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缂丝与少年心事-《姑苏笑哈哈》

  清明后的第三天,平江路被一场夜雨洗得湿漉漉的。清晨的阳光穿过薄雾,照在青石板路上,泛起柔和的光晕。路两旁的香樟树抽出嫩绿的新芽,空气里有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笑哈哈茶馆的门板刚卸下,顾伯正拿着竹扫帚清扫门前的积水。远远地,他看见一个少年从巷口走来,步子迈得又急又快,溅起细小的水花。少年十四五岁模样,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画板,额发被晨雾打湿了,贴在额头上。

  “顾伯早。”少年在茶馆门口停下,声音还带着变声期的沙哑。

  顾伯抬头,笑了:“是小墨啊。这么早,去写生?”

  小墨——吴画师的孙子,点点头,又摇摇头:“爷爷让我去桃花坞那边转转,说清明时节的景致好。可我...”他顿了顿,“我想去沈师傅那儿看缂丝。”

  顾伯放下扫帚,打量着少年。小墨的眼睛里有种热切的光,那是少年人才有的、对某件事物纯粹的向往。

  “老沈那儿啊,”顾伯沉吟,“他那脾气你也知道,最烦有人打扰他织东西。不过...”他眨眨眼,“今天是初五,按老规矩,沈家作坊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可以接待访客,不过只准看不准问。”

  小墨眼睛一亮:“今天就是初五!”

  “没错。”顾伯笑道,“不过得赶早。老沈七点开坊,八点就开始织东西了,那时候就不许人进了。”

  小墨看看怀表——六点四十。他谢过顾伯,转身就往桃花坞方向跑。画板在背上颠簸,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

  沈家作坊在桃花坞老街深处,是一座白墙黑瓦的老宅子。小墨跑到时,正好七点整。作坊的木门半开着,能看见里面昏黄的光。他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才轻轻叩了叩门环。

  “进来。”里面传来沈师傅沙哑的声音。

  小墨推门进去。作坊里光线昏暗,只有几扇天窗投下光束,照在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上。三台木制缂丝机静静立在堂中,最大的那台前,沈师傅正背对着门坐着,佝偻的身影几乎与织机融为一体。

  “沈师傅好。”小墨轻声说。

  沈师傅没回头,只“嗯”了一声。他手里拿着一个舟形小梭,正在经纬线间穿梭。动作不快,甚至有些缓慢,但每一次落梭都精准无比。

  小墨不敢打扰,轻手轻脚地走到墙边。墙上挂满了缂丝作品:花鸟、山水、书法、佛像...每一幅都精致得像是画上去的,而非织出来的。他凑近一幅《莲塘乳鸭图》细看——莲花的每一片花瓣都有微妙的颜色渐变,荷叶上的露珠仿佛真的在滚动,乳鸭的绒毛纤毫毕现...

  “看出什么了?”沈师傅的声音忽然响起。

  小墨吓了一跳,回头见沈师傅已经停下手里的活,正看着他。

  “我...我看这荷叶的绿色,”小墨紧张地说,“好像不是一种绿。”

  沈师傅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中闪过一丝什么:“几种?”

  小墨又仔细看:“至少...五种?从墨绿到嫩黄绿,过渡得很自然。”

  “七种。”沈师傅说,“这片叶子用了七种绿。从叶心的嫩黄绿,到叶缘的墨绿,中间还有青绿、碧绿、草绿、石绿、黛绿。”他走到墙边,指着那片叶子,“你看这里,叶脉的地方颜色深,因为织的时候多压了一根线;这里,叶缘的地方颜色有晕染效果,是因为用了‘戗色法’——两种颜色的丝线交替织入。”

  小墨听得入神,眼睛几乎贴在缂丝上。他这才发现,远看浑然一体的颜色,近看其实由无数细小的色块组成,就像绘画中的点彩,但更精密,更微妙。

  “想学?”沈师傅忽然问。

  小墨猛地抬头:“可以吗?”

