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的实录库里，弥漫着陈年纸张和墨锭混合的特殊气味。高高的书架几乎顶到天花板，上面密密麻麻排列着历代帝王的《起居注》、《实录》、《圣训》，以及各部院历年的大事记。这里是整个大周王朝的记忆中枢，每一卷书都可能承载着影响当下的秘密。
柳彦卿站在梯子上，小心翼翼地从最高一层取下两卷用黄绫包裹的册子。掸去积尘，解开丝绦，露出里面已经发黄发脆的纸张——这是永昌三年至五年，先帝在位最后时期的《起居注》副本。
他被调入了一个特殊的编修小组，任务是修订、编纂《永昌朝前五年大事纪要》。这本是惯例，新帝登基几年后，总要组织人手梳理前朝史料，去芜存菁，编成简明扼要的“纪要”，既是存档，也为后世修史提供基础。
这差事看似枯燥，实则至关重要。哪些事该记，哪些事该略，一句话怎么表述，背后都有着微妙的权衡。主持这项工作的，是翰林院掌院学士李敏中，而具体负责永昌三至五年部分的，正是柳彦卿。
“彦卿啊，”李敏中捋着山羊须，笑容亲切得像长辈，“你年轻，有锐气，学问也好。这次编纂纪要，是个历练的好机会。记住，秉笔直书固然是史官本分，但也要懂得……为尊者讳，为贤者隐。有些事，点到为止即可。”
柳彦卿躬身应是，心里却绷着一根弦。李敏中是康王旧识，虽然康王倒台后他迅速撇清关系，但谁知道他会不会借这个机会，在史书上做点什么手脚？
回到自己的书案，柳彦卿铺开纸，研好墨，开始逐条梳理。永昌三年春，江南水灾，朝廷赈济不力，导致流民四起……他如实记下。三年秋，北狄犯边，戍边将领贪墨军饷，致使两城失守……他如实记下。四年夏，先帝病重，几位皇子争储，朝局动荡……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记下，只是措辞更加含蓄。
一连几日，他都沉浸在故纸堆里。越看，越是心惊。永昌三到五年，是大周朝近几十年来最混乱、最腐败的时期。天灾、人祸、边患、党争、夺嫡……几乎所有亡国的征兆，在那几年都出现了。
而现在的陛下景和帝，当时只是三皇子，在这场风暴中艰难周旋，最终在父皇病逝、两位兄长一死一废的情况下，以非嫡非长的身份，在部分忠直老臣和军方支持下登基。
史书对这一段的记载，语焉不详，多有矛盾。有的说三皇子“英明果决”，有的暗示他“得位不正”。柳彦卿要做的工作，就是在这些互相打架的记录中，梳理出一条相对清晰、客观的脉络。
这很难。因为很多关键人物都死了，很多档案“遗失”了。他只能从幸存者的回忆录、当时的奏章批复、以及一些零散的私家笔记中寻找线索。
这天下午，他正对着一份模糊不清的奏章抄本皱眉，陈文远踱步进来了。
“彦卿，忙呢？”陈文远探头看了一眼他案上的东西，“哟，在看永昌四年的北疆军报？这可不好弄。”
“陈学士。”柳彦卿起身，“确实难。很多数字对不上，人名也残缺。”
“正常。”陈文远坐下，自顾自倒了杯茶，“那时候兵部是刘老尚书主事，他……嘿嘿，后来不是病死了吗？他手下那帮人，手脚都不干净。北疆的仗为什么打输了？一半是天灾，一半是人祸。”
柳彦卿心头一动：“陈学士当时也在翰林院吧？可还记得些内情？”
“我？”陈文远摆摆手，“我当时就是个小编修，哪知道那么多。不过……”他压低了声音，“我劝你啊，这段别写太细。牵扯的人……有些还在位置上呢。”
这话说得隐晦，但柳彦卿听懂了。当年北疆战事失利，除了前线将领，兵部、户部甚至内阁都有人牵涉其中。而这些人的门生故旧，如今还在朝中为官。
“史笔如铁，该记的还得记。”柳彦卿淡淡道。
“记是得记，但怎么写，有讲究。”陈文远意味深长，“比如说，你可以写‘北疆战事不利，天寒地冻，粮草不济’，这就够了。至于粮草为什么不济，谁贪了，谁渎职了……不必点名。给后人留点余地，也是给自己留条后路。”
柳彦卿没接话。陈文远见他油盐不进，也不恼，拍拍他的肩，走了。
当晚回府，柳彦卿将此事说与家人听。柳承业沉吟良久，道：“陈文远说的，是官场老油条的生存之道。你秉笔直书，得罪的是活人；你春秋笔法，愧对的是历史和良心。如何抉择，看你自己。”
