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陈远之责——需要之创-《轮回尽头是星海》

  北宋,东京汴梁,皇城东隅,军器监。

  这里是整个大宋王朝的战争心脏,是帝国最强劲有力的臂膀。

  数百座巨大的风箱如沉睡巨兽的肺叶般起伏,将烈风灌入炉膛,催生出能熔化钢铁的炽热。

  炉火彻夜不熄,赤红的铁水在砂模铸成的河道中奔流,将工匠们被汗水浸透的古铜色脸庞映照得通红。

  震耳欲聋的锤打声此起彼伏,谱写着金铁交鸣的铿锵乐章,每一记都仿佛敲打在王朝的脉搏之上。

  空气中永远飘浮着汗水、铁屑与松木煤烟混合的独特气味,辛辣而炙热,充满了蛮荒而原始的力量感。

  当陈远的意识降临于此,他几乎要欣喜若狂。

  这简直是为他量身打造的天堂。

  他成了一名年轻的匠作,身份文牒上写着“陈远,年十七,籍河东,善机巧”。周围是数之不尽的材料、工具和被一代代大师的智慧浸润的精妙图纸。

  他的【创造之钥】在这里如鱼得水,任何复杂的卯榫结构、杠杆原理、力学传递,在他眼中都如同掌上观纹般清晰明了。他能“看”到每一块木料的纹理走向与内应力,能“听”到每一块钢铁在淬火时的细微呻吟,判断其碳量与硬度。

  不过,并非所有人都对他这位天降奇才报以善意。角落里,一位名叫纪老头的总“把头”——最资深的匠师——就对他嗤之以鼻。

  纪老头满手老茧,指甲缝里全是洗不掉的黑油,他看着被众人围着赞叹的陈远,只是往地上啐了一口,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怀疑:“花里胡哨,战场上要的是实在家伙,不是这些中看不中用的新奇玩意儿。”

  陈远听到了,却不以为意。他要用事实让这些守旧的老家伙闭嘴。

  他仅仅用了三天,就改良了军中制式的神臂弓——

  他没有大刀阔斧地改动,只是在弓臂的关键受力点上,用一种他独创的鱼胶混合桐油浸泡过的复合木料拼接加固,又将机括内部一个不起眼的拨片角度微调了半分。

  当禁军捧日军的都头孟凯亲手测试时,整个军器监的校场都屏息凝神。孟凯是个真正的沙场汉子,手臂粗壮如牛腿。他拉开弓弦,只觉比往日顺滑了三分,弓臂的震动也小了许多。

  “嗖——!”

  箭矢离弦,发出一声尖锐的撕裂声,仿佛突破了某种无形的障碍。

  一百五十步外的三层叠在一起的湿牛皮重靶,应声而穿!箭矢余势不减,深深钉入后方的土墙,只留下一截颤抖的箭羽。

  整个校场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射程远了五十步!穿透力强了至少三成!”孟凯扔下弓,大步走到陈远面前,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他的肩膀上,“好小子!有了这弓,老子有把握在百步外就射穿金狗的铁浮屠!”

  军器监的少监刘裕更是喜上眉梢,当场宣布:“陈远匠作,智巧过人,当为我大宋之栋梁!即刻起,拨独立工坊一间,用度物料,皆从优供给!”

  一时间,陈远风头无两。就连之前还颇有微词的纪老头,也只是沉默地多看了他几眼,不再言语。

  在巨大的赞誉和自我期许中,陈远开始了更宏伟的计划。

  他用了五天,不眠不休,绘制出一种全新的、利用配重与多级滑轮组的“旋风炮”。

  这份图纸,其结构的精妙、力学计算的精准,让刘裕和一众老师傅都看得目瞪口呆,连连称奇。

  陈远沉浸在创造的狂喜之中。

  他废寝忘食,将全部身心都投入到将“旋风炮”变为现实的宏伟工程中。他指挥着被派来协助他的匠人们,解决了一个又一个技术难题。

  当连接配重臂的轴承因为无法承受巨大瞬时扭矩而碎裂时,他设计出一种滚珠轴承结构,让所有人都叹为观止。

  他坚信,凭借自己的天赋,足以打造出横扫千军、扭转国运的无上利器。

  这天夜里,月华如水。在无数次计算和微调之后,他终于完成了“旋风炮”的最后一枚零件——一枚控制配重瞬间释放的核心棘爪齿轮。

  当他屏住呼吸,将这枚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齿轮嵌入复杂的机械结构中时,【创造之钥】的力量随之流转,在他的脑海中模拟出了这台战争机器启动后的完整景象。

