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九嶷杖-《九野风云》

  星光点点,冷月如钩。断裂的石碑阴森矗立,碑上的刀痕在月色下泛着寒光。

  顾承章拖着染血的衣袍踉跄而至,指尖划过石碑基座那道隐秘裂痕,留下一个鲜红的血手印。

  枯叶夜风中打着旋,落在顾承章鞋尖。熊崇的斗篷边缘凝着白霜,肩头覆着一层露水,显然是踏夜疾驰而来。他一手杵着藤条手杖,另一只粗粝的手掌按在石碑裂痕处,真元震荡震落簌簌石屑,看见顾承章的身影时骤然收力。

  石碑阴影处的裂缝瞬间消失。

  顾承章一眼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失声叫道,“师父!”随即晕倒在地。

  他视若亲子的徒儿,气息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倒在血泊之中。右肩那个恐怖的焦黑空洞贯穿伤狰狞无比,几乎将他半边身躯撕裂,深可见骨,鲜血仍在汩汩涌出。他的脸色比纸还白,真元近乎枯竭,唯有左手,还死死地攥着一片不知从何处撕扯下来的、边缘已被鲜血浸透的残破布帛,仿佛那是他生命中最后的执念。

  “承章!”熊崇一把扶住他,磅礴浩瀚却又无比精纯温和的真元如同决堤的暖流,瞬间涌入顾承章残破不堪的躯体,强行护住他即将崩碎的心脉和识海,并把他缓缓放倒在地,眉头拗成一个疙瘩。不用问了,必然是昊仪的手笔。

  熊崇黑袍翻涌,抖落几只赤红蜈蚣,首尾相衔,组成血阵将封住顾承章的伤口。他咬破拇指在徒弟眉心一点,那血珠立刻顺着经脉游向肩胛伤口,开始衔接断裂的经脉。

  昊仪残留的的金光在经脉中隐约可见,熊崇放上一只三眼蟾蜍,将其慢慢舔食。短短几个呼吸间,赤红蜈蚣衔着血丝,已经在伤口处织成蛛网状的肉膜。

  “大司命好手段。”昊仪从兰台楼阁慢慢走了出来。他也没想到,熊崇居然呆在原地不动,害得他仓促下令封了洛邑九门。

  “以诡破正,以毒攻毒。”昊仪看着顾承章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赞叹道,“苍楚巫术,果然神奇。”

  熊崇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看他,只管埋头医治徒弟。

  昊仪在一旁安静等待。

  一来,他要和熊崇谈判,需要缓冲;二来,调动其他的修行者来此,也需要一点时间。

  大概过了半炷香,熊崇停下手中的活,轻轻点了一下顾承章的人中穴。

  顾承章悠悠转醒,干裂染血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几不可闻的呼唤,眼中积蓄的绝望、愤怒和那丝顽强不屈的光芒仿佛找到了最后的归宿,瞬间化为汹涌的泪水,混合着血水滑落。

  熊崇视若未见,解下腰间葫芦,凑到顾承章嘴边,说道,“喝吧。”

  顾承章依言,咕咚咕咚,一口气全部喝完。

  他喝的不完全是酒,酒中有三条针尖大小的蛊虫,身体泛着半透明的琥珀色,名续命蛊,随着时间的推移,能将受损的经脉和内脏修复如初。

  当然,这玩意很难喝,就像几十年的阴沟水一样,腥臭无比。

  熊崇托起软绵绵的他,轻声说道,“走吧。”

  顾承章点点头,强忍着肩胛的剧痛和肠胃的收缩,准备离开。

  昊仪的脸上难看到极点。

  “等等!大司命这就走了吗?”

  熊崇这才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不然呢?”

  “今天只怕是走不了了。”昊仪明明只上前一步,却转瞬就堵在了俩人身前,“大司命是不是太看不起人了?”

  “你待如何?”

  “好说。不如大司命师徒就留在洛邑修行,怎么样?”

  “我不愿意。”

  昊仪挥了挥手,四周人头攒动,从气息和呼吸来判断,至少是造化境的修行者。

  “不愿意只怕不行。”昊仪冷笑道,“大司命是觉得我洛邑无人了吗?”

  顾承章心有不安,牙一咬,正想上前,被熊崇拦住了。

  “洛邑不是没有人,是人太多了。”

  “大司命这话什么意思?”

  熊崇平静回答道,“我师徒二人不走,洛邑的人至少死一半。”

  昊仪大怒,随即悚然而惊。

  “要不这样,我和你对战一局。我赢了,你们留下;我输了,放你们走,是杀是剐我一肩担了,不牵扯别人就是。敢不敢?”

  昊仪作为王畿之地的最强修行者,一抬手就重伤了顾承章,自然有骄傲的资本;但熊崇为天下巫祝之首,擅长各种诡谲秘术,万一真能让这座天下第一城陪葬,大周天子就没有任何指望了。

  这个险,昊仪不能冒,也不甘心让顾承章就此离去。

  熊崇衣袖轻卷,把顾承章推到一旁。

  “你本没有和我动手的资格,但如果能让我离开的路面干净一些,我不介意扫扫眼前的朽木。”熊崇上前一步,“给你个出手的机会,扛得住一招,我老头子终生不出王畿半步。”

  昊仪冷哼一声。他、师兄张道远、熊崇、姜飞叶等人其实是同一批,熊崇年长些,但又比纪穿云年轻。他们这一辈算是最能搅动风云的一代人,彼此相差不远。可惜后面这些年出现了断代,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看到能独领风骚的年轻人。

  昊仪足踏七星步,身后浮现出周王室传承数百年的洛河阵图。他双袖翻涌间,一条由王朝气运凝成的五爪金龙破空而出,每片龙鳞都折射着周礼铭文。

  昊仪傲然立于龙头,眼中尽是杀意。

  大祭司绝学,紫薇帝印。

  他在向世人宣告,自己就是大周王朝最值得信赖的守护者。

  当这位王畿第一修士催动此印时,整片夜空亮如白昼,北斗七星被他扯落凡尘,化作一柄缠绕着雷电的千丈巨剑,直落熊崇额头。剑锋未至,不远处的顾承章已呼吸停滞、七窍渗血,骨骼咔咔作响,脚下青石板全部压成齑粉。

  昊仪多年不出手,观战的修行者这才知道,他显然已经踏入归墟境,只是还看不出是中境还是上境。

  面对着恐怖威压,熊崇视若无物,高高跃起,枯瘦的手指突然收紧藤杖,双手抡圆,似乎没有任何技巧,就像老农挥舞锄头,狠狠砸向巨剑。

  熊崇跃起的刹那,枯藤杖上所有籀文尽数剥落,化作苍楚九嶷山上的一片斑竹,刺破夜空。

  “破!”?

  藤杖砸中千丈巨剑的瞬间,金龙发出凄厉哀鸣,瞬间消失,昊仪脚下洛河阵图寸寸龟裂,阵眼处显化出汨罗江滔天浊浪的虚影。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挣扎反抗的余地。这位王畿第一修士浑身剧烈颤抖之后,掉落在地,就像被抽走灵魂的陶俑,保持着结印的姿势僵在原地不动。

  熊崇收杖时,杖头还粘着一片未燃尽的紫微星屑。老人吹落星屑的动作,像极了楚巫祭祀后熄灭烛火。

  熊崇一只手拉着顾承章,一只手杵着手杖,身体似乎佝偻了一点,慢慢离开。

  周围上百修士目送他们走远,无一敢擅动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