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酥皮里的月光-《姑苏笑哈哈》

  中秋前三日,姑苏城热得像蒸笼。

  平江路两旁的桂花却在这反常的暑热里开了,香气浓郁得化不开,混在潮湿的空气里,甜得有些发腻。笑哈哈茶馆里,顾伯把风扇开到最大,还是止不住客人们的汗。

  “这天气,月饼还没吃上,人先烤熟了。”周老师摇着蒲扇,衬衫后背湿了一片。

  吴画师慢悠悠地喝茶:“老话说,‘中秋热,月饼甜’。今年这月饼,怕是甜得很。”

  正说着,茶馆门被推开,一阵热浪涌进来。小墨探进半个身子,脸上红扑扑的,额发都被汗黏住了:“顾伯,有凉茶吗?快渴死了。”

  顾伯赶紧倒了一大杯凉茶递过去:“跑哪儿去了,热成这样?”

  小墨一口气喝完,喘着气说:“采芝斋,排队买月饼。”他把手里的纸袋放在桌上,“今年的第一炉鲜肉月饼,排了一个多小时。”

  纸袋一打开,热气带着肉香和酥皮香飘出来,茶馆里所有人都抽了抽鼻子。程浩正好推门进来,闻到味道眼睛一亮:“鲜肉月饼!我的最爱!”

  顾伯笑着拿出盘子,把月饼分给大家。月饼还烫手,酥皮一层层的,咬一口就往下掉渣,里面的肉馅鲜嫩多汁,热乎乎地烫着嘴,但又让人忍不住一口接一口。

  “嗯——”周老师满足地眯起眼,“还是采芝斋的味道正。”

  吴画师却细嚼慢咽,品了品:“肉馅比去年咸了半分,花椒多了两粒,酥皮油温高了五度。”

  众人都愣住。程浩低头看看自己吃了一半的月饼:“吴爷爷,这您都吃得出来?”

  “吃了几十年了,当然吃得出来。”吴画师放下月饼,“采芝斋的老师傅应该退休了,现在是徒弟在做。火候还差一点。”

  小墨忽然说:“爷爷,您知道采芝斋在招学徒吗?”

  “哦?”

  “我今天排队时看见门口贴了告示,说要招年轻人学做苏式糕点,特别注明‘要能吃得起苦’。”

  顾伯来了兴趣:“现在还有年轻人愿意学这个?一站一整天,冬天手泡冷水,夏天守着炉子...”

  “所以难招啊,”周老师摇头,“我有个远房亲戚的孩子,去学了三个月就跑路了,说受不了。”

  程浩却若有所思:“要是我年轻十岁,说不定会去试试。”

  “你现在也不老啊,”顾伯打趣,“才二十多,正当年。”

  “不行不行,我手笨,连年画都画不好,别提做点心了。”

  大家说笑间,门外又进来一个人——是背着画板的林小雨,她暑假在附近写生,成了茶馆常客。看见月饼,她欢呼一声,不客气地拿了一个。

  “小雨啊,”顾伯问,“你今年中秋回不回家?”

  林小雨摇头:“不回了,我接了个活儿——给采芝斋画中秋礼盒的设计图。”

  “采芝斋?”小墨眼睛一亮,“那你见过做月饼的师傅吗?”

  “见过啊,一个姓金的老师傅,可凶了。”林小雨做了个鬼脸,“我去采风,想拍几张做月饼的照片,他瞪着眼说:‘要么帮忙,要么出去,别在这儿碍手碍脚!’”

  众人都笑了。这脾气,听着跟冯师傅、沈师傅一个路数。

  吴画师却认真起来:“姓金?是不是叫金满堂?个子不高,左手有烫伤疤?”

  “对对对!您认识?”

  “何止认识,”吴画师笑了,“老金的月饼,我吃了四十年。他那手烫伤,是年轻时救一炉月饼落下的——炉子倒了,他用手去挡,月饼保住了,手烫伤了。”

  茶馆里安静下来。林小雨小声说:“难怪他那么宝贝那些月饼...”