柳彦卿苦笑：“儿子就是不知该如何抉择，才烦恼。”
一直安静听着的柳念薇，忽然放下手里的七巧板，她踮起脚，从书架中层抽出一部厚重的《鼎书》钞本，哗啦啦翻到记载前朝“昭武帝”的篇章，指着上面的字：“大哥里看，《鼎书》写昭武帝，既赞他‘中兴之主，廓清寰宇’，也直书他‘晚岁骄奢，信重方士’。还有《治世通鉴》里写本朝襄武帝，前半卷满是‘北伐建功，万国来朝’，后半卷却记着‘琼宫靡费，海内虚耗’。”
她仰起小脸，眼神清澈得映出窗外的光：“好就是好，坏就是坏。史书不是给帝王将相描金的画册，是照妖镜，是度量衡。镜子要是糊了泥，秤砣要是掺了铅，量出来的世道人心，不就全歪了么？”
柳彦卿怔住了。四岁的妹妹，说出了许多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人都未必能悟通的道理。
“可是念薇，”他轻声问，“如果我如实写了，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连累家里……”
“大哥怕吗？”柳念薇反问。
“我……”
“如果大哥因为害怕，把白的写成灰的，把黑的描成白的，那这本书编出来，还有什么用？”柳念薇认真道，“后世的人看了，会以为永昌三到五年真的只是‘略有波折’，那些枉死的人白死了，那些贪赃枉法的人反倒清清白白。这样对吗？”
不对。当然不对。
柳彦卿心中豁然开朗。他摸摸妹妹的头：“念薇说得对。史笔如铁，就该一是一，二是二。”
柳念薇笑了，却又补充一句：“不过大哥，写归写，怎么让别人看到你写的，又是另一回事。”
“什么意思？”
“大哥你想啊，如果你如实写了，得罪了人，他们会不会让你这书顺利编成？会不会在呈给陛下御览之前，就把它……‘修改’掉？”柳念薇眼中闪着狡黠的光，“所以，咱们得想个法子，让他们就算想改，也改不了。”
“什么法子？”
“备份。”柳念薇吐出两个字，“大哥你编修的时候，一式两份。一份是正式的誊抄稿，交给李敏中他们审核。另一份是原始草稿，你悄悄留着，每编完一部分，就密封起来，让二哥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保管。”
她掰着手指：“万一将来正式稿被篡改了，咱们手里还有原稿。到时候往陛下面前一递……嘿，看谁尴尬。”
柳承业和柳彦博都听愣了。这法子简单，却有效。而且，非常“阴险”。
“可是……”柳彦卿仍有顾虑，“私藏史料，也是违规。”
“这不是私藏，是‘防止史料遗失’。”柳念薇振振有词，“翰林院这些年，‘遗失’的档案还少吗？大哥你这也是为了保护史料完整性，用心良苦啊。”
柳彦卿哭笑不得。妹妹总有办法把“违规”的事，说得冠冕堂皇。
“还有，”柳念薇继续出主意，“大哥你编修的时候，可以适当‘请教’一些人。”
“请教谁？”
“请教那些……和你要写的事有关，但又立场公正、德高望重的老臣。”柳念薇道，“比如写北疆战事，你可以去请教已经致仕的杨老将军，他当年在北疆带过兵，最清楚内情。你以晚辈请教的名义去，听他讲讲当年的事，顺便……把你的记述给他看看，听听他的意见。”
柳彦卿眼睛亮了。这招高明！请教是真的，但同时也是在拉见证人。如果将来有人说他写的不对，他就可以说：“这是杨老将军认可的。”谁敢质疑一位功勋卓着的老将？
“再比如写江南水灾，”柳念薇又说，“可以去请教当时在户部任职、后来因耿直被贬的王侍郎。他负责过赈灾，最知道里面有多少猫腻。”
一条条建议，缜密周到。柳彦卿看着妹妹，心中感慨万千。有这样的妹妹在身边，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好，就按你说的办。”
接下来的日子，柳彦卿白天在翰林院埋头编修，晚上则整理备份，封存草稿。每隔几日，就以“请教”为名，拜访一位退隐的老臣。这些老臣大多闲居在家，见有后辈虚心请教，都十分热情，知无不言。有些甚至翻出自己的旧日记、书信，供他参考。
柳彦卿的《纪要》草稿越来越厚，也越来越……触目惊心。