  他“看”到了。

  他看到在两军对垒的萧杀战场上,他创造的旋风炮在一声令下后发出怒吼。巨大的石弹划破长空,带着死神的呼啸,如天外陨石般精准地砸入敌军密集的阵型中。

  然而,他看到的不是胜利的辉煌,而是血肉横飞的人间地狱。

  石弹落地之处,周遭数十名骑兵连人带马,在瞬间被那股无可抗拒的巨力撕裂、碾碎,化作漫天飞溅的血泥与骨渣。

  凄厉的惨嚎响彻云霄,却又被下一轮抛射的呼啸声所淹没。

  幸存者拖着残缺的身体在地上翻滚,脸上凝固着无尽的恐惧与绝望。一发,又一发……大地被砸得支离破碎,尸骸堆积如山,鲜血汇流成河。那不是战争,那是一场单方面的、高效到令人发指的屠宰。

  这幅过于真实的景象,如同一柄万钧重锤,狠狠地砸在了陈远的心脏上。

  他引以为傲的完美造物,他倾注了全部心血的智慧结晶,原来……是一个如此高效的、纯粹的杀戮怪物。

  紧接着,幻象变了。

  他看到一场惨烈的守城战,汴梁城外,他创造的旋风炮被敌军缴获,那狰狞的炮口调转过来,对准了岌岌可危的宋城。

  他看到熟悉的城墙在巨石的轰击下不断坍塌,守护家园的士兵被成片砸成肉酱。

  他甚至看到了那个曾大力夸赞他的都头孟凯,在城头怒吼着指挥,下一刻,一枚巨石从天而降,将他和周围的十几名士兵瞬间化为一滩模糊的血肉……

  他看到流离失所的妇孺在废墟中哭喊,曾经繁华的街市化为一片火海……

  他创造的武器,最终毁灭了他想要守护的一切。

  “不……不是这样的……”

  陈远脸色煞白,浑身冰凉,仿佛被浸在冰水里,牙关不住地打颤。他踉跄着后退数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他看着眼前那台在月光下泛着幽冷光泽的钢铁巨兽,那精密的齿轮与杠杆,此刻在他眼中,仿佛是恶魔的筋骨与獠牙。

  一股巨大的恐惧与自责,瞬间将他淹没。

  “我……我到底造了什么东西?”

  他双手抱着头,痛苦地呻吟。创造的喜悦荡然无存,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罪恶感。

  他不是在创造,他是在制造灾难。每一次齿轮的转动,每一个杠杆的起落,都变成了通往地狱的阶梯。

  名为“愧疚”的心魔,化作无形的枷锁,扼住了他的咽喉,在他耳边低语:“看啊,这就是你的杰作。

  孟凯因你而死,这座城因你而破。每一滴流淌的血,都源于你的智慧;每一个破碎的家庭,都归功于你的天赋。他们称你为天才,一个制造死亡的天才。”

  他猛地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疯狂。他抄起桌上那叠凝聚了他无数心血的图纸,然后抓起墙上照明用的火把,便要将这一切付之一炬。

  他要毁掉它,毁掉这个怪物,毁掉所有可能带来杀戮的设计。他宁愿自己只是一个默默无闻、每天修补着破铜烂铁的平庸工匠,也不愿成为一个双手沾满看不见的鲜血的“天才”。

  他要放弃创造。

  就在那跳动的火焰即将触碰到图纸的瞬间,一道熟悉而沉稳的意念,跨越时空,温和地包裹住他颤抖的灵魂。

  “陈远,别怕。创造本身没有善恶,是人的需要,定义了它的价值。

  你的同伴需要的,不是完美的杀器,而是能让他们从战场上平安回来的、值得信赖的守护。”

  林逸的声音,没有半句指责,只有全然的、毫无保留的信任。这股信任,像一股暖流,瞬间冲散了盘踞在他心中的冰冷愧疚,像一双坚定的手,稳住了他摇摇欲坠的精神世界。

  守护……

  需要……

  陈远举着火把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火焰映照着他脸上交织的泪水与汗水。

  他想起了秦天,那个永远像一柄出鞘利剑般冲在最前方的男人。他需要的,不是一台能夷平山头的战争机器,而是一杆在万军之中冲杀时永不折断的长枪,一副在刀剑加身时既能提供极致防护又能让他灵活闪避的铠甲。

  他想起了苏瑾,那个总是冷静分析、用数据洞察一切的女孩。她需要的,不是大规模的毁灭,而是最精密的、能够观测到能量流动的仪器,去洞察她想要洞察的真实,去找到那个代价最小、效果最好的“有用”解法。