  第二天,林小雨再去采芝斋时,小墨也跟着去了。他想看看,那个为了一炉月饼烫伤手的老师傅,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采芝斋在老城区的一条窄巷里,门面不大,黑底金字招牌已经褪色。还没进门,就闻到一股混合的甜香——月饼、酥糖、云片糕、定胜糕...各种糕点的香气交织在一起,光是闻着就让人幸福。

  店里柜台后站着个老师傅,正在包月饼。他果然个子不高,瘦瘦的,系着白色围裙,头上戴着厨师帽。左手背上有一块明显的烫伤疤痕,但手指灵活,一捏一转,一个月饼就包好了,浑圆均匀。

  “金师傅好。”林小雨怯生生地打招呼。

  金师傅抬眼看了她一下,又看了眼小墨:“又是你。今天带帮手来了?”

  “这是我朋友小墨,他也想看看做月饼。”

  金师傅哼了一声:“看可以,别碰东西,别问东问西。”说完继续低头包月饼。

  小墨和林小雨站在一旁,静静看着。金师傅包月饼的动作行云流水:揪剂子,按扁,包馅,收口,盖红印...每个动作都精准得像是机器,但又有种机器没有的韵律感。

  最神奇的是酥皮。金师傅把油酥和水油面按比例叠在一起,擀开,折叠,再擀开...反复多次,动作快得看不清。林小雨小声说:“这是在‘开酥’,苏式月饼层层起酥的关键。”

  做了十几个,金师傅忽然停手,拿起一个月饼坯掂了掂,皱眉,掰开。里面的馅料露出来——是豆沙的,但颜色不均匀。

  “火大了,”金师傅自言自语,转头朝后堂喊,“阿贵!你炒豆沙又心急!说了要小火慢炒!”

  后堂传来含糊的回应。金师傅摇摇头,把那个月饼坯扔进废料桶,洗洗手,重新开始。

  一上午,金师傅做了上百个月饼,没停过手。小墨站得腿都麻了,但金师傅依然腰板笔直,手上动作丝毫不慢。偶尔有顾客来买糕点,金师傅才停下手,去柜台称重、打包,话不多,但算账从不用计算器,一口报出价钱,分毫不差。

  中午,金师傅终于休息。他解下围裙,洗了手,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饭盒,坐到后院的天井里吃饭。小墨和林小雨跟过去,发现天井里还有个人——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正蹲在地上择菜。

  “这是我孙子,阿鑫。”金师傅扒拉着饭,语气还是硬邦邦的,“大学放假,回来帮忙。”

  阿鑫抬头朝两人笑笑,又低头择菜。他戴着眼镜,文文静静的,不像糕点师傅,倒像学生。

  “阿鑫学什么的?”林小雨问。

  “计算机。”金师傅哼了一声,“整天对着电脑,肩也垮了,背也驼了。让他回来动动手,还不乐意。”

  阿鑫小声反驳:“爷爷,我学的是人工智能,以后可以做智能糕点机...”

  “智能?机器能闻出豆沙炒没炒透?能摸出酥皮开得好不好?”金师傅把饭盒一放,“糕点是有魂的,机器没有!”

  眼看要吵起来,小墨赶紧打圆场:“金师傅,您能教我们做月饼吗?就最简单的。”

  金师傅看了他一会儿:“真想学?”

  “想!”

  “那明天早上五点过来,穿利索衣服,洗干净手。迟到一分钟,就不用来了。”

  五点?小墨和林小雨对视一眼,咬牙点头。

  第二天,天还没亮,两人就来到采芝斋。金师傅已经在了,正在和面。见到他们,也不打招呼,直接扔过来两条围裙:“系上,洗手,洗三遍。”

  洗了手,金师傅开始教最基础的和面。水油面要揉到“三光”——面光、盆光、手光。看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小墨揉了半天,手上黏糊糊的,盆壁上沾满了面,面团坑坑洼洼。

  金师傅看了一眼:“没力气,也没巧劲。看好了。”他接过面团,手腕一抖一揉,几个来回,面团就光滑了,盆也干净了。

  林小雨那边更糟,水加多了,面软得不成型。金师傅皱眉:“你们这些年轻人,没一个手稳的。”但还是耐心教她怎么补救。

  学完和面学开酥。金师傅演示时,手快得像变魔术;轮到他们时,不是油酥漏出来,就是皮擀破了。一上午,废了十几团面,金师傅的脸越来越黑。

  中午休息时,阿鑫送来午饭——简单的青菜面。金师傅吃着面,忽然说:“我学手艺时,第一年只让和面、扫地。师傅说,手不稳,心不静,做不出好东西。”

