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逐渐被遗忘-《花仙妖的奇幻旅程》

  记忆之海的风暴,并非由水与气构成,而是由无数破碎的时光、扭曲的情感与尖啸的执念汇聚而成的混沌乱流。林夏的意识体,如同一叶脆弱的扁舟,在这片概念的狂涛中艰难维系。他紧紧握着守夜人赠予的那盏“心灯”,灯焰是由他自身最鲜活的记忆燃烧所化,微弱,却顽强地在这片能吞噬一切意义的黑暗中标定着“自我”的坐标。

  “还不够深…”林夏能感觉到,露薇那独特的、温暖中带着一丝清冷的灵性波纹,依旧被埋藏在风暴眼更深处,那片被称为“创世之伤”的绝对寂静之地。然而,围绕在他意识体周围的“记忆编缉者”——那些“园丁”用于维护记忆海秩序的冰冷造物——正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蜂拥而至。它们没有具体的形态,更像是一团团不断变换形状的阴影,所过之处,记忆被抚平、被归类、被抹去一切不合逻辑的棱角,最终化为支撑这片海洋存在的纯粹能量。

  心灯的光芒,是它们无法容忍的“错误”。林夏每一次挥动心灯,逼退靠近的编缉者,灯焰都会剧烈摇曳,因为他燃烧的,正是自己的一部分。

  “必须…更快…”林夏发狠,将意识沉入心灯内部。他选择了奉献,这是唯一能快速深入且吸引露薇注意的方法。他“看”向灯中跳跃的火焰,那里面,是他精心挑选作为初始燃料的记忆片段:

  第一束火焰:青苔村祠堂,朔月之夜。 赵乾狰狞的面孔,拍入掌心的黯晶碎渣那灼热的刺痛,村民咒骂化作的冰针扎在脸上的寒意…以及怀中祖母香囊渗出的血色露珠,带来的那一丝诡异的温暖。这是痛苦的起始,却也是他与露薇命运交织的锚点。他将其投入火焰。

  嗡——!

  心灯光芒暴涨,瞬间驱散了方圆数十米内的编缉者阴影。林夏感到意识一阵清明,下潜的速度陡然加快。但与此同时,一种空洞感开始滋生。那段记忆原本鲜明的色彩,在他意识深处迅速褪色,赵乾的脸变得模糊,刺痛感也变得隔阂,仿佛那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只有香囊渗出血露的瞬间,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悸动,与露薇隐隐相关。

  “值得。”林夏咬牙,继续下潜。风暴更烈,无数记忆碎片像流星般划过,有的是他人的悲欢,有的则开始掺杂着他自己的、尚未被献祭的过往光影。

  第二束火焰:月光花海,初遇银苞。 他触碰那冰凉而柔软花瓣的瞬间,生命与生命连接的战栗,契约形成时灵魂被烙印的灼热,还有露薇苏醒时,那双银色眼眸中最初的警惕与茫然…这是他奇幻旅程的开端,是一切奇迹与痛苦的根源。他犹豫了一瞬,然后,毅然将其引向灯芯。

  呼——!

  心灯发出了类似叹息的燃烧声,光芒变得更加纯粹、皎洁,如同月光。林夏下潜的速度几乎像是在坠落。代价是,关于那片神奇花海的细节开始模糊,花朵的香气、月光的温度、初次见到超自然景象的震撼…都在迅速远去。他只记得自己解开了某个封印,遇见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存在,但那份悸动的细节,如同被水浸湿的墨画,氤氲开来,只剩下一个“重要”的概念轮廓。

  编缉者们被这纯净的“月光”刺激得更加狂躁,它们发出无声的尖啸,前仆后继地冲击着光晕的边界。林夏感到意识体传来被撕扯的痛楚。

  他遇到了第一个重大的危机。一段属于“树翁”的记忆碎片被风暴卷来,里面蕴含着庞大的自然生命能量,但也带着树翁牺牲时的悲壮与决绝。编缉者们被吸引,试图同化这片碎片。林夏本能地想要守护,他调动心灯的力量去驱赶编缉者,却导致灯焰再次摇曳,消耗加剧。