  “不能。”沈师傅转过身去,重新坐回织机前,“缂丝是寂寞的活。一天坐八个时辰,只能织出一寸见方。你们年轻人,坐不住。”

  小墨咬咬嘴唇:“我...我坐得住。爷爷教我画画时,我能一坐一整天。”

  沈师傅没接话,只是重新拿起梭子。梭子在经线间穿行,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像春蚕食叶。小墨站在一旁看着,不敢再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作坊里只有织机的声音和偶尔的鸟鸣。阳光从天窗斜斜照进来,光束里能看到丝线上飞舞的微尘。沈师傅织的是一幅山水,已经完成大半——远山如黛,近水含烟,中间有一叶小舟,舟上有个模糊的人影。

  最神奇的是水波的织法。小墨凑近看,发现沈师傅用深浅不一的蓝色丝线,织出层层叠叠的波纹。有些地方稀疏,有些地方密集,有些地方还加了极细的银线,光线一照,水波就有了粼粼的质感。

  “这是‘水路’,缂丝里最难织的。”沈师傅忽然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小墨说,“水要织得活,不能死。你看这里——”他指着刚织完的一处,“这里加了几根白色,不是织水花,是织光。水光,不是水。”

  小墨屏住呼吸。他忽然明白了——缂丝不只是复制画面,是在用丝线“翻译”光影、质感、气息。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观看和表达方式。

  墙上的老式挂钟敲了八下。沈师傅放下梭子:“到点了。你该走了。”

  小墨这才发现自己站了一个多小时,腿都麻了。他有些不舍,但还是礼貌地鞠躬:“谢谢沈师傅。我...我下个月初五还能来吗?”

  沈师傅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想来就来。不过规矩一样——只准看,不准问,不准碰。”

  “好!”小墨用力点头。

  走出作坊,阳光已经洒满小巷。小墨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眼前的景色都不一样了——他看见墙头青瓦的苔藓有七种绿色,看见石板缝里的积水泛着银光,看见巷口那株老桃树的花瓣有微妙的粉白渐变...

  原来世界这么丰富,原来颜色这么微妙。而他以前只会用“红黄蓝”三原色去理解一切。

  回到笑哈哈茶馆时,已近中午。茶馆里坐满了人,大多是清明扫墓归来的街坊,在这里歇脚喝茶。顾伯忙得团团转,看见小墨,招手让他帮忙端茶。

  小墨放下画板,系上围裙。他端着一壶碧螺春走到窗边那桌——是周老师和几个老街坊在聊天。

  “小墨回来了?”周老师看见他,笑道,“去桃花坞写生了?让周爷爷看看画了什么。”

  小墨脸一红:“没...没画。我去看缂丝了。”

  “沈师傅那儿?”周老师推了推眼镜,“那可是难得。老沈那人,门都不轻易让人进。”

  “他说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可以去看。”小墨说,“我今天看了《莲塘乳鸭图》,那片荷叶用了七种绿色...”

  他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讲叶脉的织法,讲水路的处理,讲丝线的颜色...讲得眼睛发亮。周老师静静听着,等他说完,才缓缓道:“小墨啊,你知道缂丝为什么叫‘缂丝’吗?”

  小墨摇头。

  “‘缂’这个字,左边是丝,右边是革。”周老师说,“革是变化的意思。缂丝,就是用丝线变化出万物。这是一种最古老也最费工的手艺——‘一寸缂丝一寸金’,说的不仅是价值,更是心血。”

  他喝了口茶,继续说:“你爷爷画画,是用笔墨在纸上创造世界;沈师傅织缂丝,是用丝线在经纬间创造世界。道理是相通的,都是用心去看,用手去表达。”

  小墨若有所思。这时,吴画师也从楼上下来了,听见他们的谈话,微微一笑:“看了一天缂丝,手痒了?”

  “有点。”小墨老实说,“爷爷,我想学...不,我想试试。”

  吴画师在常坐的窗边位置坐下,慢悠悠地说:“学缂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试试看,未尝不可。”他看向顾伯,“顾老板,我记得你柜子里有一套旧的缂丝工具?”

  顾伯一拍脑门:“对对对!是我娘年轻时用过的,几十年没动过了。”他转到柜台后,翻找半天,捧出一个落满灰尘的木盒子。

  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套完整的缂丝工具:大小不一的梭子、拨子、剪刀,还有几个缠着旧丝线的线轴。丝线已经褪色了,但还能看出原来的颜色——靛蓝、朱红、鹅黄、石绿...

