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虎爪书香-《九野风云》

  孟府正堂,气氛截然不同。宫中来的是嬴景身边一位中年内侍,姓常,端着茶盏,看似随意却颇有脸面,不停扫视着厅内陈设以及匆匆赶来的孟集。

  “常公公大驾光临,未曾远迎,死罪死罪!”孟集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悲戚与恭敬,深深一揖,“不知大王有何旨意?老父新丧,家中忙乱,若有怠慢之处,万望公公海涵。”

  常公公放下茶盏,虚扶了一下,声音不高不低,带着宫里特有的腔调:“孟相节哀。大王听闻老太爷仙逝,不胜唏嘘。老太爷虽无官身,但德高望重,博学多才,大王甚是感念。特遣咱家前来吊唁,赐下御祭一份,并口谕:孟相乃国之柱石,当以国事为重,节哀顺变,切莫哀毁过度,以致损及贵体,朝廷还需卿家支撑。”

  “大王隆恩浩荡!臣铭感五内!请公公转奏大王,臣父乃喜丧,臣虽悲痛,亦知国事为重,定当谨遵圣谕,不负大王信重!”孟集再次躬身,语气哽咽而忠诚。皇帝的慰问既是恩典,也是一种无形的约束和审视。

  常公公点点头,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通往内院的廊道,“咱家进来的时候,看到太子妃銮驾,莫非太子妃殿下也在此处?”

  “是。太子殿下仁孝,遣太子妃归宁,代为主持府中丧仪,以尽孝道。”孟集回答得滴水不漏。

  “嗯。”常公公呷了口茶,似是无意地问道,“方才咱家在前院,仿佛听得内宅有些喧哗动静?可是太子妃殿下悲痛过甚?殿下万金之躯,还需孟相与夫人多加宽慰才是。”

  来了!孟集心中一凛。宫里的耳目果然灵通,或者说,这灵堂内外的无数双眼睛中,本就有人属于不同的主人。

  他脸上的悲戚更深了一层,带着无奈与疼惜,“公公明鉴,小女少棠自幼蒙祖父抚育教养,祖孙情深。祖父骤然离世,她一时悲恸难以自持。方才在灵前确是情绪有些激动,说了些伤心糊涂话。臣极力安抚,现已平静下来,正在灵前守孝。惊扰之处,还请公公在大王面前代为转圜一二。”

  常公公细细观察着孟集的表情,似乎在判断这话的真伪。片刻,他才颔首道:“至亲离世,肝肠寸断,也是人之常情。殿下纯孝,大王与娘娘知晓了,只会感念。咱家定当如实回禀。只是……”

  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孟相,如今是多事之秋啊。宫闱内外,牵一发而动全身。太子妃身份贵重,她的一言一行,落在有心人眼里,便是东宫的态度,甚至是孟相您的态度。还望相爷多加提点,谨慎为上。”

  这番话绵里藏针,既是提醒,更是警告。

  孟集后背渗出冷汗,面上却愈发恭敬感激:“公公金玉良言,孟集谨记于心!定当约束阖府上下,谨言慎行,不负圣恩!”

  “如此甚好。”常公公终于露出一点满意的神色,起身告辞,“咱家还要回宫复命,就此告退。孟相,节哀,保重。”

  送走宫里的人,孟集站在正堂门口,望着常公公远去的仪仗,只觉得深秋的寒意直透骨髓。

  嬴无垢的威胁犹在耳边,嬴景的警告又接踵而至。夹在两股滔天巨力之间,堪称步步惊心。

  “来人。”

  “家主。”管家上前。

  “灵堂那边,加派人手,不许任何人惊扰。”孟集的目光锐利如刀,“还有,自今日起,府中一应人等,非必要不得靠近灵堂或太子妃,更不许私下议论今日之事。违者,家法处置!”

  “是!”管家明白事态严重,领命而去。

  孟集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转身走向灵堂。黑色的帷幕,白色的丧服,摇曳的烛火,一切都笼罩在巨大的不确定性阴影之下。父亲的棺椁停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问号。

  孟少棠看了他一眼,没有起身,继续跪在蒲团上。

  “少楠,你去歇着,吃点东西就睡,这里一切有我。晚上子时,再过来替我守夜。白天会来很多贵客,包括宫里,你还打发不住。”

  “喏。”孟少楠朝着棺椁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起身离开。

  孟少棠厌恶地扫了一眼孟集,没有说话。

  “你是太子妃,身份高贵,跪一刻钟就行了。太晚回去,只怕大王要生疑。”

  孟少棠赏他一个白眼,站起来就走。

  “唉。”孟集叹了口气。他看着眼前的棺椁,思绪万千。

  孟集也是刚刚才知道,父亲的死,是因为嬴无垢需要一个递话的楔子,并不是什么喜丧。嬴无垢的权势当然远远不如嬴景,但他对朝臣的把控,远超其父。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布局的?自己家中还有多少暗探?

  身为家主的嬴景不安地望了一眼四周,感觉有无数眼睛盯着自己。这样的压力和威胁,都比嬴景直接得多。

  杀父虐女的仇,要不要报?阖府上下这几百口人命,要不要保?孟集一阵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孟少棠的车驾从太子府侧门进入。府邸宽阔透亮,却透着一股比灵堂更压抑的森然。空气里残留着焚香和某种不易察觉的、更冰冷的味道,是权力的铁锈,还是血腥?她不知道,只觉得每一次进入这里,都像踏入一头蛰伏凶兽的巢穴。

  只有在书楼,她才能找到一丝心安。

  她被引至嬴无垢惯常处理事务的暖阁。他没有穿官服,而是一身黑色窄袖劲装,正斜倚在虎皮软榻上,擦拭一柄寒光凛冽的短匕。

  烛火跳跃,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和眼底深不见底的寒意。孟少棠的心猛地一沉,强压下喉头的哽咽和翻涌的恨意,推门而入。

  “回来了?”

  “嗯。”

  “怎么样?”

  “他答应了。”

  嬴无垢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就好。辛苦你了,过来坐。”

  孟少棠没有动。

  “有事?”嬴无垢抬起眼皮,“说吧。”

  “我阿爷,是不是你杀的?”

  “不是。”

  “不是?”孟少棠提高了声音。“有那么巧?”

  “就是那么巧。”

  “我不信。”

  “随你。”

  “你不怕孟家反水?”

  “不怕。”

  “为什么?”

  嬴无垢站起来,用匕首顶住她隆起的胸部。

  “你觉得,猛虎在撕咬猎物的时候,会不会在乎兔子的想法?”

  孟少棠明白了。

  “如果你不杀我,我要去看书了。”

  嬴无垢收起匕首,做了个请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