  小墨想起沈师傅也说过类似的话。这些老手艺人,道理都是相通的。

  下午学包馅。豆沙馅要包得均匀,不能露馅,收口要利落。小墨包的第一个,馅漏了;第二个,形状歪了;第三个...勉强像个月饼。

  金师傅拿起来看了看:“丑是丑了点,但能烤。第一次,算不错了。”

  这竟是今天第一次得到表扬。小墨心里一暖,更认真了。

  三天后,小墨和林小雨终于能做出像样的月饼了。虽然速度慢,样子也不够美观,但至少能放进烤盘。金师傅把他们做的月饼单独放在一个烤盘里,送进烤箱时说了句:“自己做的,自己吃。”

  月饼烤出来,小墨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酥皮有点厚,豆沙有点甜,但不知为什么,觉得比店里买的还好吃。

  “因为里面有你的汗,”金师傅仿佛看穿他的心思,“自己做的,味道不一样。”

  那天临走时,金师傅忽然叫住小墨:“你,明天还来不来?”

  小墨点头:“来!”

  金师傅脸上闪过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笑意:“明天教你做鲜肉月饼。那个难,要现包现烤现吃,肉馅的肥瘦比例、调味、包的手法...差一点都不是那个味。”

  小墨眼睛亮了。鲜肉月饼是他最爱吃的。

  第二天,小墨早早来了。金师傅已经在调肉馅了,肥四瘦六的猪肉剁成茸,加酱油、糖、料酒、葱姜水,顺着一个方向搅打上劲。金师傅搅馅时,手臂的肌肉绷紧,青筋微凸,那是一种常年劳作的力量。

  “鲜肉月饼的馅,要打上劲,烤出来才抱团,有弹性。”金师傅说,“但不能打过头,过了就柴了。这个分寸,靠手感。”

  包鲜肉月饼更难。因为馅是湿的,容易破皮;收口要严,不然汤汁流出来。小墨包了几个都失败了,不是露馅,就是形状塌了。

  金师傅不骂人,只是让他一遍遍重来。包到第十个时,小墨忽然找到了感觉——手指怎么用力,虎口怎么收,手腕怎么转...那一刻,他忽然理解了沈师傅说的“手感”,冯师傅说的“手稳”,现在金师傅说的“分寸”。

  那个月饼包得近乎完美。金师傅拿起来,对着光看了看,点点头:“可以了。”

  中秋节前一天,采芝斋忙翻了天。店里挤满了买月饼的人,后厨更是热火朝天。金师傅带着几个徒弟,还有小墨、林小雨、阿鑫,从早忙到晚。

  阿鑫本来只是帮忙打包,但看大家忙不过来,也系上围裙进了后厨。他手生,但学得快,包了几个就摸到门道了。金师傅看着孙子专注的样子,眼神柔和了许多。

  晚上九点,最后一炉月饼出炉。大家都累瘫了,坐在院子里休息。月光很好,圆圆地挂在天上,照得院子亮堂堂的。

  金师傅拿出自己留的几个月饼,又泡了一壶茶:“来,尝尝今天的。”

  大家围坐在一起。小墨咬了一口鲜肉月饼——皮酥得掉渣,肉馅鲜美多汁,热乎乎的,是今天刚做的最新鲜的一批。

  “好吃!”林小雨含糊地说,嘴里塞得满满的。

  阿鑫也吃了一个,沉默了一会儿,说:“爷爷,我明年毕业,想回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金师傅的手停在半空:“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回来学做糕点。”阿鑫认真地说,“我不是一时冲动。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我学的编程、算法,能不能用在传统糕点上?比如建立温度、湿度、配料比例的数据库,分析最优配方;比如设计自动控制系统,让烤炉的温度更精准...”

  他越说越兴奋:“还有,我们可以做糕点制作的AR教学,让更多人了解这门手艺;可以做线上定制,顾客可以选馅料比例、甜度、大小...”