  他想起了林逸,那个将所有人凝聚在一起的核心。他需要的是一个稳固的、可以信赖的后方,一个能为所有人提供支持和保障的港湾。

  他们……需要他。而他,也需要他们。

  陈远缓缓放下火把,眼中的疯狂与自责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明悟。

  他错了。他过于追求造物本身的“完美”与“强大”,沉醉于那种高高在上的智力优越感,却忽略了使用它的人的“需要”。创造的目的,从来都不是为了造出最锋利的刀,而是为了给需要它的人,递上一面最可靠的盾。

  他的目光,从那台令人畏惧的旋风炮上移开,落在了工坊角落里,那些堆积如山的、等待修补或报废的军备上。

  一把因为钢火不均而在战场上容易卷刃的佩刀。

  一副因为甲片连接不牢、在奔跑中会发出异响,甚至存在致命缺陷的步人甲。

  一张因为机括保养不善、受潮后时常卡壳的神臂弓。

  这些,才是那些奔赴沙场的普通士兵,最真实、最迫切的“需要”。

  陈远深吸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不再去碰那台旋风炮,而是走到那堆废旧军备前,拿起了那副残破的步人甲。

  不远处,一直默默关注着他的纪老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陈远将【创造之钥】的力量,不再用于“重组”出惊世骇俗的新事物,而是将其渗透进甲片的每一个微观结构中。

  他感受着金属因反复捶打而产生的疲劳,寻找着应力的薄弱点。

  然后,他没有选择回炉重造,而是用最精妙的手法,通过局部加热和精准锤炼,重新调整了金属晶体的排列,消除了内部的暗伤。

  他加固了每一处连接的铆钉,将原本容易磨损的皮绳换成了他设计的细巧金属链扣,既坚固又无声。

  他甚至在不增加多少重量的前提下,在甲片内侧,设计了一层用鞣制熟牛皮和细碎丝绵压制而成的极薄却极具韧性的缓冲结构。

  他没有改变这副铠甲的形态,但从根本上,他赋予了它全新的生命。

  当他完成这一切时,这副经过修复、平平无奇的步人甲,在他眼中,比那台惊天动地的旋风炮,更让他感到安心与满足。

  因为他知道,这副甲,或许就能让一个普通的士兵,从一场惨烈的战斗中活下来,回到家中与妻儿团聚。

  这时,纪老头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拿起那副修复好的铠甲,用粗糙的手指抚摸着每一个细节,又提起来掂了掂,甚至自己穿上活动了一下。许久,他才吐出一句:“这才是匠人该干的活。实在。”

  这句朴实无华的评价,比少监刘裕的任何赞美都让陈远感到熨帖。

  他领悟了——

  创造,不是为了追求极致的“完美”,而是为了回应同伴的“需要”。他的价值,不在于能造出多么强大的东西,而在于他造出的东西,能承载多少“信任”。

  这,就是他的“责任”。

  心念通达的刹那,他灵魂深处的【创造之钥】光芒大盛。钥匙的构造发生了本质的变化,不再是单纯的拆解与重组,而是多了一种赋予万物“使命”与“形态”的权能。

  仿佛只要他愿意,他就能将“守护”这个抽象的概念,通过他的双手,真正赋予在一面盾牌之上,让它变得坚不可摧;将“信赖”这个品质,赋予在一柄长剑之中,让它永不背叛。

  【创造之钥】完成了“责任”的奠基,从基础的“重组”,升华为更高阶的“赋形”。

  然而,北境战事吃紧,朝廷催逼日甚。他因坚持修复军备、拒绝再造耗时费料的“旋风炮”等“奇技淫巧”,触怒了急于向上峰邀功的少监刘裕。

  一纸构陷,他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含冤入狱,最终在一个寒冷的冬夜,病困交加,生命走到了尽头。

  牢房的寒意浸透骨髓,意识如同风中的残烛。就在那烛火即将彻底熄灭的瞬间——

  他眼前赫然出现一幅景象:他那部被查封的现实主义遗作,终于在多年后刊行天下,被无数士人学子争相传阅。而他那位清灵如泉的妻子,虽已白发苍苍,却正用颤抖的手轻抚着书册,泪眼含笑,眼中满是为他骄傲的神采。

  所有的冤屈与不甘,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陈远的嘴角,缓缓漾开一抹无比安详、无比满足的笑意。

  带着这抹笑,他的灵魂挣脱了北宋牢狱的枷锁,化作一道玄黄色的流光,回归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