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归途絮语-《九野风云》

  顾承章在昏昏沉沉中,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失陷在一片沼泽中,只露出脑袋,动弹不得。正奋力挣扎中,一只乌鸦飞来,落在身前。

  它歪着头,那双眼睛并非纯粹的漆黑,而是泛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粘稠的暗红色,如同凝固的血块,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

  顾承章悚然,一边偏过头,一边拼命挣扎。岂料越挣越往下沉,淤泥和污水逐渐淹没口鼻。

  “不要……”他咕哝了一声,乌鸦咚一下啄吓了他一只眼睛,当他的面,血淋淋地把眼球吞下。

  “啊!”顾承章大喊一声,猛然睁开双眼,这才发现是个梦。冷汗浸透了单薄的里衣,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冰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一缕细弱却异常执拗的阳光,正透过马车微微晃动的陈旧布帘缝隙,精准地照射在他紧闭的眼睑上。正是这带着暖意的刺痛,将他从那个冰冷污秽的梦魇深渊中硬生生拽了回来。光芒驱散了眼前的血色与黑暗,也让他混乱的思绪逐渐清明。

  肩头的剧痛让他清醒不少,他尝试着叫了一声,“师父?”

  “嗯。”

  顾承章大喜过望,撩开车帘一看,熊崇靠在车头,悠悠赶路。

  顾承章也挪到车头,和师父并肩而坐。

  熊崇看了他一眼,并不像他那般激动,只平淡地说道,“进去吧,太阳晒到伤口,容易起脓疮。”

  “就坐一会,马上进去。”

  熊崇笑了笑,也就随了他。

  “查到自己生母了?”

  “是啊。”

  “什么感觉?”

  “原本以为会很开心,其实没有。”顾承章叹了口气,“她也是个苦命的人呢。”

  熊崇笑道,“为什么要加个也字?你觉得自己很苦吗?”

  顾承章看着那张苍老的脸,摇了摇头,突然觉得自己还好。起码有人管穿衣吃饭,也有人管读书修行,还可以到处乱跑,比起那些从小就直不起腰的家奴,实在好太多。

  “师父。”

  “嗯。”

  “你说过,我一旦自己查到母亲是谁,就告诉我关于她的一切。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熊崇沉默半晌,叹息道,“她的确是个苦命人,你真的想知道吗?”

  顾承章想了半天,几经犹豫后,斩钉截铁地说道,“想!”

  熊崇取下腰间葫芦晃了晃,他已经很多年没喝酒了。但不喝一点,他实在是没勇气重拾往日的记忆。

  辛辣的酒灌进喉咙,熊崇胸腹热辣辣地燃烧起来。

  “她叫顾涟漪,是我妹妹的独生女。”

  “啊?”

  “我妹妹叫熊淑,嫁人比较晚,嫁给了一个姓顾的幽魏书生。”

  “他叫什么?”

  “不关你事,我也不想提。”

  “好,好,师父继续。”

  “后来这个书生回幽魏,没有把她接回去,我妹妹翘首以盼,后来活生生气死了。那年你的母亲八岁,以婢女的身份拜入我门下,由我悉心教导。那丫头九岁就能背《云笈七签》,十二岁参透玄门心法。同代弟子中,再没比她更灵透。”

  “为什么要搞得这么复杂?您是他老舅啊,照顾一下她,不应该吗?”

  “我身边也有很多敌人的,你觉得是为了什么?”

  “懂了。您是我母亲的舅舅,所以我不该叫你师父,应该叫您一声舅姥爷。”

  “闭嘴,她从来没叫过我舅父,你更不许这样叫。”

  “那还是叫师父吧。”顾承章笑道,“您老接着说。”

  “顾涟漪,是一个很倔很倔的丫头,大概和她妈妈一样,后来……”

  熊崇说了很多,也很细碎,配合着嗒嗒作响的马蹄声,似乎在催眠。但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洋溢着一种顾承章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神情。那是沉浸在久远幸福回忆里的温柔光亮,如同冬日暖阳;同时,又交织着深不见底的伤感与遗憾,如同深秋寒潭。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在他脸上矛盾地共存着、流淌着,汇聚成一股令人心头发酸、眼眶发热的力量。顾承章完全沉浸在这由往事编织的氛围里,忘记了肩头的疼痛,忘记了马车的颠簸,甚至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在熊崇的絮叨中,顾涟漪的形象逐渐清晰,仿佛看到了生母就在眼前。这是一个温婉的女孩,像一株含羞草,外表柔软易折,却在无人处倔强地生长。对亲情与爱情的渴望如同虔诚的信仰,既纯粹得令人心疼,又偏执得近乎病态。她的温柔是经年累月的习惯,而那份藏在眼底的倔强,才是灵魂最真实的底色。

  但对于母亲的感情故事,熊崇绝口不提。原因嘛,不说也知道,肯定是过于悲情了,熊崇不愿去触碰。既然那个男人对母亲如此绝情,对自己也没什么养育之恩,那再追问下去也没什么意思,顾承章也就到此为止,不作任何深究。

  母亲的故事,顾承章显然是听不够的,直到暮色降临,熊崇口干舌燥才停了下来。他们已经出了洛邑,往南约八十里。

  这是城郊,庄稼茂盛,人烟稀少,三三两两的村落中升起袅袅炊烟。

  “饿吗?”熊崇问道。

  顾承章摇了摇头。

  熊崇下了车,把马牵到小河边饮水。“再过一两个时辰天就黑了,不如今晚就歇在这里,随便吃点东西,明天再走吧。”

  “好。”顾承章看了一下肩胛上的伤口,翻开的皮肉已经让蛊虫啃食干净,结痂的速度很快,覆盖了整个伤口。再休养几天,当保无虞。

  他回到车厢,翻找食物和过夜的衣服。

  “别找了,我不会准备这些东西。”熊崇盘腿坐在一棵树下,“听灵萱说,你烤东西有一手,色香味俱全。十多年了,也不想着弄点给我尝尝?”

  “成啊,但是这里除了田鼠没什么别的东西,你吃吗?”

  “你能不能再恶心点?”

  顾承章嘿嘿一笑,“您老有没有见过姜飞叶的太公杆?用来钓鱼一流,直钩都能钓上来。让他来钓几条鱼,应该不是难事。”

  “那是用来钓因果的,你别惹他。”熊崇今日有些反常,看顾承章的眼神都近乎溺爱。

  “知道了。不过话说在前头,连盐都没有,不可能有多好吃,仅限于烤熟、能吃。”、

  熊崇点了点头。口腹之欲,他向来克制。在骨鸣涧清修的时候,喝点泉水,吃点浆果、苔藓,也就凑合过了。

  顾承章削尖了两支木棍,蹲在河边。“这里鱼有点小了,不过也好,鱼刺就软一些,五条穿一串刚刚好。”

  看着顾承章聚精会神地叉鱼,熊崇叹了口气。自己不在的时候,他说话办事还像个样,错了也能及时回头;在自己身边呢,感觉就永远长不大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