永昌四年，三皇子（今上）奉命巡视北疆，发现军饷被层层克扣，士兵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他当场斩杀两名贪墨最甚的将领，并从自己的王府私库里拿出五万两银子填补军饷缺口。此事在先帝病重、朝局混乱之际，为他赢得了军方的初步支持。
同年秋，二皇子（已废）为夺储位，勾结户部官员，试图截留运往江南的赈灾粮款，嫁祸给三皇子。是三皇子提前察觉，通过宫中的耳目（疑似已故的太后身边人）密报先帝，才避免了一场大祸。
五年春，先帝病危，大皇子（已故）在宫中侍疾，二皇子控制京城防务，封锁消息。是三皇子带着三百亲卫，持先帝密诏，连夜从北疆赶回，在忠于皇室的老臣和禁军内应的帮助下，冲破封锁入宫，见到先帝最后一面，并在灵前继位……
这些事，有的在官方记录中一笔带过，有的干脆只字不提。但在那些老臣的口述和私密笔记中，却是惊心动魄。
柳彦卿越写，越是敬佩当今陛下。在那样的乱局中，能杀出一条血路，稳住江山，绝非易事。但同时，他也越发清楚，陛下登基的过程，触犯了多少人的利益，结下了多少仇怨。
那些被他惩治的贪官，那些被他击败的政敌，那些因为他而失去权柄的世家……他们或许表面臣服，但心里，真的服气吗？
康王只是其中之一。还有多少个“康王”，藏在暗处，伺机而动？
一个月后，柳彦卿完成了永昌三至五年的《纪要》初稿。厚厚三大册，近十万字。他按照妹妹的建议，誊抄了一份整洁的正式稿，准备呈交李敏中审核。而原始草稿和所有参考资料，则被他用油纸层层包裹，装进一个铁盒，交给了柳彦博。
“二哥，这个东西，比咱们家库房里的金子还重要。”柳彦卿郑重道。
“放心。”柳彦博拍拍铁盒，“我已经在城外咱们的农庄里，挖了个地窖。除了你我，没人知道。”
柳彦卿点点头，抱着正式稿，走进了李敏中的宿舍。
李敏中接过稿子，笑容满面：“彦卿辛苦了，这么快就完成了？我看看。”
他翻开第一册，看了几页，笑容就淡了。看到第十页，眉头已经皱了起来。看到第二十页，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砰！”
他将稿子重重合上，盯着柳彦卿：“柳侍读，你……就是这么编史的？”
柳彦卿站在梯子上，小心翼翼地从最高一层取下两卷用黄绫包裹的册子。掸去积尘，解开丝绦，露出里面已经发黄发脆的纸张——这是永昌三年至五年，先帝在位最后时期的《起居注》副本。
他被调入了一个特殊的编修小组，任务是修订、编纂《永昌朝前五年大事纪要》。这本是惯例，新帝登基几年后，总要组织人手梳理前朝史料，去芜存菁，编成简明扼要的“纪要”，既是存档，也为后世修史提供基础。
这差事看似枯燥，实则至关重要。哪些事该记，哪些事该略，一句话怎么表述，背后都有着微妙的权衡。主持这项工作的，是翰林院掌院学士李敏中，而具体负责永昌三至五年部分的，正是柳彦卿。
“彦卿啊，”李敏中捋着山羊须，笑容亲切得像长辈，“你年轻，有锐气，学问也好。这次编纂纪要，是个历练的好机会。记住，秉笔直书固然是史官本分，但也要懂得……为尊者讳，为贤者隐。有些事，点到为止即可。”
柳彦卿躬身应是，心里却绷着一根弦。李敏中是康王旧识，虽然康王倒台后他迅速撇清关系，但谁知道他会不会借这个机会，在史书上做点什么手脚？
回到自己的书案，柳彦卿铺开纸，研好墨，开始逐条梳理。永昌三年春，江南水灾，朝廷赈济不力，导致流民四起……他如实记下。三年秋，北狄犯边，戍边将领贪墨军饷，致使两城失守……他如实记下。四年夏，先帝病重，几位皇子争储，朝局动荡……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记下，只是措辞更加含蓄。
一连几日，他都沉浸在故纸堆里。越看，越是心惊。永昌三到五年，是大周朝近几十年来最混乱、最腐败的时期。天灾、人祸、边患、党争、夺嫡……几乎所有亡国的征兆，在那几年都出现了。
而现在的陛下景和帝，当时只是三皇子，在这场风暴中艰难周旋，最终在父皇病逝、两位兄长一死一废的情况下，以非嫡非长的身份，在部分忠直老臣和军方支持下登基。
