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潮涌风起-《冷王的心尖宠》

  腊月二十六,雪又下来了。不大,细盐似的,落在屋瓦上簌簌轻响。睿亲王府后园暖阁的地龙果真修得旺,韩薇只穿了件夹棉袄子,坐在窗边炕上,手里翻着文长史刚送来的几份账册。是府里年前各处庄子、铺子的年例进项汇总。

  数目不小,进出却有些乱。京郊两个田庄,今年收成报得比往年少了两成,理由是“秋霖伤禾”;通州一处粮栈,账面盈余薄得可怜,管事却新纳了房小妾;最扎眼的是扬州两家绸缎庄的干股分红,往年都是腊月二十前必定到账,今年拖到现在,只来了封语焉不详的信,说“年景不好,周转不灵”。

  韩薇合上账册,指尖在硬木印章冰凉的面上轻轻摩挲。窗外雪光映着她的脸,平静,却绷着一根弦。

  “叫文长史来。”她对侍立的宫女道。

  文长史来得快,袖口还沾着点墨迹。“王妃有何吩咐?”

  韩薇把账册推过去,点了点那几处。“京郊庄子秋霖伤禾,工部可有记载今秋京畿雨涝成灾?”

  文长史愣了愣:“这……似未听闻。”

  “通州粮栈的管事,姓甚名谁?何时入的府?纳妾的银子,是公中支的,还是他自己掏的腰包?”

  “回王妃,管事姓李,名顺,是先太妃在时用的老人了。纳妾的银子……卑职需查问。”

  “查。”韩薇语气平淡,“至于扬州那两家绸缎庄,往年分红是多少,谁经的手,与府里哪位管事相熟,一并查清楚。三日之内,我要个明白话。”

  文长史额头见了汗,躬身应“是”,抱起账册退了出去。走到门口,又听韩薇道:“等等。”

  他站住。

  “查归查,莫要大张旗鼓。该问的问,该看的看,别惊动了人。”韩薇看着他,“你是府里老人,规矩比我懂。我只想知道,这府里的进项,到底有没有人伸了不该伸的手。”

  文长史背脊一凛,深深一揖:“卑职明白。”

  人走了,暖阁里又静下来。韩薇端起早已凉透的茶,抿了一口。苦。她不是猜不到,庄头、管事们看她是新妇,年纪轻,又出身北疆将门,以为不懂经济庶务,想趁机浑水摸鱼,或者……是有人授意,想从这王府内宅开始,给夜曦添堵。

  印章躺在掌心,沉甸甸的。

  午后,宫里递了帖子来,是几位郡王、公侯家的女眷,邀她后日去安郡王府赏梅听戏。帖子写得客气,却透着一股不容推拒的意味。安郡王,正是昨日小年宴上咳嗽打断安王发难的那位老郡王。

  韩薇拿着帖子,沉吟片刻,提笔回了。语气恭敬,却以“初入府邸,庶务繁杂,且值年关,恐失礼数”为由婉拒了。盖印时,她用了那枚私印。

  帖子刚送出去,陈平来了,脸色比外头的天还沉。

  “王妃,殿下让卑职禀报,出事了。”陈平压着嗓子,“刚到的六百里加急。扬州……盐运使衙门被围了。”

  韩薇心头一跳:“被谁围了?”

  “灶户,还有不少盐商伙计,估摸着有上千人。说盐运使司官吏勾结奸商,压价收购,又以次充好,坑害灶户;对盐商则百般刁难,索贿无度。人群激愤,砸了衙门口的石狮子,眼下正堵着门,要盐运使出来给说法。”陈平语速很快,“扬州卫的兵已经调过去了,但不敢轻易弹压,怕激起民变。陈远大人昨日刚到扬州,还没进城就遇上这事,眼下正在城外想法子。”

  韩薇手心发凉。上千人围衙……这绝不是普通的灶户闹事。背后肯定有人煽动、组织。时机也挑得太巧,陈远刚到,就给他来个下马威。

  “殿下怎么说?”