  一段几乎被遗忘的、属于他自己的微小记忆溜走了:那是童年时,祖母在夏夜为他摇着蒲扇,哼唱一首模糊歌谣的宁静夜晚。 他甚至没意识到这段记忆的存在,直到它消失,心头才泛起一丝莫名的、无处安放的失落。

  “不能分心…目标只有露薇。”林夏强迫自己冷静,将树翁的记忆碎片轻轻推开,任其被风暴卷向远方。他意识到,在这片海洋里,任何对过往的留恋,都是致命的负担。他必须变得“轻盈”,轻到只剩下一个指向露薇的执念。

  他开始了持续的献祭。不再是成段的重大记忆,而是那些构成他生命质感的、细碎的片段:

  第三束火焰: 白鸦的靛蓝色药蝶停驻耳畔,低语“向东,腐萤涧…”时的神秘感。火焰闪过,那段指引变得干瘪,只剩下一个冰冷的方向命令。

  第四束火焰: 与露薇在旅途中,第一次分享一块干粮时,她那小心翼翼又带着好奇的咀嚼模样。火焰摇曳,共食的温馨消散,只剩下“需要进食”这个生理事实。

  第五束火焰: 鬼市妖商那意味深长的笑容,和“月痕”这个词带来的疑惑。火焰燃烧,妖商的面容模糊,月痕成了一个空洞的符号。

  第六束火焰: 自己肩胛长出透明花刺时,那种混合着恐惧与新奇的复杂情绪。火焰升腾,情绪平复,妖化仿佛成了一种理所当然的生理变化。

  心灯的光芒稳定而强大,为他开辟出一条深入风暴眼的路径。编缉者们的攻势似乎减弱了,它们似乎意识到这个疯狂的意识体正在自我瓦解,只需等待便可。

  而林夏,正清晰地体验着“林夏”这个存在的消融。

  他记得自己叫林夏,记得要救一个叫露薇的花仙妖,记得他们之间有一个重要的契约。但“林夏”是谁?

  他的故乡:青苔村的样子变得模糊,祠堂、街道、自家的木屋…细节丢失,只剩下一个“出生地”的标签。

  他的亲人:祖母的面容开始淡化,只记得那是一位重要的、需要拯救的老人,但祖母如何抚摸他的头顶,如何在他生病时焦急…这些温暖的细节,如同沙堡般被记忆的海潮抹平。父亲母亲?更是只剩下两个称呼,连模糊的影子都难以维系。

  他的经历:穿越遗忘之森的战斗,腐化圣所的惊险,与深海灵族的周旋…这些冒险的情节还在,但其中的情感色彩——恐惧、勇气、愤怒、喜悦——都在褪去。它们变成了史书上一行行枯燥的文字记录,失去了亲历者的体温。

  他的情感:对灵研会的憎恨,对夜魇魇的复杂情绪,对白鸦的猜疑与后来的感激…这些驱动他行动的情感动力,正在变得中性。他知其因果,却难感其灼热。

  他甚至开始遗忘“遗忘”本身带来的痛苦。最初的失落感被一种麻木的平静所取代。就像一个人看着自己的肢体逐渐冻僵,最终失去知觉。

  只有一点,如同不灭的星火,在他意识的最核心处燃烧:露薇。救露薇。

  这个名字,这个存在,是他所有奉献的最终指向,也是防止他彻底迷失在记忆乱流中的唯一灯塔。每当一段记忆献祭,关于露薇的部分,哪怕只是最微小的关联,都会被他拼命地、几乎是本能地从火焰中抢夺回来,压缩、凝练,注入那颗执念的星火之中。这使得他对露薇的“概念”反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尽管与之相关的具体情景正在大片大片地丢失。

  他不再是为了与露薇重逢后的美好而拯救,拯救本身,成了他存在的唯一意义。

  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变成一个纯粹的、为拯救而存在的工具时,一段极其强大、色彩异常鲜艳的记忆碎片,主动撞入了他的心灯光晕。