史书对这一段的记载，语焉不详，多有矛盾。有的说三皇子“英明果决”，有的暗示他“得位不正”。柳彦卿要做的工作，就是在这些互相打架的记录中，梳理出一条相对清晰、客观的脉络。
这很难。因为很多关键人物都死了，很多档案“遗失”了。他只能从幸存者的回忆录、当时的奏章批复、以及一些零散的私家笔记中寻找线索。
这天下午，他正对着一份模糊不清的奏章抄本皱眉，陈文远踱步进来了。
“彦卿，忙呢？”陈文远探头看了一眼他案上的东西，“哟，在看永昌四年的北疆军报？这可不好弄。”
“陈学士。”柳彦卿起身，“确实难。很多数字对不上，人名也残缺。”
“正常。”陈文远坐下，自顾自倒了杯茶，“那时候兵部是刘老尚书主事，他……嘿嘿，后来不是病死了吗？他手下那帮人，手脚都不干净。北疆的仗为什么打输了？一半是天灾，一半是人祸。”
柳彦卿心头一动：“陈学士当时也在翰林院吧？可还记得些内情？”
“我？”陈文远摆摆手，“我当时就是个小编修，哪知道那么多。不过……”他压低了声音，“我劝你啊，这段别写太细。牵扯的人……有些还在位置上呢。”
这话说得隐晦，但柳彦卿听懂了。当年北疆战事失利，除了前线将领，兵部、户部甚至内阁都有人牵涉其中。而这些人的门生故旧，如今还在朝中为官。
“史笔如铁，该记的还得记。”柳彦卿淡淡道。
“记是得记，但怎么写，有讲究。”陈文远意味深长，“比如说，你可以写‘北疆战事不利，天寒地冻，粮草不济’，这就够了。至于粮草为什么不济，谁贪了，谁渎职了……不必点名。给后人留点余地，也是给自己留条后路。”
柳彦卿没接话。陈文远见他油盐不进，也不恼，拍拍他的肩，走了。
当晚回府，柳彦卿将此事说与家人听。柳承业沉吟良久，道：“陈文远说的，是官场老油条的生存之道。你秉笔直书，得罪的是活人；你春秋笔法，愧对的是历史和良心。如何抉择，看你自己。”
柳彦卿苦笑：“儿子就是不知该如何抉择，才烦恼。”
一直安静听着的柳念薇，忽然放下手里的七巧板，她踮起脚，从书架中层抽出一部厚重的《鼎书》钞本，哗啦啦翻到记载前朝“昭武帝”的篇章，指着上面的字：“大哥里看，《鼎书》写昭武帝，既赞他‘中兴之主，廓清寰宇’，也直书他‘晚岁骄奢，信重方士’。还有《治世通鉴》里写本朝襄武帝，前半卷满是‘北伐建功，万国来朝’，后半卷却记着‘琼宫靡费，海内虚耗’。”
她仰起小脸，眼神清澈得映出窗外的光：“好就是好，坏就是坏。史书不是给帝王将相描金的画册，是照妖镜，是度量衡。镜子要是糊了泥，秤砣要是掺了铅，量出来的世道人心，不就全歪了么？”
柳彦卿怔住了。四岁的妹妹，说出了许多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人都未必能悟通的道理。
“可是念薇，”他轻声问，“如果我如实写了，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连累家里……”
“大哥怕吗？”柳念薇反问。
“我……”
“如果大哥因为害怕，把白的写成灰的，把黑的描成白的，那这本书编出来，还有什么用？”柳念薇认真道，“后世的人看了，会以为永昌三到五年真的只是‘略有波折’，那些枉死的人白死了，那些贪赃枉法的人反倒清清白白。这样对吗？”
不对。当然不对。
柳彦卿心中豁然开朗。他摸摸妹妹的头：“念薇说得对。史笔如铁，就该一是一，二是二。”
柳念薇笑了，却又补充一句：“不过大哥，写归写，怎么让别人看到你写的，又是另一回事。”
“什么意思？”
“大哥你想啊，如果你如实写了，得罪了人，他们会不会让你这书顺利编成？会不会在呈给陛下御览之前，就把它……‘修改’掉？”柳念薇眼中闪着狡黠的光，“所以，咱们得想个法子，让他们就算想改，也改不了。”
“什么法子？”
“备份。”柳念薇吐出两个字，“大哥你编修的时候，一式两份。一份是正式的誊抄稿，交给李敏中他们审核。另一份是原始草稿，你悄悄留着，每编完一部分，就密封起来，让二哥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保管。”
她掰着手指：“万一将来正式稿被篡改了，咱们手里还有原稿。到时候往陛下面前一递……嘿，看谁尴尬。”