  “这是我娘嫁妆里的,”顾伯擦拭着工具,“她年轻时在苏州刺绣厂做过工,后来眼睛不好,就不做了。这些东西一直收着,说是留给有缘人。”

  小墨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梭子。梭子是黄杨木的,用得久了,表面光滑油亮,能看见木头的纹理。他试着像沈师傅那样握梭——五指并拢,手腕放松。

  “不对。”吴画师纠正,“手腕要沉,手指要活。看——”他拿过梭子示范,“这样握,力从腕出,不是从指出。”

  小墨学了几遍,渐渐找到感觉。但当他真正拿起丝线,准备往梭子上绕时,问题来了——丝线又细又滑,绕几下就乱了,缠成一团。

  “别急。”顾伯笑呵呵地说,“我娘说过,绕线如理心,心乱了,线就乱了。”

  小墨深吸一口气,慢慢来。绕线、穿综、引纬...每个动作都笨拙得可笑。但他很认真,眉头微皱,嘴唇抿紧,那专注的神情让吴画师和顾伯相视一笑。

  茶馆里的客人渐渐少了。午后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小墨还在和丝线较劲,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周老师不知何时坐到他旁边,静静看了一会儿,忽然说:“小墨,你知道沈师傅为什么脾气那么怪吗?”

  小墨摇头。

  “他年轻时候,是苏州城里最有天赋的缂丝匠。”周老师慢慢讲起故事,“二十五岁那年,他织了一幅《姑苏繁华图》,三米长卷,把苏州的街市、园林、人物都织进去了。送去参加全国的工艺美术展,得了金奖。”

  小墨听得入神:“那后来呢?”

  “后来,”周老师叹了口气,“文革来了。那幅长卷被说是‘封建余孽’,要烧掉。沈师傅连夜把长卷拆了——不是剪断,是一根一根把丝线抽出来,卷好,藏起来。抽了三天三夜,手都抽出血了。”

  茶馆里安静下来,只有炉子上水壶咕嘟咕嘟的声音。

  “等风波过去,他想把长卷重新织起来。”周老师继续说,“但那些丝线放太久了,脆了,断了。他试了很久,最后还是没织成。从那以后,他就不怎么接大件了,只织些小品。人也变得孤僻,不爱说话。”

  小墨看着手里的丝线,忽然觉得它们有了重量。原来每一根丝线,都可能承载着这么沉重的故事。

  “所以他让你看,不让你碰。”吴画师接话,“不是小气,是怕。怕年轻人不懂珍惜,怕手艺被糟蹋,怕故事被遗忘。”

  小墨沉默了。他想起沈师傅织缂丝时的神情——那不是冷漠,是沉浸,是敬畏,是把整个身心都投进去的专注。

  “我还想去。”小墨忽然说,“下个月初五,我还去看。”

  吴画师点点头:“去吧。多看,多记,多想。手可以慢点学,心要先到。”

  从那天起,小墨的生活多了一件事——等待每月的初五、十五、二十五。他在日历上把这三个日子圈出来,每到前一天,就会格外兴奋。

  第二次去沈家作坊,小墨看到沈师傅在织一幅书法。织的是杜牧的《江南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最难的是字——毛笔的枯湿浓淡,笔锋的转折顿挫,都要用丝线表现出来。

  沈师傅织到“风”字的最后一笔,那笔是飞白,墨色干枯,笔锋散开。只见他换了三种不同深浅的灰色丝线,交替织入,时而密集时而稀疏,竟真的织出了飞白的效果。

  小墨看得目瞪口呆。

  第三次去,沈师傅在修补一幅老缂丝。那是明代的作品,已经残破不堪,荷花的花瓣缺了一半,荷叶的脉络模糊不清。沈师傅没有直接补织,而是先研究原作的织法、配色、技法,然后在旁边的小机上试验,直到找到最接近的丝线和织法,才动手修补。

  “修旧如旧,”沈师傅难得地解释,“不是要把它变成新的,是要留住它原来的样子,原来的生命。”

  小墨忽然明白了——缂丝不只是手艺,是对话。和颜色的对话,和光影的对话,和历史的对话,和时间的对话。

  清明过后是谷雨,谷雨过后是立夏。平江路上的香樟树从嫩绿变成深绿,空气里的花香变成了叶香。小墨去了六次沈家作坊,看了六种不同的缂丝,记了六本笔记。

  立夏那天,是初五。小墨照例去沈家作坊。这次,沈师傅没有在织机前。他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面前摊着一堆丝线,正对着阳光一根一根地挑选。

  “沈师傅?”小墨轻声唤道。

  沈师傅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挑线:“今天不织。配线。”

  小墨这才发现,那些丝线颜色极其相近——都是蓝色,但有的偏紫,有的偏青,有的偏灰。沈师傅要从中挑出二十四种,用来织夏日的天空。

  “我能...帮忙吗?”小墨鼓起勇气问。

  沈师傅没说话,只是往旁边挪了挪,让出半个石凳。

  小墨坐下来,学着沈师傅的样子,拿起丝线对着光看。这一看才发现,看似相同的蓝色,其实千差万别——有的丝线里有银光,那是加了银丝;有的丝线表面有绒毛,那是蚕丝的品质不同;有的丝线颜色不均匀,那是染的时候温度没控制好...