  那是夜魇魇——或者说,还是苍曜时——的记忆。

  碎片中,是年轻的苍曜,身着药师白袍,眼神温和而睿智,正与一位面容慈祥、目光却深邃无比的老妇人——年轻的林夏祖母——站在一片蓬勃的月光花海前。他们似乎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关于“永恒”、“秩序”、“代价”。然后,画面一转,是苍曜颤抖着双手,在一个复杂的灵法阵中心,进行着某种禁忌的实验,脸上充满了挣扎与痛苦。实验台上,隐约可见一对散发着微弱光芒的…双生花苞。

  这段记忆蕴含着巨大的能量和情感冲击,也直指所有悲剧的根源。编缉者们像疯了一样扑上来,试图吞噬这关键的“罪证”。

  林夏的意识体剧震。这段记忆,能解释太多谜团,能揭示夜魇魇堕落的真相,甚至可能包含拯救露薇的关键信息。守护它,似乎是一种责任。

  但守护,意味着消耗,意味着可能无法到达露薇身边。

  在这一刻,麻木的林夏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来自灵魂深处的悸动。那是“好奇心”,是“求知欲”,是“对真相的渴望”——这些构成“林夏”人格的重要部分,尚未被完全献祭。

  挣扎出现了。

  是停下来,守护这份可能至关重要的历史真相,承担被编缉者淹没或耗尽燃料的风险?还是继续前进,抛弃这过去的包袱,专注于拯救未来的唯一目标?

  心灯的光芒因他意识的波动而明灭不定。

  他“看”了看苍曜痛苦的脸,又“看”了看记忆风暴深处那越来越清晰的、属于露薇的冰冷寂静。

  最终,林夏做出了选择。

  他没有去驱赶编缉者,也没有去触碰那段记忆。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苍曜的记忆碎片被阴影包裹、拉扯、逐渐分解、同化。他像一个冷漠的旁观者,目睹又一段沉重的历史被抹去。

  在碎片彻底消失前,他听到苍曜(或者说,是记忆回响)发出一声极轻的、充满无尽悔恨的叹息:“…错了…全都错了…”

  这声叹息,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林夏麻木的心防,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但转瞬即逝。

  他不再犹豫。将因挣扎而消耗的灯焰,用又一批无关紧要的记忆碎片——或许是某次日出,或许是某顿普通的饭食——补充完毕。

  他变得更“轻”了,也更“纯粹”了。

  此刻的林夏,几乎遗忘了一切。故乡、亲人、朋友、仇敌、旅途的艰辛与壮丽…所有这些构成他二十多年人生的斑斓色彩,都已经变成灰白。他像一个被洗刷干净的石子,只剩下最核心的执念,光滑、冰冷、坚硬。

  他甚至开始遗忘露薇的容貌,遗忘她的声音,遗忘他们之间具体的争吵与和解。但他牢牢记得一种感觉:一种必须去守护的温暖,一种失去了整个世界都将毫无意义的联结。

  “露薇…”

  他无声地念诵着这个名字,驱动着这具由执念构成的空壳,向着风暴眼,向着那片“创世之伤”,义无反顾地沉了下去。

  心灯的光芒,因燃料的纯粹(只剩下与露薇相关的微弱联系和拯救的意志)而变得异常凝聚,像一枚射向黑暗心脏的子弹。

  编缉者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再疯狂追击,只是远远地簇拥着,如同为一场注定的献祭送行。

  记忆之海,正在逐渐遗忘“林夏”。而林夏,也在主动让自己被世界遗忘。

  所有的牺牲,只为了换取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在那绝对的寂静被打破的瞬间,唤醒那个他宁愿忘记一切也要找回的人。

