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暮雪掩归途,只身入苍茫-《南屏旧梦》

  不管是孙墨尘的嘴太毒,还是这南屏山的风太硬,总之,这一路走得并不算太平。

  我们俩就像两只被迫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不服谁,却又不得不往同一个方向蹦跶。

  天色越来越暗。

  那种独属于冬日的青灰色,像一口倒扣的大锅,沉沉地压在头顶。

  刚才那股子斗嘴的劲儿,随着体力的流失,慢慢也就散了。

  孙墨尘不说话了。

  他那根不知道从哪捡来的破木棍,在雪地上戳出一个个圆窟窿。

  我也没说话。

  我只是觉得背后的剑有点沉,包袱有点重,心口……有点空。

  那种空,不是饿。

  是原本塞得满满当当的东西,被人硬生生挖走了,留了个血窟窿,风一灌进去,就呜呜地响。

  走过前面那个这道弯,就真的看不见清心观了。

  那是下山的必经之路,也是南屏山对红尘的最后一道屏障。

  以前每次下山行侠仗义,走到这儿,我都会回头看一眼。

  那时候看,心里是雀跃的。

  想着终于能去山下吃肘子了,终于能去听书了,终于能去看看山下的烟火了。

  那时候的回头,是为了下次更好的归来。

  可这次。

  我知道,不一样了。

  “喂。”

  前面的孙墨尘突然停了下来。

  他没回头,只是用木棍敲了敲路边的石头,“当当”作响。

  “前面路滑,你那双腿还想要的话,就看着点脚下。”

  这人。

  明明是想提醒我小心,从他嘴里出来,就跟咒我断腿似的。

  但我没怼回去。

  因为我的目光,已经被那个转弯口死死地粘住了。

  我停下了脚步。

  站在了这处风口上。

  风很大。

  吹得我那一身月白色的男装猎猎作响,像是在催我赶紧滚,又像是在死命地拽着我不让走。

  我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

  这是最后一眼。

  我对自己说。

  凌微,你就看这一眼。

  看完了,这辈子也就翻篇了。

  暮色中的南屏山,美得惊心动魄。

  雪很厚,满山遍野的白,白得刺眼,白得荒凉。

  在那层层叠叠的白色掩映中,清心观的飞檐翘角,若隐若现。

  它就像一个入定的老僧,静静地盘坐在半山腰,看着日升月落,看着缘起缘灭。

  隔着这么远,我仿佛还能听到晚课的钟声。

  “咚——”

  “咚——”

  那是撞击在心头上的声音。

  我看见了后院那棵老槐树的树冠。

  光秃秃的枝丫,直刺苍穹。

  那树下埋着我的匣子,埋着我的眼泪,埋着那个傻乎乎的、以为只要真心就能换来真心的初真。

  我也看见了前院的大殿。

  那里面供着三清祖师,供着我跪了十几年的蒲团。

  师父这会儿应该在讲经吧?

  大师姐应该在点灯吧?

  宝珠那丫头……应该还在哭吧?

  视线有些模糊了。

  我用力眨了眨眼。

  不想让那一层水雾挡住这最后的画面。

  这就走了啊。

  我是个孤儿,是被师父捡回来的。

  这清心观,不仅仅是个道观,它是我的家。

  是我活了二十年,唯一的根。

  如今,我要亲手把这根给拔了。

  连着血,带着肉,生生拔出来。

  疼吗?

  疼。

  疼得我抓着剑柄的手都在发抖,青筋暴起。

  但我不能喊疼。

  因为这是我选的路。

  既然不想烂在泥里,就得忍着拔根的痛,去别的地方重新扎下去。

  “还走不走?”

  孙墨尘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

  他不知什么时候转过了身,倚在路边的一棵枯树上,双手抱胸,冷冷地看着我。

  那眼神里,没有催促,只有一种早已看透一切的淡漠。

  “你要是舍不得,现在爬回去还来得及。”

  他指了指山上的路,“趁着天没黑透,还能赶上晚饭。”

  我深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灌进肺腑,像吞了一大口碎冰碴子。

  扎得嗓子生疼,但也把那股子想要流泪的冲动给压下去了。

  “谁说我舍不得?”