  他挑得很慢,很仔细。沈师傅偶尔会从他挑出的丝线里抽出一根,摇摇头,放回原处。也不说为什么,小墨就自己琢磨——哦,这根太亮,不适合织阴天的云;这根太灰,不适合织正午的天...

  挑了一个上午,只挑出十二种合格的丝线。沈师傅却点点头:“可以了。剩下的一半,该你染。”

  “我染?”小墨愣住了。

  沈师傅起身往屋里走,小墨跟进去。作坊角落里有个小染缸,旁边摆着各种植物染料:靛蓝、苏木、栀子、黄檗...

  “缂丝用的丝线,大多要自己染。”沈师傅说,“买的线颜色太死,不活。”他示范了一遍——取一束素丝,浸入靛蓝染液,拎起,氧化,再浸入,再氧化...如此反复七次,颜色从淡蓝渐渐变成深蓝,但不是均匀的深蓝,是有层次的,有生命的蓝。

  小墨试着染第一束。手抖了,浸的时间长了,染出的蓝色太深。第二束,时间短了,颜色太浅。第三束,忘了氧化,颜色发闷...

  染废了五束丝线,小墨有些沮丧。沈师傅却只说:“继续。”

  第七束,终于染出了理想的颜色——那是一种雨后天晴的蓝,清澈透亮,带着水汽。

  沈师傅拿过那束丝线,对着光看了很久,点点头:“留下。其他的,拆了重染。”

  小墨忽然觉得,这不只是染线,是染心。要把急躁染成耐心,把粗糙染成细腻,把浮躁染成沉静。

  那天离开时,沈师傅叫住他:“下个月初五,带你的画来。”

  小墨一时没反应过来:“画?”

  “你不是会画画吗?”沈师傅说,“画一幅你觉得值得织成缂丝的。不用大,巴掌大小就行。”

  小墨的心怦怦直跳。这是...这是要教他了吗?

  接下来的一个月,小墨每天都在想:画什么?画平江路?画茶馆?画爷爷?画雨后的青石板?画晨雾中的拱桥?

  他画了又撕,撕了又画。总觉得不够好,总觉得配不上缂丝那种永恒的美。

  直到有一天傍晚,他在平江河边写生。夕阳西下,把河水染成金红色。一个老船娘摇着橹从桥下过,船头站着只鸬鹚,黑色的羽毛在夕阳里泛着紫光。那一刻,光影、色彩、动静、古今...一切都恰到好处。

  小墨飞快地画下这个瞬间。不是精细的工笔,是写意的水墨——寥寥几笔,意境全出。

  初五那天,他带着这幅画去了沈家作坊。沈师傅展开画,看了很久。

  “为什么是这幅?”他问。

  小墨想了想,说:“因为...因为它会消失。夕阳会落,船会走,鸬鹚会飞。但织成缂丝,它就永远在了。”

  沈师傅点点头,把画还给他:“下个月初五,开始织。”

  小墨捧着画,站在作坊的晨光里,忽然觉得手里的不是一张纸,是一颗种子。而沈师傅给的,不是许可,是土壤。

  走出作坊时,阳光正好。平江路上,茶馆的旗幡在风里轻轻飘动。小墨知道,那里有一群人在等他——顾伯、周老师、爷爷,还有那些老街坊。他们会问他今天看到了什么,学到了什么,他会讲,他们会听。

  而这一切,都从那个清晨,从一场夜雨,从一次叩门开始。

  少年捧着画,走在青石板路上,步子很稳。他知道,缂丝的路很长,很慢,需要一生去走。但他不怕。因为他已经看见了光——不是天光,不是灯光,是手艺的光,传承的光,在经纬之间,在时光深处,静静闪烁,永不熄灭。

  茶馆就在前方,笑声隐约可闻。小墨加快了脚步,心里有团温暖的火,慢慢烧着,照亮了少年的心事,也照亮了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