  “殿下已经进宫了。这事……恐怕捂不住。周永年那边肯定已经得了信,就等着发难。”陈平顿了顿,“殿下让卑职告诉王妃,这几日紧闭府门,无论谁递帖子求见,一律不见。若有人问起扬州事,只说不知。”

  “我知道了。”韩薇深吸一口气,“府里我会看紧。你……一切小心。”

  陈平拱手退下。韩薇独自站在暖阁中央,听着窗外雪落的声音,只觉得那声音像无数细密的鼓点,敲在心坎上。

  她走到书案边,拉开抽屉。里面除了印章,还有那两张海图,和几页她这些日子整理的笔记。手指拂过“螺屿”那个标记,又移到满剌加。海上的钉子,陆上的火,都在这个腊月末,一齐烧了过来。

  天色向晚时,夜曦回来了。他没穿朝服,一身墨蓝箭袖,肩头落着未化的雪,脸色在昏黄的灯火里显得格外疲惫,眼底却有压不住的寒芒。

  韩薇迎上去,替他解了披风。“宫里……如何?”

  “还能如何。”夜曦在炭盆边坐下,伸手烤火,“周永年果然跳出来了。带着几个御史,在养心殿外跪着,说盐政糜烂至此,皆因新政苛虐,官吏贪腐,请求父皇即刻罢免陈远,召回扬州,另派‘老成持重’之臣前往安抚,并暂停盐政新法,以安民心。”

  “陛下准了?”

  “父皇没见他们,让司礼监传话,说已知晓,自有圣裁。”夜曦冷笑,“老成持重?派谁去?派他们的人去,把黑的说成白的,再把罪责推到陈远和我头上?”他揉了揉眉心,“父皇给了我五天。五天内,陈远必须把扬州的事情压下去,至少,不能让乱子扩大到不可收拾。五天后若还不行……”

  他没说下去,但韩薇听懂了。若不行,朝廷就必须让步,陈远可能被召回,盐政新法可能夭折,夜曦也会声望大损。

  “陈大人……有把握吗?”韩薇轻声问。

  “陈远在信里说,围衙的人群看似汹汹,却组织有序,喊话也整齐,不像是自发闹事。他怀疑,背后是扬州那些被断了财路的盐枭,勾结了衙门里的一些胥吏,甚至可能……有卫所的人暗中支持。”夜曦看着跳跃的火苗,“他打算今晚设法混进城,先摸清底细。只要能抓住几个领头煽动的,揪出背后主使,事情就有转机。”

  “太险了。”韩薇蹙眉。

  “险也得去。”夜曦声音低沉,“我们没有退路。”

  屋里一时沉默。炭火噼啪,映着两人凝重的脸。

  “府里……”夜曦忽然问,“今日可有异动?”

  韩薇把庄铺账目和安郡王府赏梅帖的事说了。夜曦听完,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随即又被冷意取代。“账目要查,但不必急于一时,年关将近,动静太大会打草惊蛇。安郡王那边……”他沉吟,“他昨日算是帮了我们,今日这帖子,是示好,也是观望。你回绝得对。现在这当口,不宜与任何宗亲走得太近。”

  “薇儿明白。”

  夜曦看着她,忽然道:“你这枚印,今日用了?”

  “回绝帖子时用了。”

  “好。”夜曦点头,“印是你的,也是我的。用出去的话,就是睿亲王府的话。往后,这类应酬往来,你都可斟酌处置。分寸你自己把握,只记住一点:如今盯着我们的人太多,一言一行,都可能被拿去做文章。”

  这是在逐步放权,也是把她彻底拉入这漩涡中心。韩薇没有犹豫,应道:“是。”

  晚膳简单用过,夜曦又去了书房。韩薇没跟去,她知道他需要独处思考。她回到暖阁,却无心再看账册海图。叫来管事嬷嬷,细细问了府中护卫轮值、各处门户的情形,又叮嘱夜间多加巡查。

  亥时初,雪停了。夜空露出一角,星子疏疏落落,冷得清透。韩薇正准备歇下,外头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陈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压得极低,却带着紧绷:“王妃,殿下请您即刻去书房。”

  韩薇心头一凛,披了外袍就出去。书房里只点了一盏灯,夜曦站在书案后,手里拿着一封刚拆开的密信,脸色在昏暗的光线里晦暗不明。

  “陈远来信了。”他见她进来,把信递过去。

  信纸只有薄薄一张,字迹潦草,显是在仓促中写就:“已入城,暗查得数名领头者,皆与城南‘永盛行’有关。此商行明面做茶叶,实为沈万金余孽所控,与盐运司仓大使、扬州卫一李姓千户过从甚密。今夜三更,彼等将于盐场聚众,欲冲击官仓制造大乱。吾已布置,届时擒贼擒王。然恐对方亦有备,若事有不谐,此信为报。陈远顿首。”