  黑暗,吞没了他最后一点属于“过去”的光亮。

  四周的喧嚣戛然而止。

  记忆风暴的狂怒咆哮、编缉者阴影的无声尖啸、乃至无数记忆碎片碰撞发出的细碎声响,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被抽离。林夏的意识体仿佛从汹涌的瀑布坠入了一口万古无波的深井,极致的动与极致的静转换得如此突兀,让他产生一种灵魂出窍般的失重感。

  他“抵达”了。

  这里就是守夜人所说的“创世之伤”,记忆之海的最深处,一切意义与存在的终点与起点。没有光,没有暗,没有上下左右的方向感,只有一片无边无际、连“虚无”这个概念都显得多余的绝对寂静。心灯的光芒在这里似乎失去了传播的介质,只能紧紧包裹住他近乎透明的意识体,像一层随时会破裂的肥皂泡,成为这片绝对之境里唯一的“异常”。

  在这片寂静中,他感受到了露薇。

  不是看到,也不是听到,而是一种超越感官的、直接的“感知”。她就存在于这片寂静的核心,如同沉睡在琥珀中央的精灵,与这片死寂完全融为一体。她的灵性波纹不再温暖,也不再清冷,而是一种…恒定的、冰冷的、如同精密仪器般毫无波澜的状态。她成了维持这片寂静、修复“园丁”所创伤痕的“基石”本身。曾经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都已被剥离、格式化,成为了一个纯粹的功能性存在。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林夏——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露薇。如果连“存在”的感觉都消失了,那拯救还有什么意义?他宁愿看到她痛苦挣扎,也不愿她变成这样一块冰冷的“石头”。

  心灯的火焰,因为靠近这绝对的“静”,而开始不稳定地闪烁。它赖以燃烧的“记忆”燃料,在这片否定一切过往的地方,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可笑。光芒在减弱,不是被消耗,而是被这片寂静本身“稀释”、“同化”。

  林夏知道,时间不多了。他必须行动,必须用最后的力量,打破这该死的寂静!

  他尝试呼唤。用尽所有残存的情感,在意识深处呐喊:

  “露薇——!”

  “是我!林夏!”

  “醒来!”

  声音(或者说意念的波动)离开心灯光晕的范围,就如同水滴落入沙漠,瞬间被吸收得无影无踪,没有激起一丝涟漪。绝对的寂静吞噬了一切声响,包括他饱含绝望的呼唤。

  他试图靠近,驱动意识体向那片寂静的核心移动。但一股强大而温和的排斥力场阻挡了他。这力场并非恶意,更像是一种…保护机制,防止外界的“噪音”干扰“基石”的修复工作。露薇的寂静领域,拒绝任何形式的“打扰”。

  心灯的光芒又黯淡了几分。林夏能感觉到,构成他意识体的最后那些记忆丝线,也开始变得不稳定,有被这片寂静瓦解的趋势。常规的方法完全无效。守夜人的计划,似乎在这里遇到了绝对的壁垒。

  就在绝望即将淹没那点执念星火时,林夏意识到了唯一可能可行的方法。

  也是最终极、最残酷的方法。

  既然声音和靠近都无法穿透这寂静,既然记忆的燃烧在这里被压制…那么,能打破这死寂的,或许不是“存在”的喧嚣,而是“存在”本身的、彻底的“消逝”所引发的、最本源的“波动”。

  他需要献祭的,不再是具体的记忆内容。

  而是“林夏”这个意识体,这个由无数记忆、情感、执念构成的、唯一的“自我”概念。

  他要进行一场豪赌:赌在他自我彻底湮灭、回归虚无的那一瞬间,所产生的、最极致的“不存在”的震颤,能够像一柄无形的重锤,敲响露薇这块“寂静基石”;

  赌露薇灵魂深处,哪怕被格式化到最底层,依然残存着一丝与“林夏”这个存在过的人之间的、无法磨灭的联结;

  赌这联结,能让她对这独特的“消亡”产生本能般的反应。

  这无异于自杀。而且是魂飞魄散、彻底从所有层面被遗忘的终极湮灭。

  那一刻,林夏的意识中闪过了最后一些模糊的碎片。不是完整的记忆,而是些感觉的余烬:一种掌心被花瓣触碰的微痒,一种并肩作战时后背相靠的踏实,一种争吵后看到她偷偷落泪时的心疼…这些感觉早已失去了具体的画面和声音,只剩下最精炼的“情感原子”。