  我转过头,看着他。

  硬是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是在看风水。”

  “看什么风水?”孙墨尘挑眉。

  “看这地方,适合埋葬过去。”

  我说得很轻。

  像是说给自己听。

  孙墨尘愣了一下。

  随即,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了那个招牌式的嘲讽笑容。

  “行。”

  “那你慢慢埋。”

  “我在前面等你。”

  说完,他转过身,真的不再看我,大步往山下走去。

  他的背影很瘦,背着那个大药篓子,显得有些滑稽,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坚定。

  他给了我最后的体面。

  让我一个人,去跟我的过去做个了断。

  我回过头。

  再次看向那座道观。

  我想起师父说的话。

  “路在脚下,亦在心间。”

  我想起宝珠塞给我的那一包滚烫的姜糖。

  我想起苏世安给过我美好,教会我的东西。

  我想起那个大雪夜里,那个喝得烂醉想要得到一个答案的自己。

  够了。

  真的够了。

  这一遭,我爱过,恨过,疯过,傻过。

  也不算白活。

  但这南屏山的凌微,今天就死在这儿吧。

  “师父。”

  我在心里默念了一句。

  “徒儿不孝,走了。”

  “若有来日,徒儿混出个人样来,再回来给您磕头。”

  “若是混不出人样……”

  “那便死在外面,也不回来脏了您的地界。”

  我闭上眼。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把那山间松柏的清香,把那雪后的冷冽,把那记忆里檀香的味道,统统吸进肚子里。

  然后。

  猛地睁开眼。

  “再见。”

  我对着那座道观,轻轻吐出两个字。

  声音很轻。

  瞬间就被风吹散了。

  没人听见。

  也不需要人听见。

  我转过身。

  这一次。

  没有犹豫。

  没有拖泥带水。

  脚下的积雪还没化,踩上去“咯吱”作响。

  每一脚,都像是踩碎了一块旧骨头。

  夕阳已经落到了山坳里。

  最后一抹余晖,像血一样,泼洒在雪地上。

  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那影子孤零零地投在雪地上,随着我的步伐,一点一点地往前挪。

  它看起来那么单薄。

  却又那么倔强。

  风。

  突然大了起来。

  “呼——”

  山风呼啸着卷过,卷起了地上的雪沫子,迷了人的眼。

  我下意识地眯起眼睛,裹紧了身上的男装。

  这衣服不抗风。

  冷风直往领口里钻,像是要把我那点体温都给刮走。

  但我没停。

  我甚至挺直了脊梁。

  像一柄刚出鞘的剑,迎着风,迎着冷,迎着那未知的黑夜,直直地刺了过去。

  我回头看了一眼脚下。

  风很大。

  刚才踩出来的脚印,已经被风吹来的浮雪盖住了一大半。

  模糊不清了。

  再过一会儿,怕是连这点痕迹都要没了。

  也好。

  没了痕迹,就没法回头了。

  没了痕迹,就没人知道我是谁了。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永恒的东西。

  爱也好,恨也罢。

  哪怕是刻骨铭心的痛,最后也都会像这雪地上的脚印一样。

  被风一吹。

  就散了。

  我伸手摸了摸背后的“断水”剑。

  剑鞘冰凉。

  但我却觉得踏实。

  从今往后。

  这把剑,就是我的命。

  这江湖,就是我的家。

  前面的孙墨尘已经走得有些远了。

  他在夜色中,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小黑点。

  但我知道。

  他在等我。

  那个嘴毒心软的小大夫,虽然一脸嫌弃,但他没有丢下我。

  “喂——”

  我冲着那个黑点喊了一声。

  声音有些哑,带着被风吹过的颤抖。

  “等等我!”

  “腿短就别怪路长!”

  远处传来他遥遥的回应。

  还是那么欠揍。

  但我却笑了。

  真心的。

  我紧了紧背上的包袱。

  那里有宝珠的钱,有师姐的干粮,有小师妹的鞋垫。

  还有我自己那一颗,虽然破碎,却依然在跳动的心。

  我迈开步子。

  大步流星地追了上去。

  雪落南屏,掩埋了旧日所有爱恨痴缠的痕迹。

  我不再去想那个叫苏世安的男人。

  也不再去想那个叫初真的小道姑。

  她将背影留给过去,把长剑指向天涯。

  此一去,山高水长,前路茫茫;

  此一去,红尘万丈,再无归期。

  她不再是南屏山下那个只为一人心动欢笑的凌微,而是即将在江湖风雨中,重新淬炼自己的凌微。

  她将孤剑负起,把南屏山抛在身后。

  前方江湖风雨如晦,而一个斩断情丝、心若寒潭的女子,每一步,都将踏出自己的道。

  第二卷终·此去经年,江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