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红尘喧嚣处,唯我一身孤-《南屏旧梦》

  周文轩走了。

  像一阵风,来时带来了京城的寒气,走时,却卷走了我心中最后一丝暖意。

  那场撕心裂肺的痛哭之后,我没有病倒,也没有再寻死觅活。

  人这种东西,有时候很奇怪。当痛苦到了极致,反而会生出一种诡异的平静。心口那个血淋淋的窟窿还在,只是你学会了用冰雪将它暂时封存起来,不去看不去碰,假装它不存在。

  我就这样,假装自己还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小道姑凌微。

  每日按时起床,练剑,诵经,吃饭,睡觉。只是静心再给我送汤时,我会笑着接过来,一滴不剩地喝完,然后对她说:“今日的汤,味道甚好。”

  她看着我,眼神里的担忧却更重了。

  她知道,我在骗她。

  我也知道,我在骗自己。

  我们都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这层薄如蝉翼的假象。

  因为谁都知道,一旦捅破,底下便是万丈深渊。

  这种自欺欺人的日子,过了大约五六天。

  观里的柴米快要见底了。往常这种下山采买的活儿,都是我最乐意接的。如今,我却有些怕。

  我怕山下的世界。

  那里的红尘万丈,烟火人间,于我而言,已经成了一座巨大的,会吞噬人的牢笼。

  可我终究还是去了。

  师父说:“初真,去吧。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心里的坎,终究要自己迈过去。”

  我换上那身洗得发白的青布男装,束起长发,背上竹篓,一步一步,走在那条被我们扫出来的,狭窄的山路上。

  雪停了,天却依旧阴沉。山道两旁的积雪在低温下冻得结结实实,像两堵沉默的白墙,将我夹在中间。

  越往下走,空气里那股属于人间的,混杂着炊烟和食物香气的味道,就越发清晰。

  可我闻着,只觉得陌生又心慌。

  踏入南屏山镇的那一刻,我愣住了。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往日的镇子,在这深冬时节,总是透着几分萧索。家家户户闭门,街上行人寥寥,偶尔有几声犬吠,都显得格外空旷。

  可今日,这镇子,竟是……一片喧嚣。

  我甚至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街上的人,比往日里多了数倍不止。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喜气洋洋的,看热闹的神情。更让我心惊的是,从镇口那家最大的“福满楼”酒家开始,一路延伸进去,许多店铺的门前,都挂上了崭新的红灯笼。

  那鲜红的颜色,在这片素白的冰雪天地里,红得扎眼,红得……刺心。

  我背着竹篓,站在街口,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异类。

  那些红色,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灼烧着我的眼睛。

  我的心,毫无预兆地,又开始往下沉,沉得飞快,仿佛要坠入无底的深渊。

  我听见身边路过的两个妇人,正眉飞色舞地交谈着。

  “听说了吗?就是山上那位苏公子!哎哟,那可真是天大的福气!”

  “谁说不是呢!听说要娶的是京城里一位大将军的千金,真正的金枝玉叶!”

  “咱们这南屏山,可真是块风水宝地,出了这等神仙人物,咱们也跟着沾光……”

  她们的声音,像无数根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我的耳朵里。

  苏公子……

  京城……

  大将军的千金……

  我握着竹篓背带的手,指节一根根收紧,攥得发白。

  我告诉自己,凌微,别听,别信。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了,不会是他,一定不会是他。

  周文轩不是说了吗?他是身不由己,他是为了保护我。

  这一定是那些人的障眼法,是做给外人看的戏。

  对,是演戏。

  我一遍遍地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像是念着什么救命的咒语。我迈开已经有些僵硬的腿,低着头,快步朝平日里最相熟的王大叔的杂货铺走去。

  我只想快点买完东西,快点离开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

  “哟,初真小道长,下山来啦!”

  我刚走到铺子门口,正埋头整理货物的王大叔便抬起了头,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堆满了热情的笑容。

  “王大叔。”我扯了扯嘴角,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

  “来,快进来暖和暖和!”他拍了拍手上的灰,招呼着我,“外头可够冷的。要买些什么?还是老样子?”

  “嗯,还是老样子。”我将单子递过去,眼睛却不受控制地,瞟向了他家门楣上同样挂着的那对红灯笼。

  那灯笼的穗子,随着寒风,轻轻摇晃,像两滴凝固的血泪。

  王大叔注意到了我的目光,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兴奋,他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对我说道:“小道长,你久在山上,还不知道吧?”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扇我用尽全力才关上的地狱之门,就要被他这双淳朴而无知的手,再次推开了。

  我下意识地想打断他:“大叔,我……”

  “咱们镇上,不,是咱们南屏山,要出大喜事啦!”他根本没给我开口的机会,语气里满是激动,“就是住在离清心观不远处,那竹苑里的苏公子!人家要大婚了!”

