声吩咐:“士林若敢以‘风骨’言事,问他讲过的书是不是盖过印;旧党若敢翻库账,问他们家谱上是不是借过契头。风骨若是假,契头若是赝——石碑会比他们的嘴更硬。”

  午后,御前再度召集群臣。几名大儒果然以“士心不可辱”为由,当庭指斥御史台过严。言辞激烈,直言要“以笔死,以书生气血殉国”。

  江枝只是静静听完,然后把那本《借印录》轻轻推到案上。

  “诸公既言士心不可辱,敢否先自报近三年讲书所用之印?”

  她的声音冷而不高,却让殿中骤然一静。几个原本昂首的大儒忽然面色泛白。因为他们心知肚明,那些书社所用的“堂印”,大多是借来的,甚至有一半根本就是“印奴”暗里刻的伪章。

  百官之间,窃窃私语迅速蔓延开来。那些原本想随声附和的大臣,忽然开始迟疑:若真要问印,谁能干净?

  雪越下越急,风声在宫墙之间呼啸。御前的气氛被这风雪衬得更冷。皇帝迟迟未言,眼神只落在江枝与群臣之间。他在等一个落子,等谁先崩裂。

  江枝并不急。她让石匠把《借印录》的第一页立在碑脚,字迹未多,只寥寥几行,却足以让群臣心惊肉跳——上面赫然有几位素来以清正着称的士林名宿。

  风声中,石板上的字像刀锋,映在每个人眼里。百官心中同时涌起一种压迫:余灰未尽,风雪再压,碑火不息。

  这就是江枝要的局:不是一日内逼死士林,也不是立刻斩尽旧党,而是让他们在风雪与碑火之间,日日夜夜,心惊胆裂。

  她垂眸抚案,淡淡一句:“风雪再压,灰火自燃。既然有人要借印,那便一一问到底。今日不过是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