柳承业和柳彦博都听愣了。这法子简单，却有效。而且，非常“阴险”。
“可是……”柳彦卿仍有顾虑，“私藏史料，也是违规。”
“这不是私藏，是‘防止史料遗失’。”柳念薇振振有词，“翰林院这些年，‘遗失’的档案还少吗？大哥你这也是为了保护史料完整性，用心良苦啊。”
柳彦卿哭笑不得。妹妹总有办法把“违规”的事，说得冠冕堂皇。
“还有，”柳念薇继续出主意，“大哥你编修的时候，可以适当‘请教’一些人。”
“请教谁？”
“请教那些……和你要写的事有关，但又立场公正、德高望重的老臣。”柳念薇道，“比如写北疆战事，你可以去请教已经致仕的杨老将军，他当年在北疆带过兵，最清楚内情。你以晚辈请教的名义去，听他讲讲当年的事，顺便……把你的记述给他看看，听听他的意见。”
柳彦卿眼睛亮了。这招高明！请教是真的，但同时也是在拉见证人。如果将来有人说他写的不对，他就可以说：“这是杨老将军认可的。”谁敢质疑一位功勋卓着的老将？
“再比如写江南水灾，”柳念薇又说，“可以去请教当时在户部任职、后来因耿直被贬的王侍郎。他负责过赈灾，最知道里面有多少猫腻。”
一条条建议，缜密周到。柳彦卿看着妹妹，心中感慨万千。有这样的妹妹在身边，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好，就按你说的办。”
接下来的日子，柳彦卿白天在翰林院埋头编修，晚上则整理备份，封存草稿。每隔几日，就以“请教”为名，拜访一位退隐的老臣。这些老臣大多闲居在家，见有后辈虚心请教，都十分热情，知无不言。有些甚至翻出自己的旧日记、书信，供他参考。
柳彦卿的《纪要》草稿越来越厚，也越来越……触目惊心。
永昌四年，三皇子（今上）奉命巡视北疆，发现军饷被层层克扣，士兵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他当场斩杀两名贪墨最甚的将领，并从自己的王府私库里拿出五万两银子填补军饷缺口。此事在先帝病重、朝局混乱之际，为他赢得了军方的初步支持。
同年秋，二皇子（已废）为夺储位，勾结户部官员，试图截留运往江南的赈灾粮款，嫁祸给三皇子。是三皇子提前察觉，通过宫中的耳目（疑似已故的太后身边人）密报先帝，才避免了一场大祸。
五年春，先帝病危，大皇子（已故）在宫中侍疾，二皇子控制京城防务，封锁消息。是三皇子带着三百亲卫，持先帝密诏，连夜从北疆赶回，在忠于皇室的老臣和禁军内应的帮助下，冲破封锁入宫，见到先帝最后一面，并在灵前继位……
这些事，有的在官方记录中一笔带过，有的干脆只字不提。但在那些老臣的口述和私密笔记中，却是惊心动魄。
柳彦卿越写，越是敬佩当今陛下。在那样的乱局中，能杀出一条血路，稳住江山，绝非易事。但同时，他也越发清楚，陛下登基的过程，触犯了多少人的利益，结下了多少仇怨。
那些被他惩治的贪官，那些被他击败的政敌，那些因为他而失去权柄的世家……他们或许表面臣服，但心里，真的服气吗？
康王只是其中之一。还有多少个“康王”，藏在暗处，伺机而动？
一个月后，柳彦卿完成了永昌三至五年的《纪要》初稿。厚厚三大册，近十万字。他按照妹妹的建议，誊抄了一份整洁的正式稿，准备呈交李敏中审核。而原始草稿和所有参考资料，则被他用油纸层层包裹，装进一个铁盒，交给了柳彦博。
“二哥，这个东西，比咱们家库房里的金子还重要。”柳彦卿郑重道。
“放心。”柳彦博拍拍铁盒，“我已经在城外咱们的农庄里，挖了个地窖。除了你我，没人知道。”
柳彦卿点点头，抱着正式稿，走进了李敏中的宿舍。
李敏中接过稿子，笑容满面：“彦卿辛苦了，这么快就完成了？我看看。”
他翻开第一册，看了几页，笑容就淡了。看到第十页，眉头已经皱了起来。看到第二十页，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砰！”
他将稿子重重合上，盯着柳彦卿：“柳侍读，你……就是这么编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