  轰——

  我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

  世界,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

  我只能看见王大叔的嘴唇在一张一合,他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因为那过度的兴奋而挤在一起。

  他的话,却像被放慢了无数倍,一个字,一个字,化作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地,凿进我的脑海里。

  “……听说是苏公子不日即将大婚,娶的是京城里了不得的贵女!”

  “……啧啧,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苏公子说了,这南屏山是他的福地,特意让人送了银钱下来,让我们这些街坊邻里也跟着热闹热闹,沾沾喜气!”

  “……你看这满街的灯笼,都是苏公子府上派人来安排的呢!”

  他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清了。

  可我,却宁愿自己聋了。

  “苏公子”……是他。

  “大婚”……是真的。

  “京中贵女”……也是真的。

  周文轩的话,镇上妇人的议论,王大叔的笑脸,还有这满街刺目的红……所有的一切,都串联成了一张天罗地网,将我死死地困在中央。

  原来,那不是演戏。

  那所谓的“身不由己”,那所谓的“为了保护我”,那句让我“忘了他”……

  这一切的真相,竟然是如此的不堪,如此的……可笑。

  他要成亲了。

  和别的女人。

  一个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所谓“金枝玉叶”的贵女。

  那我们算什么?

  我在南屏山上的这场苦等,又算什么?

  一个笑话吗?

  我感觉一股腥甜的铁锈味,从喉咙深处,猛地涌了上来。

  天旋地转,耳鸣不止。眼前王大叔那张热情的笑脸,开始变得模糊,扭曲,和那些摇晃的红灯笼重叠在一起,变成了一个巨大而狰狞的漩涡,要将我彻底吞噬。

  我几乎站不稳。

  我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死死地掐住自己的掌心,用疼痛来维持最后一分清明。

  “小道长?小道长?你……你没事吧?怎么脸色这么白?”

  王大叔关切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抬起头,努力地,努力地,想对他笑一笑。

  可我脸上的肌肉,早已僵硬得不听使唤。最终,只扯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弧度。

  我听见自己用一种飘忽得不似自己的声音,喃喃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是…是吗?”

  “那……那真是……”

  “……恭喜了。”

  说完这几个字,我像是被抽干了全身所有的力气。

  我再也待不下去了。

  我甚至忘了拿我要买的东西。我转过身,几乎是踉跄着,用一种逃命般的速度,冲出了杂货铺,冲出了这条让我窒息的街道。

  我逃离了那些红灯笼,逃离了那些议论声,逃离了那些喜气洋洋的脸。

  身后,传来王大叔困惑的呼喊:“哎!小道长!你的东西还没拿啊——!”

  我没有回头。

  我不敢回头。

  我怕一回头,就会被那漫天的红色,彻底焚烧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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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怎么回到山上的,我已经不记得了。

  我的魂魄,好像遗失在了山下那个喧嚣的小镇里。剩下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的躯壳,凭着本能,一步一步,踩着冰冷的积雪,往回挪动。

  脑子里,一片空白。

  又或者说,太满了。

  满了王大叔那张兴奋的脸,满了那刺眼的红灯笼,满了那句“苏公子要大婚了”。

  这些东西,像一群嗜血的恶鬼,在我脑海里盘旋,尖啸,将我所有的理智,所有的信念,都撕咬得粉碎。

  信我。

  他说,信我。

  凌微,你这个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你信了。

  你用你全部的天真和孤勇去信了。

  结果呢?

  结果,你成了别人口中,一个无足轻重的,需要被“沾沾喜气”的……笑话。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一个岔路口。

  一条路,通往清心观。

  那是我的家,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

  而另一条,通往那片竹苑。

  那里,曾是我以为的,未来的家。

  我的脚,像是不听使唤一般,自己拐向了通往竹苑的那条小径。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

  是来求证?还是来……求死心?

  或许,在我心底最深最深的角落里,还残存着那么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微弱如萤火般的希望。

  万一呢?

  万一,这一切都是误传呢?

  万一,镇上的人都弄错了呢?

  我像一个即将溺死的人,拼命地,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那根稻草,就是这座竹苑。

  我如同一个游魂,飘到了竹苑的门前。

  这里,和我上次来打扫时,一模一样。

  竹门紧锁,上面挂着一把冰冷的铜锁。院墙内的翠竹,被积雪压弯了腰,静静地,垂着头,像是也在为什么而默哀。

  整个院子,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

  没有红灯笼,没有喜字,没有任何一丝一毫,与“喜事”有关的迹象。

  空寂得,像一座被人遗忘的坟墓。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

  那点微弱的希望,突然之间,又壮大了起来。

  “是误传……一定是误传!”

  我抓住门栏,指甲深深地陷进冰冷的木头里,对着这空无一人的院子,疯了一样地喃喃自语。

  “他不会骗我的……他一定不会骗我的!”

  “你看,他的竹苑还和以前一样……什么都没有变……”

  “他若真要成亲,这里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他那么