  信末,有个小小的、歪斜的符号,是陈远与夜曦约定的暗记,表示消息确凿,但情况危急。

  韩薇看完,手指微微发颤。“三更……就是子时。只有一个时辰了。”

  “嗯。”夜曦把信纸就着灯火点燃,看它化为灰烬。“陈远在信里没提,但我猜,他敢动手,必定联络了可信之人。可能是督行司在扬州的暗桩,也可能是……韩擎留在南方的旧部。”他看向韩薇,“你父亲当年在闽浙一带驻防过,有些老关系。”

  韩薇怔住。她从未想过,父亲的关系网,会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被调动。

  “殿下打算如何?”她问。

  “等。”夜曦走到窗前,推开一线,冷风灌进来,“等扬州的消息。陈远若能成,天亮前必有捷报。若不能……”他顿了顿,“朝廷就必须立刻派兵弹压,那就真的中了某些人的下怀,坐实了‘官逼民反’。”

  他背对着她,身影在窗外的夜色里显得孤直而紧绷。韩薇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男人肩上扛着的,何止是海疆盐政,是整个帝国革新求变的希望,也是无数明枪暗箭的靶心。

  她走过去,站在他身侧。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陪着。

  时间一点点流逝。更鼓敲过了子时,万籁俱寂。雪后的夜晚,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

  书房里的炭火渐渐弱了。夜曦一动不动,像尊雕塑。韩薇也没动,腿站得有些麻,却不想坐下。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隐约传来马蹄声。疾驰而来,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夜曦猛地转身。陈平几乎是撞开门冲了进来,脸上混杂着激动和疲惫:“殿下!扬州六百里加急!陈大人……得手了!”

  夜曦一步上前:“详细说!”

  “信使就在外面!他说,陈大人率督行司并部分卫所可信兵卒,于子时前后在盐场设伏,当场拿获煽动冲击官仓的永盛行掌柜及三名盐枭头目,并擒获与之勾结的盐运司仓大使、扬州卫李千户!骚乱已平,为首者尽数落网!陈大人已接管盐运使衙门,正在连夜审讯!”

  一口气说完,陈平喘着粗气。

  夜曦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层寒冰终于化开些许,露出底下灼人的锐光。“好!好一个陈远!”他看向韩薇,嘴角终于扬起一丝真正的笑意,“我们……赢了第一阵。”

  韩薇只觉得浑身力气一松,几乎站立不住,全靠扶着书案。赢了……暂时赢了。

  “信使还说,”陈平补充道,“陈大人审讯仓大使和李千户时,那李千户扛不住,招认曾收受周……周侍郎府上管家厚礼,让其对盐场骚乱‘睁只眼闭只眼’。”

  周永年!果然有他!

  夜曦眼中厉色一闪:“口供呢?”

  “陈大人已令其画押,连同查获的赃银、往来书信,一并密封,正派人星夜兼程送来京城!最迟后日可到!”

  “好!”夜曦一掌拍在书案上,“这下,我看他周永年还怎么‘病’!怎么‘忧国忧民’!”

  他来回踱了几步,迅速下令:“陈平,你立刻去督行司,让他们准备好接应扬州来的证物人犯,务必确保万无一失!再派人盯紧周府,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是!”陈平领命而去。

  书房里又剩两人。激荡的情绪过后,是更深的疲惫,却也有一股热气从心底涌上来。

  “殿下,”韩薇轻声道,“接下来……”

  “接下来,”夜曦转过身,看着她,目光深而亮,“该我们反击了。周永年,还有他背后那些人,一个都跑不了。”他走到她面前,伸手,很轻地握了握她的肩,“今夜辛苦了。去歇着吧。明日……还有硬仗要打。”

  韩薇点点头,却没动。她看着他眼底的血丝,忽然问:“殿下饿不饿?我让人热点粥来?”

  夜曦愣了愣,随即笑了,笑容里有真实的暖意:“好。”

  粥是简单的白粥,配一碟酱瓜。两人对坐在书房里,就着微弱的灯火,安静地吃着。窗外的天色,已透出淡淡的青灰。

  子时已过,腊月二十七了。旧年将尽,新年将始。而一场更大的风暴,已然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露出了它狰狞的轮廓。

  潮涌,风起。这漫长的一夜,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