  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恐惧。遗忘了一切之后,连对死亡的恐惧也变得陌生。他只剩下一个纯粹到极致的念头:必须唤醒她。为此,支付任何代价。

  他做出了决定。

  不再试图维持心灯,反而开始主动瓦解它。

  他首先将自己意识体中,那些构成“林夏”人格基石的、最核心的“身份认知”记忆,引导向心灯的核心。

  “我是林夏,青苔村的少年。”——这条定义的丝线,崩断,投入火焰。他对“自我”的最后锚定开始松动。

  “我是人类(或半妖化)。”——种族的概念消散。他不再属于任何族群。

  “我要拯救露薇,因为…因为…”——连拯救的动机和背后的情感支撑,都被他冷静地剥离、焚毁。只剩下“拯救”这个动作本身。

  每一条丝线的断裂,都让他的意识体变得更加透明,更加轻盈,但也更加空洞。心灯的光芒不再向外照射,反而向内坍缩,变得极其耀眼、不稳定,仿佛一颗即将超新星爆发的恒星。

  这片绝对的寂静,似乎第一次产生了微不可察的“扰动”。就像平静的水面,因为一颗小石子的投入,即将泛起涟漪前的那一瞬凝滞。

  林夏感受到了那丝极其微弱的“阻力”,来自露薇方向的、寂静领域的一丝“好奇”?或者说是一种本能的“警惕”?他的方法奏效了!他的“消亡”本身,正在成为一种强大的、无法被寂静同化的“信息”!

  他加快了进程。将剩下的所有——那些构成他意识轮廓的、最后的执念、不甘、遗憾、甚至对“存在”本身的一丝留恋——全部压缩,准备作为最后引爆的炸药。

  最终的时刻到了。

  他的意识体已经淡薄如烟,几乎与周围的寂静难以区分。只有那团向内坍缩的、极度耀眼的心灯核心,还在昭示着他最后的存在。

  他将所有残存的意念,凝聚成最后一道信息流,不是指向露薇,更像是向着这片冷漠的宇宙发出最后的宣告,也是最终的祈愿:

  “以此湮灭…换你…苏醒…”

  然后,他引爆了那团凝聚了他所有“存在过”证明的光核。

  没有声音,没有爆炸的冲击波。

  只有一道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纯粹的“光”(或者说是一种超越光的概念的“显现”),以超越时空的速度,瞬间席卷了整个“创世之伤”!

  这道“光”的本质,是“林夏”的彻底消亡,是“不存在”的绝对宣言。它不携带任何记忆、任何情感、任何信息,它只宣告一件事:一个名为“林夏”的存在,于此一刻,彻底归于虚无。

  在这极致的“无”的冲击下,那维持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绝对寂静,第一次…被撼动了。

  如同最坚硬的冰面被敲出了一道裂痕。

  裂痕的正中央,就是那片与寂静融为一体的、露薇的意识核心。

  那道宣告“林夏”彻底湮灭的“虚无之光”,无声地席卷过“创世之伤”的每一个角落。它没有破坏任何东西,因为它本身即是“无”。但它所过之处,那绝对的、否定一切的寂静,如同遇到了天敌,开始剧烈地、无声地沸腾起来。

  寂静并非被声音打破,而是被一种更根本的“缺失感”所侵蚀。这片领域赖以存在的根基——那种万物归寂、无波无澜的恒定状态——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这道口子,源于一个独特存在的彻底消失,而这个消失本身,成了这片死寂宇宙中唯一发生的、无法被忽略的“事件”。

  光芒的核心,林夏的意识体已彻底消散,不复存在。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没有残存的思念,甚至连“曾经存在过”这个概念,都在这自我献祭的终极仪式中被抹去。他兑现了他的承诺,真正意义上的“逐渐被遗忘”,直至连“被遗忘”这个事实本身也被遗忘。