  金师傅没说话,只是慢慢吃着月饼。月光下,他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

  许久,他才开口:“你爸不会同意。他盼你在大公司上班,坐办公室,拿高薪。”

  “可我不快乐。”阿鑫轻声说,“在这里,虽然累,但我快乐。看着面团变成糕点,看着顾客满意的笑脸...这种成就感,代码给不了我。”

  小墨忽然说:“金师傅,让阿鑫试试吧。就像程浩哥画年画,我织缂丝,小雨姐设计礼盒...我们都在用新的方式,让老手艺活下来。”

  林小雨点头:“是啊金师傅,阿鑫不是要放弃传统,他是想让传统走得更远。”

  金师傅看着孙子,看着月光下年轻人明亮的眼睛,终于,缓缓点头:“那就...试试。但说好了,从学徒做起,扫地和面,一样不能少。”

  阿鑫笑了,用力点头:“好!”

  中秋节当天,采芝斋推出了一款特别的月饼礼盒——是林小雨设计的,封面是吴画师画的月下采芝斋,里面除了传统月饼,还有一张卡片,扫二维码可以看到糕点制作的小视频,其中就有金师傅教做月饼的片段。

  礼盒很快售罄。更让人惊喜的是,很多年轻人买了礼盒后,来店里问能不能体验做月饼。金师傅干脆在店里辟出一角,周末开体验课,阿鑫负责组织。

  中秋节晚上,笑哈哈茶馆又热闹起来。顾伯准备了丰盛的家宴,茶馆常客们都来了,还多了新面孔——金师傅和阿鑫。

  桌上摆满了各家带来的月饼:采芝斋的鲜肉月饼、长发西饼的百果月饼、叶受和的椒盐月饼、自家做的豆沙月饼...圆的、方的、大的、小的,琳琅满目。

  大家交换着月饼,品尝比较,说说笑笑。程浩带来一个特别的月饼——是他自己做的“年画月饼”,用食用色素在饼皮上画了门神图案,虽然画工粗糙,但心意十足。

  小墨也带来了他和金师傅学的鲜肉月饼,获得一致好评。金师傅尝了一个,点点头:“火候还差一点,但...有潜力。”

  这对金师傅来说,已经是极高的评价了。

  月亮升到中天时,大家到平江河边放荷花灯。一盏盏纸灯顺流而下,烛光映着水面,星星点点,像是把月亮揉碎了洒在河里。

  小墨看着那些灯,忽然想起金师傅的话:“糕点是有魂的。”那么,这些灯呢?这些笑声呢?这座古城呢?

  它们都有魂。魂在酥皮的层次里,在昆曲的唱腔里,在年画的线条里,在龙舟的桨声里,在茶馆的笑声里。一代代人,用不同的方式,守护着这些魂,传递着这些魂。

  阿鑫站在他身边,轻声说:“我想做一个‘姑苏味道地图’,把城里所有老字号糕点都收录进来,配上故事、做法、传承人访谈...”

  “然后呢?”

  “然后让更多人知道,这些不只是吃的,是记忆,是文化,是活着的传统。”

  小墨笑了。他知道,从明天起,采芝斋会多一个年轻的学徒,古城会多一个守护味道的人。而姑苏的味道,会在新的手里,继续甜下去,香下去,一代又一代。

  夜深了,客人们陆续散去。小墨帮着顾伯收拾,发现桌上还剩一个月饼——是金师傅做的莲蓉蛋黄月饼,饼皮上印着“花好月圆”四个字。

  他小心地包起来,准备带回家给爷爷。走到门口时,回头看,顾伯正站在柜台后记账,昏黄的灯光照着他花白的头发,那么安详,那么温暖。

  茶馆外,平江河静静流淌,倒映着中秋的满月。河面上还有零星的荷花灯,慢慢漂向远方,像是带着所有人的愿望,去往下一个中秋,下一个团圆。

  小墨想,明年这时候,他要在缂丝里织一个月亮,一个月饼,一盏荷花灯。织出今晚的月光,今晚的笑声,今晚所有的甜。

  这甜,会一直在。在酥皮里,在馅料里,在每一句“中秋快乐”里,在这座永远笑哈哈的古城里,岁岁年年,永不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