  然而,就在那湮灭的原点,在那极致的“无”达到顶点的瞬间,异变发生了。

  如同宇宙创生的大爆炸源于一个奇点的崩毁,林夏的“无”在达到极致后,引发了一种悖论般的“有”。

  一片绝对的空无,本身就成了最显眼的“存在”。

  而这片空无,精准地、不可避免地,撞击在了与寂静融为一体的露薇意识核心之上。

  嗡……

  一声并非通过听觉感知,而是直接作用于存在本源的、悠长而深邃的震颤,从那寂静的核心扩散开来。

  露薇那已被格式化、如同精密仪器般冰冷运行的意识,在这股纯粹“不存在”的冲击下,发生了剧烈的紊乱。

  “基石”被动摇了。

  维持“创世之伤”修复程序的逻辑链条,出现了致命的错误。一个本应永恒运转的系统中,突然闯入了一个无法被定义、无法被处理的变量——“林夏的消失”。这个变量不属于任何已知的数据库,不遵循任何既定规则,它就像一个除以零的错误,瞬间导致整个系统濒临崩溃。

  在这系统性的崩溃中,被强行压制、剥离、遗忘的属于“露薇”本身的一切,如同决堤的洪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首先是感觉。

  一种尖锐的、撕裂般的疼痛,并非物理上的,而是灵魂层面的巨大空洞感。仿佛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支撑,被硬生生挖走了。这疼痛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让她冰冷的意识核心剧烈地痉挛起来。

  然后是情感。

  恐惧——对这片寂静的恐惧,对自身状态的恐惧,对那莫名疼痛来源的恐惧。

  迷茫——我是谁?我在哪里?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紧接着,是海啸般涌来的、被压抑了无数岁月的悲伤、愤怒、不甘,以及……一种微弱却顽固的、带着温度的眷恋。

  最后是记忆。

  碎片化的画面、声音、气味,强行冲破了封锁:

  月光花海的银色花苞……人类少年触碰她时的战栗……契约形成的灵魂烙印……争吵、并肩、逃亡、治愈……林夏挡在她身前被利爪贯穿的肩膀……他掌心契约烙印的颜色……他倔强的眼神……他偶尔流露的、笨拙的温柔……他最后看向她时,那复杂到让她心痛的眼神……

  这些记忆的碎片混乱地交织、碰撞,试图重新拼凑出那个被她亲手推开、却又无数次在心底默念的名字对应的容颜。

  然而——一片空白。

  当她拼命想要聚焦于“林夏”的面容时,那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人形的轮廓,没有任何具体的特征。当她想要回忆他的声音时,只有一片空洞的回响。关于他的所有细节,他的过去,他的喜好,他的恐惧,他的梦想……所有构成“林夏”这个独特个体的信息,都消失了。

  就像一本写满了故事的书,被人用墨汁将所有关于主角的描写彻底涂黑,只留下一个个“他”作为主语的空洞句子。

  这种记忆的“空洞化”与情感上巨大的“缺失感”形成了尖锐的矛盾,几乎要将她重新苏醒的意识撕裂。

  “林……夏?”

  她试图呼唤,但意念在寂静中传播,却得不到任何回应。那片冲击她的“空无”之地,此刻只剩下纯粹的虚无。没有意识,没有灵魂,没有存在过的证明。

  他不见了。

  不是离开,不是隐藏,而是……彻底消失了。从他的消亡中,她感知不到任何转世、残留、甚至一丝一毫的痕迹。这是一种比死亡更彻底的终结。

  “不……”

  一声无声的尖叫从她意识核心迸发出来。不再是系统错误,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最本能的抗拒与绝望。

  她不能接受!

  那个一路陪伴她、与她争吵又和解、为她付出一切、甚至在她选择成为“基石”后依然不肯放弃的少年……那个她或许早已在心底深处认可、依赖、甚至……爱着的人,怎么能以这样一种方式,在她完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为了唤醒她,而付出如此终极的代价?

  这唤醒,有何意义?!

  巨大的悲伤和愤怒取代了冰冷的功能性意识。属于花仙妖露薇的灵性光辉,开始从这具“基石”的躯壳中猛烈绽放,银色的光芒如同利剑,刺穿周围的寂静!

  “创世之伤”的修复程序被强行中断。维持这片领域稳定的力量正在瓦解。记忆之海的风暴似乎感受到了核心的剧变,开始向此处倒灌而来。

  编缉者的阴影在远处躁动不安,但它们不敢靠近此刻的露薇——她身上散发出的,是足以撼动整个记忆海根基的、最原始的情感风暴。

  露薇的“自我”彻底回归了。带着无尽的悲伤、滔天的愤怒,以及那蚀骨灼心的、关于“失去”的剧痛。

  她“看”向那片林夏湮灭的虚无之地,银色的眼眸(意识层面的凝聚)中充满了泪水(情感能量的凝结)。

  她明白了守夜人的计划,也明白了林夏那愚蠢、决绝、却又无比勇敢的抉择。

  他让她活了过来,却让自己死去了。

  而且,是一种连她都无法记住他具体模样的、最彻底的死亡。

  “笨蛋……你这个……最大的笨蛋……”

  她喃喃自语,声音哽咽。她伸出手,试图去触摸那片虚无,却什么也抓不到。

  就在这时,在那片绝对的虚无中,在那湮灭的原点,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闪烁了一下。

  那不是意识,不是灵魂,甚至不是记忆的残片。

  那是……一种惯性?一种轨迹?一种未完成的愿望所留下的、比蛛丝还要纤细的印痕?

  是了。林夏献祭了一切,但他那“拯救露薇”的执念,是如此的纯粹、如此的强烈,以至于在他个体意识彻底湮灭后,这份执念本身,如同射出的箭矢留下的弹道,或者流星划过夜空留下的光痕,短暂地存在于这片虚无之中。

  它没有任何意识,没有任何信息,它只是一个方向,一个指向露薇的、纯粹的“意愿”的化石。

  这缕痕迹微弱得几乎无法感知,并且正在快速消散。

  但露薇捕捉到了它。

  在这一瞬间,所有的悲伤和愤怒都化为了无比坚定的决心。

  林夏用他的“无”换来了她的“有”。那么,她就绝不能辜负这份牺牲。

  她不能沉溺于悲伤,更不能让他的牺牲变得毫无价值。

  她要出去。她要回到现实。她要面对“园丁”,面对所有的罪魁祸首。

  而且……一个渺茫的、近乎不可能的希望火苗,在她心中点燃。

  既然他的执念能留下痕迹,既然这世上有记忆之海、有时序守夜人、有各种不可思议的存在……那么,是否存在一丝微乎其微的可能,能找回他?哪怕只是一点碎片,一点回声?

  这个想法让她重新获得了力量。

  露薇深吸一口气(意识层面的动作),开始凝聚力量。她要将这撼动的“创世之伤”、这沸腾的记忆之海,作为她重返现实的跳板!

  银色的光芒越来越盛,逐渐驱散了周围的寂静。记忆风暴开始在她周围旋转,形成了巨大的旋涡。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即将彻底消失的执念痕迹,轻声道,仿佛立下一个誓言:

  “等着我……无论你在哪里……哪怕追到时间的尽头,世界的边缘……我一定会……”

  “……找到你。”

  话音落下,强大的灵能爆发,银色光芒裹挟着她的意识,冲天而起,撕裂了记忆之海的表层,向着现实世界的坐标,疾驰而去!

  在她身后,“创世之伤”因为基石的离去而彻底失控,记忆之海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沌。而林夏存在过的最后一丝痕迹,也终于完全消散。

  他成功了,也付出了所有。

  而被他唤醒的露薇,将带着对他的无尽思念(尽管缺失了具体容貌)和一份沉重的誓言,踏上一条未知的、或许比之前更加艰难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